第13章
第 13 章
水流淌過大理石臺面。
商銘容用礦泉水漱過口,洗幹淨手,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雙頰的浮紅已經淡去。
在冷水的沖洗下,心悸慢慢平息。
就在剛才,路觀瀾悄然和她用了同一根情侶吸管,彼此眼裏的倒影都看得很清晰。
商銘容幡然領悟到了“幹涸”的寓意。
路觀瀾靠近的鼻息灼熱了她,那一剎那,商銘容的腦中一片白霧,獨餘路觀瀾嘴唇的殷紅。
鮮豔欲滴。
商銘容抓緊面池邊緣,低頭。
晶瑩的水珠沿着鬓邊的發絲蜿蜒而下。
只是稍微想了想剛才的情形,呼吸不禁又變速。
她甩了甩卷曲的長發,輕輕拍臉頰,問自己:為什麽?
以前和路觀瀾同喝一杯水,吃一塊貝果,互相擁抱,一起泡在浴缸裏洗頭發,那麽親密的動作,商銘容都沒有過不自在。
現在怎麽不一樣了?
商銘容想了許多種解釋,又一一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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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把目光放回鏡中。
鏡面映着她二十八歲的成熟容貌。
對了,她和路觀瀾的實際年齡都是成熟的女性。
不是她失憶後認知裏的十八九歲。
關于這點,商銘容時常混淆,還沒能完全适應。
所以讓她感到陌生的是路觀瀾的成熟……和性感。
當人貼近美而性感的事物,難免會難為情。
商銘容露出輕松的笑容。
嗯,想明白了。
*
半片香茅沉在杯底。
愛心吸管靜靜留在水中。
孟心眠自責:“對不起瀾瀾姐,銘銘姐不能碰新鮮香茅嗎?我不知道......”
路觀瀾沉着黯淡的眼眸,搖頭,“以前沒問題。如果她不能碰香茅,喝水之前就會說,而不是等到喝了以後......”
“那她恐怕是對別的‘新鮮’不适應。”
“也不好說。好幾年沒見,說不準她有生理上的習慣變化,但她失憶了不知道。”
路觀瀾起身去洗手間:“我去看看她。”
篤篤。
路觀瀾屈着食指敲門。
“馬上出來!”
路觀瀾等在門外。
商銘容輕輕推開門,和她的視線撞了個滿懷。
急忙退讓。
路觀瀾讓出空間,使她們之間保持舒适的距離。
她柔聲問:“沒事吧?現在不能吃香茅嗎?”
商銘容爽朗道:“沒事,有兩口喝得太猛,味道有點嗆,漱口以後好多了。”
路觀瀾面色平淡,應了聲好。
孟心眠跟商銘容說了好幾次道歉。
臨別,孟心眠送給商銘容一瓶香水。
純黑色的包裝,沒有任何标注。
會是什麽味道呢?
接了鷺鷺回家。
晚上。
商銘容沐浴過後,坐在梳妝桌前,小心翼翼地拆開香水包裝。
黑色的盒子打開,露出星空藍色的水晶瓶,瓶蓋上立着一只星鑽閃閃的獨角獸。
路觀瀾喜歡的獨角獸。
商銘容把手腕搭在桌緣,手心向上,扣住獨角獸的頭頂輕輕按壓,清冷的香霧留在她的小臂內側。
是路觀瀾身上的味道。
商銘容深嗅,熟悉的清香盈滿鼻腔,整個世界寧靜溫柔。
香水盒裏有一疊小冊子,是品牌證書和産品說明。
商銘容的指尖從配方表上慢慢撫過:杜松子,絲柏,琥珀......
優雅的香調,清冽柔和,像極了坐在星空下的湖畔烹一壺雪。
她找到了這瓶香水的名字:
無猜。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①
商銘容握着無猜,輕輕地在枕頭邊噴了一點點。
卧進被子裏,屬于路觀瀾的清香幽幽萦繞。
她沉在香氣裏,渾身輕飄飄,仿佛枕的不是枕頭,而是那個人瑩潤的肩膀。
被子遮住半邊臉,商銘容眼神迷離,回憶從面試到同居她和路觀瀾的一點一滴。
新人聚餐上短暫相觸的目光,訓練室裏青睐的耳語,落日下的租房邀請......
還有路觀瀾挽住她的臂彎,向所有人介紹:我的青梅。
沙沙!
商銘容拉起被子把上半邊臉也遮上。
無猜的幽香愈發濃郁,商銘容蓋在被窩裏數着自己的心跳。
一,二......
“媽咪!”
隔着被子,外面一團小影子撲下來。
“!”商銘容心髒猛跳。
被子從外面掀開,鷺鷺歡笑着抱住她,動動小巧的鼻頭,“媽咪你好香啊!”
鷺鷺的膝蓋壓到她的肚子,商銘容吃痛皺了下眉毛。
忽然身上一輕,商銘容越過鷺鷺的肩膀,看到後面的路觀瀾。
路觀瀾輕柔地把孩子抱開:“鷺鷺,我們是不是該到聽《灰姑娘》的時間了?”
鷺鷺着急地踩進卡通小拖鞋:“我要聽灰姑娘坐南瓜車!”
“好,那我們跟先跟媽咪說晚安。”路觀瀾把鷺鷺牽到床頭,鷺鷺抱住商銘容的脖子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媽咪晚安!”
“寶貝晚安。”
商銘容撫摸鷺鷺的頭發,擡頭看見路觀瀾正在看她的枕頭。
無猜的香味在空中氤氲,商銘容默默躲開視線。
路觀瀾帶着鷺鷺去講睡前童話。
商銘容看着她們走出門,偷偷把灑了香水的枕頭邊往裏面折。
路觀瀾發現了吧,她把她常用的香水噴在枕頭上聞着睡覺......路觀瀾會不會覺得她很奇怪……
好像折下去也沒用,香味是一塊整體,已經融入氣氛。
“葡萄田”的香水質量太好了,留香和擴香都非常厲害。
“你回來就不太有精神,感覺好些了嗎?”路觀瀾出現在門外。
商銘容停住藏枕頭的動作,背對着她,“好,我很好,就,可能在綿綿那聞的味道太多了,腦袋還有點悶。”
路觀瀾已經走到她身側,衣服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無猜。”
“唔,是。”既然點破了,商銘容大方地把枕頭放平,掀開被子角,端坐其中。
晚風翻動書頁。
臺燈暈開光圈。
商銘容轉頭,路觀瀾坐到她腿邊,向她傾身,垂落的發梢蹭過她的肩。
鼻尖輕盈地撩過商銘容的耳尖。
商銘容正襟危坐,路觀瀾已經起身,走到一邊。
“是無猜。”路觀瀾用話語證明剛才的舉動是确認香水的品名。
“回來的時候綿綿給你的是這款啊。”
商銘容不自覺地抓緊被子邊緣:“是這款。”
頓了頓:“你......”
路觀瀾低眉:“我?”
商銘容佯裝漫不經心:“這款是你常用的香水吧,杜松子的香氣很特別......所以你的香水一直都是綿綿給你調的嗎?”
暗香浮動,隐隐約約。
路觀瀾的身形動了動,臺燈的光有剎那的明滅。
“嗯,她專門給我調的。”路觀瀾語調清淡。
商銘容用笑容掩飾一瞬即逝的無措:“哦,這個挺好聞的,但我不習慣香水。”
她探身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把藍色的獨角獸瓶子給路觀瀾,“還是你拿去吧。”
路觀瀾垂眸,獨角獸的星鑽在光暈下流溢華彩。
“嗯。”路觀瀾聲音很輕,接過香水瓶。
繞過床,帶上門,“晚安。”
......
二樓露臺的陽光房種着一排鷺鷺的生活作業。
纖細的蝶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開花。
鐵藝桌上,有什麽東西在星月之下微微閃光。
路觀瀾穿着單薄的紗裙,靠在躺椅,墨色的長發蜿蜒的纏在腰側,細密的睫毛篩出盈盈眼波。
她伸出手,寬大的袖子沿着玉臂滑落,堆在臂彎。
手指蔥白,輕輕點在無猜的獨角獸頭頂。
這支香水,無猜,市面上并無出售,是孟心眠每年都會專門為她調制的。
但它不是孟心眠的作品。
而是孟心眠的小姑——孟羽瀾的收官之作。
孟羽瀾的名字裏也有一個“瀾”。
倪玥在世時跟路觀瀾說過:我覺得我朋友的名字好聽,于是給你起名時偷偷借了個字。雖然我沒告訴她,但她一定願意。
倪玥說這話時,比和路康年在一起的任何時間都喜樂。
路觀瀾的生母倪玥出生在江南,是苑洲倪家的千金,少時和孟家是近鄰。
倪家精專傳統首飾,後來因循守舊,拒絕信息化經營,逐漸落沒。
倪玥性格敏感細膩,與路家聯姻遠嫁盛京,常常在家哭泣,感懷過去倪家繁盛的光景。
在路觀瀾年幼的記憶裏,母親瘦弱,喜歡看靠在池畔的憑欄讀《紅樓》。
倪玥常常跟路觀瀾講苑洲的舊事:煙雨澆在烏篷上多好聽啦,明前的茶糕多清口啦,夏天了要帶上最新式的團扇去看螢火啦。見不着螢火蟲時,好朋友會給她放小小的煙火,扮作是流螢圍着她飛。
飛呀飛,時間都飛走了,就離了苑洲,到了盛京。
就有了路觀瀾。
倪玥喜歡彈評。
陽光好的時候會坐在花園裏彈琵琶,說戲。
彈着唱着,有時眼淚就一顆顆往下掉。
幼小的路觀瀾趴在母親膝頭,皺着眉毛給她擦眼淚。
路康年忙于工作應酬,一個月三十天有二十五天都不着家。
偶爾回來,看見倪玥又抱着琵琶泣淚,眼神愈加冷漠,責備妻子:“不要沉溺于過去。你身子本來就差,再這樣消沉下去,怎麽能好。”
然後過問路觀瀾的功課:“老師說你容易粗心,要改掉。我路家的孩子,必須事事做到完美。”
路觀瀾很少聽到父親的稱贊,比起稱贊,她更希望父親可以關心母親。
倪玥有一瓶很珍愛的香水,藍色水晶瓶,瓶蓋上立着一只鑲滿星鑽的獨角獸。
她從來舍不得用,但是在路觀瀾每年生日的時候,會輕輕灑在女兒身上。
這杜松子的清香便是路觀瀾心中母親的味道。
藍瓶子和獨角獸承載着路觀瀾有關母親的所有溫柔。
路觀瀾六歲升入小學,倪玥沉疴難起,在一個晴好的天去了。
倪玥的葬禮上,路觀瀾抱着靛藍色的香水盒,置身一片黑白。
大人來來往往,處處可聞“節哀順變”。
更多的聲音是“遺産”、“股權變更”、“交接生意”......
路觀瀾的身邊,只有商銘容緊緊牽着她的手。
用同樣弱小的身軀,把路觀瀾護在懷裏。
——那是母親離世後,路觀瀾冰河的童年裏僅剩的火源。
清晨露重。
孟羽瀾穿着黑色的西服前來吊唁。
她看見路觀瀾懷裏的香水盒子,彎腰,“可以把這個香水給我嗎?”
路觀瀾護着盒子後退:“不給,這是媽媽最重要的東西!是媽媽留給我的!”
商銘容站出來,護在路觀瀾前面。
“玥......你媽媽,她真的說這是她最重要的東西嗎?”孟羽瀾怔神片刻,忽然濕潤了眼睛。
路觀瀾撫摸香水盒,含着淚光點頭,“嗯。”
孟羽瀾潸然,矮下身,像是用盡了畢生的溫柔,“觀瀾,這瓶香水是我親自調的。它已經存在很多年了,也許它有一天會幹涸,但是只要我在,就能讓你永遠聞到它的味道。阿姨和你一樣,想要她留在身邊。”
倪玥離世的第十年,同性婚姻通過了。
新聞滾屏播報,各大城市的街頭聚集着歡慶的情侶。
孟羽瀾在倪玥的墓前放了一束白色的瑪格麗特。
花店老板問她:白玫瑰不是更好麽?
孟羽瀾淡淡一笑:她是別人的妻子。朋友,還是瑪格麗特好。
白駒過隙,路觀瀾長大成人,Fairy逐漸壯大。
孟心眠從ISIPCA畢業,成長為享譽盛名的調香大師。②
倪玥忌日那天,孟羽瀾把無猜的配方傳給了孟心眠,拜托她每年給路觀瀾調一瓶無猜。
無猜的香水盒從浪漫的靛藍色改成了塵封的純黑色。
孟羽瀾從此離開盛京,周游世界。
登上去往希臘的飛機前。
孟羽瀾對送行的路觀瀾說:“現在時代變好了,你也獨立了。觀瀾,如果你有了一生的火光,一定要勇敢把她抓牢。”
“記住,比起熾熱的分裂,悲哀的隐藏更不好過。”
......
孟羽瀾的話,路觀瀾記得很牢。
她也那麽做了。
只是很不幸,她敗得慘不忍睹。
但是沒關系,她遺失的火光又回到了她的身旁。
路觀瀾坐起身,拿起香水瓶,把瓶口靠在鼻尖,笑了笑。
商銘容故意避開和她近距離接觸。
商銘容不喜歡她香水的味道。
路觀瀾張開雙臂将自己環抱。
她都知道。
*
這一晚,商銘容睡得很不安穩。
她先是做了一個難以啓齒的怪夢。
在夢裏被翻來覆去,沖撞和潮熱讓她無所适從。
上一秒還困在滾燙的泥濘裏,轉眼間商銘容的夢境就變幻到一座高樓之巅。
高處狂風肆虐,一個穿着校服的女生立在樓頂邊緣。
商銘容跑過去救她,女生轉過身,戴着路觀瀾的臉從她面前縱身一躍。
筆直墜落。
“路觀瀾!”商銘容驚醒坐起。
她沖出房間,主卧的門開着,裏面沒有人。
商銘容倉皇地張望,走廊的端頭,路觀瀾為鷺鷺設計的兒童樂園房亮着燈。
她快步走過去。
暖白色的光湧出門框。
五彩斑斓地毯上,路觀瀾正在拼過玩具山車的軌道。
路觀瀾緩緩揚首,明眸清柔。
商銘容如釋重負地吐出長氣,路觀瀾赤足走過來,把她的拖鞋放在商銘容光着的腳邊。
商銘容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
臉頰微微一涼。
商銘容抖動睫毛,路觀瀾舉高手,用濕巾輕輕擦幹她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