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微風吹拂,竹葉微搖。

舒緩的缽音如漣漪輕漾。

商銘容躺在路觀瀾身邊,微微側臉,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路觀瀾向她靠近:“怎麽了,是不是還不舒服?”

商銘容搖頭,發絲在枕頭上磨蹭,沙沙細響,“好多了。”

她的嗓音也有些沙啞:“怎麽這麽問?”

路觀瀾莞爾,握住她的手,溫聲細語:“只是感覺你平常不會那麽回答,你會說:觀觀,我睡得好香啊,你覺得舒服嗎。剛才你的表情看起來沒有精神。”

商銘容淺淺地彎彎嘴角:“嗯......還沒醒透呢,有點懵。”

剛才她怎麽回答路觀瀾的?

我在。

只有兩個字,和失憶時的狀态相比确實很簡單,表現得不夠元氣、熱情。

她回握路觀瀾的手,手指扣進指縫,表現得親密。

忽閃兩下睫毛,天頂的燈帶泛着暖白的柔光。

商銘容回想失憶後這一年的經歷,尋找十八九歲青春的感覺,以便協調失憶前後的違和感,保持活力。

交握的手被捏了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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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銘容轉眸,路觀瀾眼神寵溺,柔聲說:“舒服些了就好,療愈還有二十分鐘,你再休息會。”

沐浴着路觀瀾寵愛的目光,商銘容的微笑不禁變得溫柔:“好。”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只要在路觀瀾面前,商銘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柔軟。

合上眼,想要放空,可是回流的記憶不由自主地往腦海湧現。

商銘容無所适從,只得梳理剛剛恢複的記憶。

她明白,大腦保護性遺忘的都是最令她愧疚的記憶。

高三的一部分晦暗經歷,還有明知身負罪孽、卻無法自抑地對路觀瀾心動的所有掙紮。

記憶的梳理,從商銘容高三住校開始......

商家變故後,商銘容被奶奶接到柳霖市生活。

十五歲的少女,正當美麗綻放,卻在不幸的催折下被迫早熟。

商起元積極向上的教導使得商銘容百折不撓,始終保持樂觀陽光。

她想,懷着一顆赤誠的心,每天微笑着擁抱陽光,就是父母留給她的珍寶。

笑着到柳霖高中報道。

幫老師登記報名表,主動幫同學搬桌椅、打掃衛生。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商銘容從不推辭,也幾乎不會拒絕同學的請求。

高一高二兩年,雖然成績不算優秀,但是商銘容和老師同學相處的特別好,不僅同班同學,同年級、甚至別的年級她都能交到朋友。

就連以高冷孤僻聞名的學霸女神,沈靜松,都成了願意給她“借鑒”作業的好姐妹。

班裏所有人見到商銘容都會熱情地打一聲招呼。

——除了戴蕊初。

任何集體活動都不參加,分組讨論永遠不說話的那位。

矮矮的,瘦瘦的。

聽戴蕊初的室友說,戴蕊初特別古怪,每次洗澡都要等室友全睡下了,快熄燈才去,經常熱水都沒了,她就蘸着冷水擦。

戴蕊初的東西都是髒兮兮的。

室友總是看到她反複搓洗發黃的毛巾,怎麽都洗不白,還有小破洞。她的鞋子也很髒,一年四季只有兩雙,冬天穿脫線的夾棉鞋,其他時候就一雙刷得發灰的帆布鞋。

高三開學,宿舍要做調整。有住校的同學要回家,有走讀的同學想住校。

商奶奶家離柳霖高中很近,商銘容高一高二都是走讀,高三學習繁重,奶奶建議她到學校住宿,努力一年考個好大學。

商銘容覺得是這麽個理。上個月她收到路觀瀾的手寫信,兩人約定要考同一所大學。路觀瀾成績好,願意遷就她,但是商銘容不想拖累好朋友。商銘容激勵自己:一定要努力考取配得上觀觀的學校!

報名住宿,交住宿費。

分配寝室的時候,一個女生纏着生活委員吵得很厲害:“我不想跟戴蕊初一起住,以前檢查衛生的時候跟她說要交寝費買洗滌靈,她理都不理我,就瞪着我,誰知道她什麽意思啊,我又沒惹她。這次調寝室我提前申請調動,憑什麽又把我分到她那屋啊?”

生活委員犯難:“她那屋有空位,總得有人跟她住啊。這是梁老師分的,你們不服去找他,或者有人願意跟你換。”

商銘容倒是無所謂,跟誰住都一樣,她看到自己的名單,問那個女生:“我住哪間都可以,你願意的話我跟你換?”

女生驚喜:“好啊!謝謝你銘容!”

登記名字,女生擔心商銘容反悔:“你真的想好了?要跟戴蕊初住哦,真的不幹淨。”

商銘容開玩笑道:“是嗎,那我再考慮下?”

女生連忙簽字:“晚啦!”

商銘容真沒覺得有什麽,別人怎麽樣跟她沒關系,只要不打擾她生活學習就行。

再者,戴蕊初只是家庭條件不好吧,為人又沒問題。

班裏有些同學對待戴蕊初挺過分的。

搬宿舍的那天,除了商銘容和戴蕊初,另外兩個同學的家長都來了,幫忙鋪床單,打掃衛生。

戴蕊初睡挑剩下的床,對着陽臺。

對窗的床風大,來往出入陽臺漏風,入冬很冷。

商銘容看戴蕊初那麽瘦弱,拍拍上鋪:“我跟你換個床吧?”

戴蕊初趴在床上鋪床單,黑色的眼珠看着她,不吭聲。

商銘容以為她覺得自己唐突了,解釋:“這個位置冬天有點冷,很多人都不喜歡,但是我怕熱,你要願意的話......”

話沒說完,戴蕊初拿掉鋪好的床單,抱着枕頭下樓梯,空出床,把東西放到商銘容的床上去。

如果是其他同學,肯定會說聲謝謝,但是戴蕊初不會。

她連多餘的眼神交流都沒有。

晚飯後回寝室拿練習冊,商銘容不小心滴了滴冰淇淋在桌上,趕去上晚自習沒來得及擦。

晚自習回來,商銘容發現書桌變幹淨了。

她下意識往戴蕊初那邊看了眼,戴蕊初埋着頭做試卷,不合身的校服壓在她瘦弱的肩膀。

高三第一周,各課老師評講上期末的統考試卷。

有個老師脾氣特別差,只要他講題,沒帶卷子的都要出去罰站。

商銘容從抽屜裏翻出皺巴巴的試卷,看到前座的戴蕊初動作驚慌,翻遍了課桌和書包,沒找到卷子。

座位是重新調整的,戴蕊初剛好和她前後座。

商銘容看了眼手表,還有十分鐘下課。

她把自己的卷子折起來,丢進書包,輕輕踢了下她的椅子:“看書包。”

戴蕊初疑惑地看她,從書包裏拿出試卷,老師剛好走過來,眼神掠過戴蕊初,落到商銘容桌上。

“你的卷子呢?!”老師生氣道。

商銘容低頭認錯:“對不起老師,我忘在寝室了。”

老師冷聲道:“你曉得我的規矩的,站出去。”

戴蕊初擔憂地回頭看她,要把卷子還給她,商銘容在底下沖她微微擺手。

這時候,同桌的沈靜松把滿分卷子推到商銘容的桌上,乖巧地求情:“老師,商銘容是我的一對一輔導同學,她沒做好準備工作我也有責任,我願意跟她一起受罰。”

老師看着沈靜松的滿分試卷,沉默片刻嘆了口氣,眼神變得柔和。

他轉向商銘容:“你的輔導同學幫你求情,下不為例。”

“謝謝老師!”

下課,戴蕊初把壓得平整的試卷還給商銘容。

沈靜松轉着筆跟商銘容眨眼:“幫你免受罰站之苦,晚上請我吃酸辣粉?”

商銘容爽快:“包我身上,還送酸梅湯。”

從戴蕊初手裏接過卷子:“蕊初你也一起吧,你想吃什麽?”

戴蕊初送卷子的手微微發顫,搖頭。但是這一次,她說了聲謝謝。聲音像蚊子一樣細小。

商銘容下了晚自習,請沈靜松在後校門吃了一碗酸辣粉,然後給室友一人買了一份夜宵。

回到寝室,商銘容發現書櫃上多了一幅樹葉拼的剪貼畫。

用楓葉和銀杏拼的一只狐貍。

她把畫翻到背面,有兩個很漂亮的小字:謝謝。

商銘容笑了笑,很開心地把剪貼畫貼在書桌上面的牆上。

旁邊的室友湊過來看:“哇,銘容,你這個好漂亮,自己做的嗎?”

商銘容大聲說:“我朋友送的,好看吧?”

“真好看!這麽細膩的手工,你朋友好厲害啊!”

“贊,心靈手巧~”

埋頭寫卷子的戴蕊初頓了頓。

她偷偷地回頭看了眼。

低微的視線融進商銘容燦爛的微笑。

戴蕊初的成績不算頂尖,但是中上游。

有時候商銘容算不出題,奮鬥到晚上十二點過,困得直打呵欠,戴蕊初就會假裝經過,把一張寫滿推導的作業紙放在她旁邊的書桌上。

這樣來往幾次,商銘容在寝室遇到不會的,幹脆直接問戴蕊初。

如果連戴蕊初都不會,商銘容就會拉着她第二天一起問沈靜松。

戴蕊初起先不好意思跟沈靜松接觸,次數多了,發現沈靜松和商銘容一樣友善,不像其他同學那樣排擠她,漸漸的放開膽子,偶爾還能跟沈靜松讨論幾句解題思路。

高三上學期過去一半,三人的學習都有進步。

戴蕊初家在鄉鎮,一個月回去一次,大部分周末和節假日都會留校。

商銘容有時候周五晚上回家看看奶奶,周六又回寝室學習,順便陪陪戴蕊初。

聖誕節的周末,學校後門的影院特價活動,播放經典《泰坦尼克號》。

商銘容和戴蕊初在超市買了東西出來,路過影院的宣傳海報,戴蕊初問商銘容:“這個是不是Rose和Jcak?”

說着,戴蕊初露出和平時不同的開朗笑容,張開手做出電影裏經典動作:“You jump?”

商銘容點頭,笑着補上後面那句:“是‘You jump,I jump’。”

戴蕊初停在海報面前,黑白分明的眼中映滿一望無際的海洋,和主角幸福的笑容。

商銘容看着她認真的模樣,心中恻隐。戴蕊初說家裏沒有電視,她只在村裏曬谷子的大壩上看過扶貧領導放的壩子電影,鐵道游擊隊。

城裏人再尋常不過的消遣,對戴蕊初而言,是能夠駐足好幾分鐘的誘惑。

很多同學耳熟能詳的電影臺詞,對戴蕊初而言,是足以令她雙瞳閃光的憧憬。

商銘容拉着她去電影院買票:“到底是不是,看過就知道了啊!”

戴蕊初扭扭捏捏地跟着商銘容進電影院。

人不多,零散的幾個,還有兩對情侶,坐在角落,隐隐發出接吻的聲音。

戴蕊初捏緊校服的衣角,面色微紅,眼睛緊緊盯着大熒幕。

她們坐在最後一排,電影投射的光從兩人之間穿過。

戴蕊初的情緒被電影主角牽動,跟着他們快樂,跟着他們感傷。

電影末尾,Rose放開Jack的手,看他緩緩沉入深海,戴蕊初的眼淚一顆顆掉下臉頰。

商銘容把爆米花桶送到她跟前。掉眼淚的時候吃點甜的吧。

商銘容記得,路觀瀾以前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也會哭。商銘容會把路觀瀾抱進懷裏,輕輕抹掉她的眼淚,然後喂她吃爆米花。

電影落幕。

其餘人都離開了。

戴蕊初望着黑色的幕布,神情憂傷,但是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容:“我很羨慕主角,雖然結局并不完美。我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幸福。”

商銘容鼓勵:“你會得到的。”在商場一樓的禮品店裏,買了一瓶許願星送給她。

回到寝室,戴蕊初把星星放在枕頭邊上。

晚上突然停電,戴蕊初正在洗澡,熱水也停了。

她發出低低的驚呼。

戴蕊初沒有浴巾和浴袍,只有一條舊毛巾。

柳霖的十二月陰.濕寒冷,戴蕊初身上還有肥皂泡沫,抱着身子在衛生間瑟瑟發抖。

商銘容用usb熱水壺插充電寶,燒了一點開水和冷水兌了盆溫水,和浴巾一起送進衛生間。

戴蕊初把門打開一條小縫,透着窗外路燈的光,商銘容錯愕地睜大眼睛。

戴蕊初脖子以下的皮膚上,爬滿了密密麻麻、醜陋的疤。

“你身上怎麽回事?”

“別看——”

那麽多傷痕,有完全愈合的,也有剛剛結痂的。

有點狀的,像煙頭燙的,也有長條的,像皮帶抽打的。

觸目驚心。

戴蕊初不願說,商銘容便不問。

從這之後,戴蕊初又變得很沉默。

她把那瓶星星從枕頭邊拿下,藏進了衣櫥。

直到快期末,戴蕊初躲在寝室不敢出門,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提着尿素袋子和麻繩來綁她,商銘容才知道,戴蕊初的爸爸是個賭徒。戴蕊初的媽媽是賭徒家裏用豬和牛讨來的,沒能生出兒子,身上也是遍體的傷。

柳霖中學是公立,有助學金,還有多項減免,戴蕊初省吃儉用,放假打工,加上媽媽辛苦藏的一點小錢,才能勉強維持學業。可惜就在上個月,戴蕊初的母親不幸病逝了。賭徒又欠了一大筆,家裏拿得出手的,唯有這個女兒......

周末,寝室只有商銘容和戴蕊初兩人,商銘容反鎖門,用桌子抵住門口。

賭徒在門外踢打,謾罵,其他寝室有人的都緊緊鎖着門。

生活老師帶着保安來把賭徒拖走,商銘容報了警。

警察把賭徒捉走,敲門向戴蕊初了解情況,戴蕊初抖得跟受傷的小獸一般。

商銘容看得難受,輕輕給了她一個擁抱:“沒事的,勇敢的保護自己,在這個世界快樂的生活吧。”

戴蕊初淚眼婆娑:“商銘容,謝謝你。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帶給人幸福的精靈,那一定是像你這樣。”

賭徒被關押,警方跟村裏通報情況,叮囑村委會關照戴蕊初。

日子變得好了起來。

高三補習,寒假可以留校,戴蕊初收到商銘容的新年禮物,一條印着可愛狐貍的大浴巾。

第一次,戴蕊初在春節吃到了香腸和臘肉。

她說:“商銘容,謝謝你。謝謝你讓我知道,燃着火星的不一定是能燙傷皮膚的煙頭,還有能在天空開出花朵的煙花。”

那年柳霖市的新春,鞭炮聲格外響亮。

漫天閃耀的火光,照亮兩個少女高三的天空。

寒假過去,高三下期的學習越來越緊。

戴蕊初問商銘容想考哪個學校。她的成績比商銘容好,商銘容想去哪裏,她都能報。

商銘容面露羞澀:“這個啊,我要聽我好閨蜜的。”

戴蕊初知道商銘容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自己想讀什麽大學也要聽她的嗎?”

商銘容笑道:“我沒什麽想法,她很厲害,我要一直跟她在一起的,所以她安排就好。”

“......”戴蕊初點點頭,沒再跟她提過未來的計劃。

戴蕊初的話變少了很多,仿佛又回到高三上期,她們剛接觸的模樣。

學習很忙,壓力很大,商銘容全心全意撲進高考前的沖刺。

模拟考,戴蕊初成績退步很大,老師點名批評了她。

戴蕊初從辦公室出來,陰沉沉的,商銘容安慰她,她沉默着不說話。

最近幾個周末,戴蕊初都有回家。

起初商銘容以為是村委會照顧她,沒多想,可是當她發現戴蕊初的手腕上多了勒痕,才知道戴蕊初身上又發生了可怕的事。

商銘容偷偷去了一趟戴蕊初住的鄉鎮,村裏小,風聲大,吃碗面跟村民聊一聊,什麽話都套出來了。

“戴家那個愛賭的又放出來了。這回他學聰明了,對他姑娘用軟的、陰的,前段時間從一起蹲裏面的朋友那搞了藥,把姑娘送給掮客......他的算盤打得好,村裏給錢供他姑娘讀書,他說以後上大學了,女大學生,漂亮有文化,更賺錢嘞!”

商銘容怎麽都想不到,人間怎會有這樣吞吃骨肉的惡魔!

盡管戴蕊初現在拒絕溝通,但商銘容還是想找戴蕊初談談,帶她去報警。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多月。

黃昏的風帶着落日的餘溫。

小蟲在樹上鳴叫。

商銘容把戴蕊初拉到學校的角落:“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你很害怕,但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帶你去找警察......”

戴蕊初打斷她:“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只是我的同學,不用再來管我這堆爛攤子。”

“我是你的朋友啊,我想幫你,怎麽能說是管爛攤子?”

“可是我沒法把你當朋友。”

蟲鳴驟停。

商銘容困惑地看向她,戴蕊初抓緊不合身的校服,聲音低沉:“商銘容,我喜歡上你了,我想當你的女朋友。如果你接受我的話,我就聽你的。”

商銘容震住,少頃,她把住她的肩膀:“不論怎樣,你都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不是嗎,這不是聽不聽我的問題,不管你喜歡誰,都要為自己好啊!”

“所以你不會喜歡我的,對嗎?”

商銘容靜默少許,垂眸:“抱歉。”

“那你就別管我了。”戴蕊初轉身離開。

第二天,戴蕊初退了宿舍,還申請調了座位,特意避開商銘容。

商銘容後來又嘗試了幾次,跟戴蕊初說話,她不理,給她寫紙條,她不看。

沈靜松看不下去了,勸商銘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快高考了,你先顧好自己吧。”

商銘容還有跟路觀瀾的大學約定,只得收回心,專心備考。

枯燥的日子一天天重複,高考生們人人自顧不暇,一分鐘恨不得掰成一百份花。

某個傍晚,天空的雲低低的,很平常的每一個陰天一樣,沒有不同。

突然科技樓那邊傳來尖叫,學生們聚在樓下,指着樓頂大喊:“快叫老師,有人要跳.樓!”

商銘容遠遠望了一眼,沒看清,但直覺的告訴她,樓頂上的是戴蕊初。

商銘容拔腿狂奔,跑上科技樓頂,獵獵的風向她襲來,卷起她耳邊的短發。站在護欄外緣的戴蕊初回過頭,風把她的長發吹得淩亂,她笑了笑,轉身面向廣闊的天空。

“戴蕊初!!!”

“商銘容,你能再教我一遍泰坦尼克號的臺詞嗎?”

“你先過來,你下來我教你好嗎,我們再看一遍電影......”商銘容不敢輕舉妄動,害怕刺激到她。

戴蕊初沉吟片刻,說:“你回去吧。”

“你別做傻事,再難熬的事總能過去——”

戴蕊初閉上眼睛,張開雙手,臉上洋溢出像Rose一樣的笑容,仿佛面前的是郵輪下波瀾壯闊的大海,縱身一躍。

風從下而上。

商銘容抱緊護欄,半邊身子懸在外面,一只胳膊緊緊抓住戴蕊初:“戴蕊初,抓緊我!”

戴蕊初懸在空中,狂風在身周呼嘯,飛揚的長發掩住她的臉。

身體飄搖,戴蕊初笑得很溫柔:“商銘容,對不起,我喜歡你。但是我明白,你不會喜歡我的。我能知道為什麽嗎?你是知道我不幹淨了,嫌我?還是不能接受女生?還是不肯喜歡我?”

商銘容拼命拉她上去:“我們先上去,我再告訴你,好不好?”

“那你以後有可能喜歡我嗎?”

商銘容微怔,腦中閃過路觀瀾的面容。

只是一瞬的沉默,戴蕊初笑道:“我明白了......我早就說過,你不要管我的爛攤子,這個社會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等你看到了真正的黑暗,才知道我們的力量有多微弱。商銘容,我們始終不一樣。謝謝你,你一定要勇敢的保護自己,在這個世界快樂的生活!”

她放開了反握商銘容的手。

“商銘容,放手吧。”

商銘容被她的重力向外拖動,肩膀劇痛,手漸漸失去力量,眼睜睜看着戴蕊初一點點滑落。

然後嘭的悶響。

地上開出了一朵猩紅的“花”。

戴蕊初沒了。

接連一個星期,戴蕊初的爺爺和賭徒父親帶着一群流氓堵在學校大門“讨公道”,開口就要多少多少萬賠償。

事件影響很惡劣,校方聯合官方迅速封鎖住消息。

他們怎麽處理的,商銘容不得而知,确實沒有學生輕生的新聞流出。

但當時很多在科技樓的同學聽見戴蕊初對商銘容告白,商銘容拒絕。

“戴蕊初是被商銘容拒絕,因為情商才自sha的。”同學們都這樣說。

流言傳開,戴蕊初的家人帶着流氓鬧到商銘容家裏,舉着大喇叭擴音:“商銘容勾引我女兒當同.性.戀,傷害我女兒,逼我女兒跳樓!有沒有人為我可憐的孩子主持公道,還我孩子清白!”

這年同性婚姻通過沒多久,許多老一輩對同性愛情避如蛇蠍。

尤其是商銘容的奶奶。

商奶奶極其看重家族名聲,才經歷喪夫和喪子之痛,遇到這種事,氣得眼冒金星。

她用棍子把商銘容打跪下,指着她鼻子大罵:“小小年紀,心術不正!讀書不努力,在學校亂搞,還是女變态!你曉不曉得我姐姐,你大姨奶奶,就是被女流氓騙了一輩子,得了yi郁症,不到四十歲就跳海了!”

商銘容生氣又委屈:“我沒有跟戴蕊初談戀愛,而且愛一個人是自由的,同性婚姻都合法了,女人喜歡女人也沒錯。”

“你氣死我算了!你要是以後跟個女人搞在一起,我死不瞑目!”奶奶氣血攻心,一口氣沒喘上來,眼白突然血紅,嘭咚倒在地上。

“奶奶?奶奶!”

當晚,商奶奶顱內出血搶救無效,确認死亡。

入棺那一天,商奶奶遺體的眼睛睜得很大,入殓師拂了好幾次,才合上她的眼睛。

商銘容遺忘的兩段記憶裏,一段是高中關于戴蕊初和奶奶的。戴蕊初在她手中墜樓,奶奶被她活生生氣死,死不瞑目。十幾年過去,時至今日,商銘容仍舊無法原諒自己。

另一段記憶,是大學以後,一面背着深深的自責,一面對路觀瀾動情。

商銘容不打算告訴路觀瀾她恢複記憶了。

她還無法原諒自己害得奶奶失去性命。

更沒有顏面面對她躲避了六年的路觀瀾。

商銘容從小便把路觀瀾當做一生守護的摯友,大學時期朝夕相處,早已超越友情的範圍。

可是如果和路觀瀾确認關系,她就對不起奶奶。

如果不能回應路觀瀾,路觀瀾會傷心,商銘容不忍心。

萌動的愛情和巨大的愧疚像冰和火,把商銘容串在架子上冷凍,炙烤,要将她撕裂。

商銘容舍不得讓路觀瀾失望,不忍心讓她難過。

六年前那晚,她就是懷着這樣的心情,以及對奶奶病逝的忏悔,艱難地承受。

雖然失憶後的自己對路觀瀾的愛情極其純粹,但六年前她是強迫自己承受路觀瀾,從某種意義上算是情感欺騙。

所以後來路康年找到她,要她離開路觀瀾,她擔心路觀瀾的安危,最終接受了。

她做出了逃避的選擇,狠狠傷害了路觀瀾。

商銘容貪念現在可以放肆幸福的生活,卻又無法原諒自己過去的罪行。

巨大的矛盾猶如尖利的魚刺梗在咽喉,疼痛難耐。

失憶得突然,記憶恢複得也突然,而這短短的一年裏,她和路觀瀾結了婚,還巫山雲雨了那麽多次,稍有不慎可能又有“中獎”的風險......

路觀瀾還不知道鷺鷺是她的親骨肉,要怎麽跟她解釋這件事?

商銘容覺得路觀瀾肯定不會相信,畢竟在地球上,只要思維正常,沒人相信兩個女人能自然懷孕。

總之一切的一切,打得商銘容措手不及。

商銘容需要時間來消化這段時間發生的意外。

她想等穩定好狀态,思考周全,再做下一步打算。

做完療愈,商銘容和路觀瀾帶着鷺鷺逛了會盛京塔的夜市,玩累了才開車回家。

像往常一樣,給鷺鷺洗漱,哄鷺鷺睡覺,然後到主卧,洗浴,休息。

商銘容站在花灑下沖水,玫瑰味的泡沫在暖風下飄飛。

路觀瀾給她送浴袍進來,情不自禁地吻她光滑的後背。

商銘容微微顫動,退了半步。

路觀瀾以為她沒站穩,扶住她,抱着她貼緊:“看樣子大小孩今天玩的很累哦,回家都變安靜了。”

商銘容做出撒嬌的表情:“是啊,你看鷺鷺也很累嘛。”

路觀瀾又親了下她的肩膀:“快洗吧,早點睡。”

等她走出浴室,商銘容拿起浴袍,眼眸沉了沉。

收拾好躺在床上,商銘容放下投影看電影。

路觀瀾打了個哈欠,靠在她肩頭:“不是很累嗎,還要看電影呀?”

“嗯,很累,但是又睡不着。”

路觀瀾親吻她的臉頰:“那我陪你看一會。”

經典的老片,泰坦尼克號。

影片放到最後,海洋之心沉入海底,悠揚的主題曲響起,女主角的記憶回放,逝去的角色一個個對她微笑......

身邊,路觀瀾已經睡着了。

商銘容凝視她少許,輕柔撫摸她的頭發,關掉投影。

她想了想,打開手機應用市場,下載了求職軟件。

消息欄提示下載完成。

商銘容滑到菜單,手機壁紙是她和路觀瀾抱着鷺鷺親吻的全家福。

她停住,把手指放在屏幕上,眼眸深處的陰翳微微浮動。

良久,商銘容沒有點進新軟件。

她息掉屏幕,放下手機,轉向熟睡的路觀瀾,深深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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