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章
周夏潋痛到極致,死命抓着二妹的手,呻吟變成了慘叫,四周衆人皆吓得驚慌失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伴随一聲嬰兒的啼哭,一切歸于平靜。
周秋霁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初生娃兒,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粉嫩,有些黑黑黃黃的,小臉兒皺成一團,像幹掉的蘋果,可就算如此,還是覺得可愛,讓人不禁想傾心所有去保護他,将他揉進心底。
“是個皇子!是個皇子”寝宮王丹歡呼,“快去告訴皇上,是個皇子——”
仿佛可以看到各宮歡慶的模樣,卻不知皇後那裏會是怎樣一番景況?今夜,肯定許多人不能成眠吧?
“二妹,你替我抱孩子去洗浴吧,”周夏潋微笑着,雖然精力耗盡,卻一臉滿足,“再給父母寫一封信——”
“放心。”周秋霁将小外甥擁在懷中,肉嘟嘟的身體又軟又暖,讓她心中一片感動。
她出了門,披上鬥蓬,與宮婢往溫泉池而去。
孩子很乖巧,雖然方才剛出娘胎時洪亮地哭了好一陣,但此刻卻安靜得很,小眼睛忽開忽閉,五官像極了爹娘。
“二小姐,當心啊”宮牌看到前方的門檻,提醒道:“別摔着了。”
“呵,怎麽會呢……”她就算摔了自己,也不會摔了這孩子啊。
不過,假如,這個孩子真摔了周秋霁心中忽然湧出一個非常可怕的念頭,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麽邪靈附身,才教她産生這樣的想法?她自認不是一個純善的人,但也不至于如此惡毒啊……
一陣冷風而過,她打了個寒顫。這些天,腦子混混沌沌的,這一刻,卻全然清醒了。
她看着高高的宮牆,終于明白,為什麽人們都說宮中鬼魅叢生,原來,身在這殘酷的境地裏,最最純善的人,也能心生暗鬼……
“二小姐,”突然一個嬷嬷匆匆趕來,“皇上來了,要見小皇子,請先把皇子抱回去吧,等會兒再行沐浴。”
趙闕宇終于有暇顧及他的妻兒了嗎?原來,朝堂之事,還是可以暫且擱下的。
周秋霁笑了笑,額首往回走。
不過,她萬萬沒想到,當她跨進寝宮的時候,眼前的一幕倒讓她萬分意外。
睦帝趙闕宇正坐在産床前,輕輕握住大姊的手,與她低聲細語,那副模樣,不似帝王,倒像個尋常人家的丈夫。
大姊此刻已恢複了一些氣力,淺淺地笑着,臉色雖然蒼白,但雙眸卻如明星般瑩亮。
産後的女子終歸有些邋遢,但趙闕宇似乎毫不介意,親自用熱毛巾替她擦拭汗濕的額發,舉手投足間,萬分憐愛。
“來,讓朕好好瞧瞧未來的太子——”看到她進來,趙闕宇興奮道。
太子?周秋霁怔愣,而她大姊亦是感到意外。
“皇上別開玩笑了,”周夏潋道,“趕緊替咱們的孩子取個名字要緊。”
“朕沒開玩笑!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展鴻,等他滿月了,朕會昭告天下,立他為太子。”
“可臣妾廢妃之身……”
周夏潋急道,趙闕宇手尖輕輕點住她的櫻唇,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什麽廢妃不廢妃的,不是早說好了嗎?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一切交給我來打理,你不必理會那些宮規俗例。”
“我”?“你”?周秋霁驚訝兩人之間的稱謂。難道不該是“朕”與“臣妾”嗎?
她一直以為,趙闕宇只是寵愛大姊而已,沒想到,居然深愛如斯,能為大姊抛棄身為帝王的拿嚴,甘心如尋常男子,實在是驚世駭俗。
“二妹,你也別累着了,”他忽然對她道,“朕會親自替皇兒洗浴,你先下去休息吧。”
周秋霁難掩詫異地瞪大眼睛。
“別、別……”周夏潋連忙阻止,“哪有帝王親自動手的道理?何況剛出生的娃兒本來就邋遢……”
“咱們的孩子,有什麽關系?”趙闕宇溫柔笑道,“方才你生産的時候,我沒能陪着,現下就當補償好了。”
此番言語,別說周夏潋了,就連周秋霁聽了都動容。
忽然,她想,趙闕宇愛大姊至此,假如假如……她真的動了那個可怕的念頭,應該不會央及家人吧?
胸中有萬分歉意,可她只得出此下策,只盼大姊能原諒她的險惡,人在窮途,迫不得已。
她還能背誦當初父親留給她的地圖,裏面記載着宮中所有的捷徑與密道,這本是拯救她們姊妹的後盾,沒想到有一日,竟會成為她對付大姊的利器
事到如今,她唯有放手一搏,說她自私,也無所謂了。
因為,那就算不是她至愛男子的性命,也是一條人命。
周秋霁站在碼頭上,懷裏抱着已經熟睡的娃兒,亦抱着她的滿腹愧疚。
船已經備好,借着月色,一路順流而下,可以到達南齊,她想,這是她能為那個人想到的最好結局。
此時此刻,宮裏估計早就翻了天了吧,大姊如此信任她,接她入京侍産,可誰的目想過,她竟會背叛一幾天之前,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她發現人都是自私的,事到臨頭,才能發現一個人可怕的真心,而平素,誰不會僞裝呢?
夜晚的河水,有一種寂寞的聲音,嘩嘩拍打着岸邊,讓人徒生悲涼。
“秋霁——”
她等的人終于來了,騎着快馬,在夜幕之中,猶如一支飛梭的箭。他滿面焦急着,想必,也知道了宮中那個可怕的消息。
他躍下馬背,來到她的面前,嬰兒藏在她的鬥蓬下,他暫時沒有發現,只是看到眼前的船只,感到有些迷惑。
“深夜約我至此,究竟為何?”江映城連聲問,“你此刻不是應該在宮中侍産嗎?可知皇子失蹤之事?”
“映城,”她微笑,靜靜答道:“趕快上船吧,我已經替你備好了錢糧,足夠你到南齊生活好一陣子。”
“什麽?”他凝眉,“秋霁,你~——”
“皇上既然不肯放過你,你也只好逃了,趁着天色末亮,快走”
“秋霁,別傻了,”他輕輕一嘆,“我不是同你說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皇上也不會放過我的。”
“那你就要坐以待斃嗎?”周秋霁焦急地嚷道,“為什麽不放手一搏?則
“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皇上并沒有真正動手,他還是顧着我們的君臣之誼的……”
“萬一他不顧了呢?害人之心雖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秋霁,人心雖狠,但也多情。”他依舊那般篤定。
周秋霁滿心激憤起來,她為了他這般擔心,這個人卻還是石像一樣,她該欣賞他的淡然,還是恨他的不知變通?
懷中的嬰兒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強烈情緒,驟然驚醒,忽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江映城猛地聽到哭聲,駭然睦目,難以置信。
“秋霁……”他目睹她翻開鬥蓬,露出那個身着黃續的初生男孩,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是你……原來是你……”
“沒錯,是我。”她不怕讓他發現自己狠毒的一面,只要他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你不該……”江映城赫然明白了她的心思,雙眸泛起淚花,“你不該為了我這般……”
“這都怪你自己,”周秋霁看着他濕潤的眼睛,忽然發現,自己的視野裏也是一片模糊,“為什麽要告訴我,你其實也愛慕我為什麽要贈我那套首飾?”
如果,他依舊對她那般狠心絕情,她絕不至于如此為他。
沒想到,在絕境中逼出了他的真心話,也逼她下了這一步無可反悔的棋。
上蒼待他倆,是幸,或不幸?
周秋霁正在思忖迷離之中,忽然四周燈火通明,馬兒嘶嗚,不知從哪裏湧出千軍萬馬,瞬問将碼頭包圍得水洩不通,無數弓箭手立在山石之上,利箭整齊一致地俯瞰,氣勢逼人。
趙闕宇駕着昂首的駿馬,在士兵退讓中,緩緩來到距他們咫尺之遙的地方。
“二妹,”他臉上布着冰寒的笑意,“怎麽不在宮中好好待看,夜深露重,卻跑到這兒來了?不為自己着想,也該為你家人多想想啊。
江映城旋即檔在她面前,雖然這樣的掩護毫無用處,但她卻為他這微小的舉動感激不已。
“皇上,”他朗聲道,“都是微臣的錯,是微臣指使秋霁這樣做的,懇請皇上責罰微臣一人就好。”
周秋霁這時發現,原來自己并沒有愛錯人,他的确值得……
“既然知錯了,現在改還來得及,”趙闕宇道,“映城,我素來待你不薄,就算知道你隐瞞了自己真實籍貫,我也沒有責備過你一句。的确,朝中是有人勸我除了你,可我尚未下定最後決心,想不到,你竟這樣謀逆!”
“微臣知道,”江映城顫聲答,“皇上一向待臣甚好,若非得遇皇上,微臣此刻還是一介流浪京城街頭的布衣。”
的确,趙闕宇與江映城之間,有着屬于他們男人之間的發誼,凡事應該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她突然好後悔來插手多管。
“你既然悔悟,就把小皇子抱過來吧——”趙闕宇道,“反正,你們也走不了了。”
“微臣本來根本沒想過要走,但秋霁已經這樣做,微臣就沒有抛下她的道理,現在但求皇上放我倆一條生路,微臣保證,只要過了邊境,一定會托人将皇子毫發無傷地送回。”
這并非是第一次,她與他并肩站在一起,但從前都是她為了他而犧牲,唯獨這一次,他展開了羽翼,将她牢牢護在自己身下。
原來,這樣的感動是真會讓人生死相許的。周秋霁垂下頭,默默地暇泣起來。
拚盡了全力,才換來這一點點小小的喜悅,仿佛看到荒蕪的土地終于聞出一朵微小的花,誰也不會懂得她此刻的欣喜若狂。
她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現在不想了,只願這般站在他的身後,做一個支撐着他、卻被他保護着的弱女子……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大概,南齊邊境的一個小鎮吧。
自從跟他離開了夏楚,這些日子他倆就一直過着這樣流離飄泊的生活,每個地方都不敢待太久,怕暴露了行蹤。
但颠沛并不讓她厭煩,相反的,只要能與他相伴,她便甘之如怡。
夏天漸漸遠去,楓葉染紅了半壁天空,周秋霁時常站在林中仰望高潔的陽光,雖然想念家人,但思緒卻如此寧靜。
她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她依舊會如此。那是她在絕境中,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楓葉好像又紅了幾分,”江映城站在她身後笑道,“咱們采一些風幹了,做書簽如何?”
“好哇。”她欣喜額首,“只可惜旅途波折,許多喜愛的書都不能留下來。”
“再過幾年,等事情漸漸淡了,咱們就找個地方定下來吧。”他輕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人你一輩子這樣流離失所的。”
他素來一諾千金,所以,她向來深信不疑。
“不過我們的盤纏不多了,”她不禁有些擔憂,“可有什麽法子?”
“品墨倒是給我寄了一些,足夠撐一陣子。”
別的男人或許不敢接受好友如此饋贈,覺得有損面子,但他這種坦然的态度倒讓她欣賞,因為,他自信有朝一日有力償還。
“對了,”江映城忽然又笑道:“我今天給了店家一些銀兩,讓他晚上多備好菜,再買一對龍鳳蠟燭來。”
“龍鳳蠟燭?”她一怔。
“我說夫人,咱們都成親這麽久了一也是該圓房的時候了吧。”他只這般簡單提起。
終章
她迷惑了好半天,才終于明白過來,心尖激顫了一下,又要驚喜得落淚了。
這一刻,她才算成為他真正的妻子了吧?曾幾何時,她以為此生都不會有這樣一日,然而,在傾盡所有之後,上蒼還是給了她稿賞。
“你看看你,本來大喜的事,又要難過了,”江映城輕輕拭掉她的淚珠,“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皇上已經昭告天下,立你那小外甥為太子了。”
“真的?”周秋霁驚喜不已。
自從離開了夏楚、他們如約将皇子送還後,總是想方設法打聽關于故國的消息……雖然,她篤定趙闕宇對大姊的感情,但還是害怕帝王之心易變,夜深人靜的時候,屢屢從夢中吓醒,生怕他翻臉無情,對付他們一家。
如今看來,她是白擔心了,他待大姊一如往常,甚至遠超過她的想象。
“又在想念家人了?”江映城很了解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幾次給昭平去信,卻沒有回音,你一直很難過。”
“爹娘不會這樣輕易饒恕我的……”周秋霁澀笑,“只盼今生能求得他們的原諒,我就滿足了。”
畢竟,那是她的小外甥,她不顧家人安危,挺而走險,遠在昭平的爹娘聽聞此事,哪裏能輕縱了她?
大姊一定也很生氣吧?她實在無顫再面對大姊,只能每到一座廟宇,便燒香拜佛,遙祝姊姊和外甥此生平安喜樂。
“日後等事情平靜,我代你回去向他們負荊請罪,”他輕輕攬住她的屑,“就算傾盡所有,也要求得他們的原諒,不讓你抱憾終生。”
周秋霁聽着他的承諾,心底湧起一絲暖意。天地蒼涼,唯有他二人,可以相依為命,這感覺如此隽永。
“我們成親的事……”她忽然又想到,“該不該向你姨母享報一聲?”
“品墨已代我說了,”江映城一陣好笑,“你猜怎麽着?雪嬌居然托他給我們寄來了一份新婚賀禮。”
徐雪嬌會送上真心的祝福?這也太令人驚吓了。
“呵,你确定是賀禮嗎?”周秋霁亦笑道。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不信徐雪嬌在毫無緣由的情況下,會驟然颠覆本性。
“禮物我還沒拆開,她指名要給你,”他遞給她一個匣子,“如此,就由你親手處理吧。”
周秋霁捧着匣子,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把它一打開,肯定會飛出什麽災難一般的秘密,她必須先靜心再靜心,做好一切準備。
然而,遲早要面對的東西,她也不想逃避,當下下定決心,倒也無所畏懼,就當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如吃飯睡覺那麽簡單的事情。
匣內之物終于呈現在她眼前了,不過一張詩簽而己,上頭畫了梅花,染成淡緋色,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東西。
她詫異,細細讀了上面的娟秀的文字,似乎是一首情詩。
君住長江頭,妾居長江尾,日夜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只盼君心似我心,品茗時節,看見青煙。
品茗時節,看見青煙?
呵,這詩簽出自誰之手,不言而喻,徐雪嬌把它當成新婚賀禮送來,又是為何?
蘇品煙是徐雪嬌最後的武器,如果她以為能藉此阻礙他們成親,那她也太過低估了江映城的真情。
或許,她是比不上蘇品煙,可她此刻是真實存在于他身畔的女子,有溫度有暖意有笑有淚,而非一個早已逝去的虛幻影子。
她何必懼怕一個影子?
“寫了什麽?”江映城笑道,“不過若你不想讓我看,我不看便是。”
“大概,是蘇姑娘從前寫的吧——”
周秋霁猶豫片刻,還是把詩簽給了他,心裏同時忖度,要不要告訴他關于穆時逸的事?倘若她一直隐瞞下去,這會變成他們一輩子的心結嗎?
不如,能解開的時候,就解吧,反正,她現在已經不再書怕了。
“在昭平的時候,”她終于說出了口,“教我丹青的老師姓穆,他說,他是沁州人。”
“穆先生?”他大為意外,“呵,那應該就是他吧,天底下哪還會有另一個穆先生”
“穆先生說,蘇姑娘曾經送過他一幅畫一她的自畫像。”她咬了咬唇,擡頭看他的表情,斟酌着要不要再說下去。
江映城眼神微動,內心還是受了一點悸動,當然了,那個曾經讓他刻骨銘心的女子,本就不會讓他淡然無情。
然而,他終究還是笑了,寧靜清朗,不帶任何幽苦悲傷。
“我早就有些察覺了,品煙當年……應該另有所愛。”
周秋霁錯愕,“她背叛了你,你真不介意?”
“呵,她沒有背叛我,我們當年從來沒有說得很明白——”他輕聲道,“我也從不知道她是否真心喜歡我,沒有承諾、沒有誓約。”
原來,蘇品煙與他,還不如他和她來得靠近。
剎那間,周秋霁的嫉妒完全煙消雲散了,她惦念的那些前塵往事,不過是想象中的迷霧,如今,終于撥雲見日。
“這首詩大概也不是寫給我的,”江映城看着詩簽,“從前,若知道了這個秘密,我想我可能會傷心欲絕,但此刻,我倒覺得輕松不少。”
“輕松?”她不解。
“如此我便可以完全放心了,”他握住她的手,“放心地去娶我的妻、去愛我此刻所愛一品煙沒有對不起我,我也沒有對不起她。”
周秋霁低下頭,心中有道不盡的柔情。
“你,才是我的長天。”他繼續在她耳畔呢喃。
的确,他是她的秋水、她是他的長天,秋水長天共一色,落霞與孤鳌齊飛。
他們,是天生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