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公立醫院的心理門診比一般人想象中簡陋許多,桌椅普通,藍色百葉窗拉着,大白天也開着穩定柔和的燈光。

簡陋裏又有一種不壓人的舒适寧靜。

還沒有到最早的門診時間。

裴昱拆開一次性筷子,湊在垃圾桶旁邊擦擦毛刺,筷子尖剛要觸碰到熱乎乎的薄皮小籠包。

門一下子被推開了。

用來擋門的木椅子“哐當”倒在地上。

裴昱:“……”

他擡手推了下眼鏡,斯文俊秀的臉龐露出明顯的無語。

裴昭華進門後,無表情地側過臉看着地上的椅子,淡淡地問:“裴昱,你幾歲了?拿把椅子擋在門背後是什麽意思。”

見沒能擋住她,裴昱十分識趣地道:“最近醫院裏野貓野狗有點多,到處亂跑,偶爾也會随便鑽進科室。放進來不衛生。”

野貓野狗能自己開門?

裴昭華懶得跟他多說廢話。

她走過去,先把他的早飯挪到了旁邊的窗臺上,然後坐下說:“今天過來咨詢你幾個問題,希望用你專科醫生的身份接待我。”

裴昱手上的筷子在空氣裏無用地滑動兩下。

他聞言一挑眉,口吻親切地說:“這位患者,麻煩您先出去窗口那邊挂個號,而且現在還沒到門診時間,請八點過後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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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華面容落在光線裏,手指在桌上敲了兩下,一雙黑眼睛透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裴昱臉上不正經的笑頓時收斂住。

實在是每個弟弟在童年時期被打多了的條件反射。

他只好擺出認真傾聽的模樣,正經地問:“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了?”

裴昭華垂下眼睫,稍微思索了下。

她會來這裏,一是因為裴昱抛掉開性格裏的那些愛玩笑的成分,他作為專業心理醫生的口碑和素質都是很好的,二是他了解許緣凡。

既然她不可能帶着許緣凡去看心理醫生,就只能來找裴昱了。

可是……這件事情實在不好說。

裴昱幾欲張開催促,可見她面容陰沉,又不敢放肆。他只好時不時地瞥向窗臺,眼神絕望地盯着自己的早飯一點點變涼。

半晌,裴昭華終于擡眼望向他,語氣平靜地問了句:

“同性戀可以治好嗎?”

裴昱:“……”

他此刻終于把注意力從早飯上挪回來,并暗暗慶幸她一來就把吃的拿到一邊去了,要是自己邊吃邊講着,嘴巴裏的小籠包保不齊一口噴出來了。

怎麽會問這個。

停頓幾秒。

裴昱心思轉動着,臉色也靜下來。他眼鏡片後面那雙黑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姐姐,“你是自己在困惑,還是替別人問的?”

裴昭華用一種好像随意,卻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先随便說說。”

他聯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林子佩特意被請到家裏教許緣凡小提琴。兩個人不知道為什麽相處得不好,許緣凡一哭,裴昭華一邊抱着她哄,一邊很随意地用三言兩語,把林子佩訓得擡不起頭。

這是她包庇“親妹妹”的樣子。

“沒救。”裴昱心裏多少有點數了,他不動聲色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臺邊,然後在裴昭華還沒反應過前迅速拿起涼透的小籠包。

直接用手捏起一個往嘴裏塞,一邊吃一邊說:“随便查點資料就知道同性戀不是毛病,建議你好好接納自己,如果需要幫助,我可以給你推薦幾個很好的老師。但我不接熟人的單子,特別是你的。”

裴昭華盯看他幾秒,望清楚他打量自己時眼底那點揶揄後,冷笑了下,“少在我面前裝傻。看你這樣子,心裏已經有數了。”

“蠻蠻來找過你,是嗎?”

裴昱不敢吭聲了,心想,妹啊,不是哥不幫你。

是你這姐姐太恐怖了。

他知道裴昭華是個心狠手辣的大封建家長,不由提了提神,正色地道:“我沒有在跟你裝傻,在我們這裏,确實只會鼓勵當事人接納自己,認識到這個同性戀行為,是正常的,健康的。”

裴昭華眯了眯眼:“沒辦法改變?”

“你想要改變她的想法是錯的。人是社會中的人,受社會環境和文化構建的影響,有種普遍存在的東西叫做同性戀恐懼,同性戀會恐懼,異性戀也會擔心自己會變成同性戀。”裴昱吃着小籠包,垂下眼說,“你現在有點這種表現了。”

“同性戀确實可能會出現心理問題,但是這個,不是孩子本身的問題,是我們社會上許多人給的限制和負面的标簽所造成的。要理解和支持孩子,他們的路已經很難了,親人就再給孩子制造創傷了。”

裴昱說完,目光到處找紙巾。

他手上弄得全是湯汁。

裴昭華從包裏拿出小包的濕紙巾,坐着沒動,往他身上一扔。

裴昱手忙腳亂一下接到,抽出一張擦手。

邊擦邊說:

“所以我們是不會試圖把這些孩子變成所謂的正常的性傾向的。如果當事人特別要求,也會有極少部分的咨詢師會同意用強迫手段介入,但這種介入,往往是無用功,就算有效也是暫時的。”

“怎麽介入?”裴昭華擡起眼睫,“你先說說。”

裴昱語氣低了低,繼續道:“負面效果卻很明顯。從數據上看,強行介入之後抑郁率和自殺率會直線變高。”

裴昭華頓時不吭聲了。

她坐着,裴昱站在不遠處擦幹淨手,居高臨下地望着她:“怎麽辦,需要給你介紹一個不錯的心理醫生嗎?”

許緣凡在醫院附近的咖啡廳裏待了很久,早上裴昱要接診。她一直盯着手機跳到中午的休息時間,才上樓去找他。

一進門,聞到濃濃的酸辣粉氣味。

許緣凡關上門,看見裴昱頭也不擡地嗦着粉。她想,過一會兒還會有患者來,聞見滿屋子的酸辣氣息多不像話。

于是走到窗邊,貼心地幫他打開窗戶說:“哥哥,你吃味道重的東西最好開個窗,通通風啊。”

裴昱頭也沒擡地繼續嗦粉,心想,不愧是親姐妹。裴昭華早上過來把他的早飯拿到窗邊,中午許緣凡過來就開窗吹他。

“哥哥,你吃得慢一點,吃那麽快對身體不好,”許緣凡拉開椅子坐下後,寒暄到此結束,直接問,“昭昭找你幹什麽了?”

裴昱放下筷子,擰開旁邊的汽水慢悠悠地道:“醫生不能透露病人的隐私。”

“她是病人嗎?”

“是啊,你知道的,”裴昱唇角弧度愉悅,“我總覺得她腦子有一點病的。”

許緣凡:“……”

她剛想回敬一句,話到嘴邊,又怕說了他就不站在自己這邊了。

只能郁悶地瞪着裴昱。

裴昱看見她的表情,忍不住氣樂了:“許緣凡,怎麽你跟我哥哥來哥哥去,只是表面親熱,對她就護得要命?稍微說句玩笑話你都急?”

“哪兒有,”許緣凡老老實實地說,“我拿你當親哥哥的。哥哥,你告訴我吧,你們聊什麽啦?”

裴昱瞥她:“你自己猜不到?”

許緣凡抵不住沮喪地道:“猜到了一點兒,不敢再猜了。”

“好了,不要害怕,你又沒做錯什麽。”裴昱見她眼神絕望,忙道,“就算她對你說了什麽,也別放在心上。”

“你知道的,姐姐是一路靠着自己解決困難障礙的人,她這類人固執,不固執也辦法那麽英勇,可她會反省的,就算之前對你表現了什麽,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許緣凡琢磨着他的話,原來昭昭沒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

并且分神地想,裴昱嘴上幾乎不叫裴昭華姐姐,他對裴昭華的稱呼一般都是,“女王”、“那位大人”,正常一點的也是,“你姐”。

現在刻意用“姐姐”這個兩人之間共有的稱呼,是在代表家人立場嗎。

裴昱說:“你好像總覺得必須做到完美,才能被姐姐喜歡,這是你自己在強迫自己。無論怎樣她都愛你——但你不能強求別的。”

這話,讓許緣凡擡起眼。

對上一雙正注視着她的黑眼睛。

裴昱長相俊秀,雖然比起裴昭華普通許多,但輪廓裏還是有兩三分相似的。

這姐弟倆其實是一類人,他那厚重鏡片下高度近視的眼睛卻沒有看不清的東西。

安靜半晌,許緣凡讷讷地問:“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

裴昱:“姐姐也看出來了。她不想告訴我,開始我以為她只是恐同,把她訓了一頓……但一直覺得哪裏奇怪。直到現在,看見你的反應才弄清楚。”

“真的嗎?”裴昱極其不可思議地盯看她,“許緣凡,真的喜歡那樣子的?她可是那樣的,你不會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吧。”

許緣凡本來就心情不好,聞言煩了:“昭昭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給朱潔姐姐灌了什麽牌子的藥才能讓她喜歡你,能不能給我也開點。”

裴昱:“……”

想到他剛才的話,許緣凡又心疼裴昭華了:“姐姐不懂這些,我不應該那麽急的,都怪我。你是不是趁機罵她了?”

裴昱:“你是覺得我但凡找到機會就會打擊報複她,至少也會損她兩句?”

許緣凡:“不是嗎?”

裴昱無話可說了。

半天又道:“我有個小患者……也是女生,比你小一點,今年高二。被父母帶到這兒治她的同性戀,我努力引導她喜歡上自己,她的抑郁症已經在漸漸好轉了,還是抵不過她父母的一句句'你對得起我們嗎',上周跳樓了。”

他彎唇似乎想笑一下,實際上并沒有任何表情。

許緣凡聽得心驚,半天沒回神。

“所以是有點生氣的,談話裏确實在遷怒她,”裴昱說,“畢竟她是裴昭華,是赫赫有名的公衆人物,她沒資格有任何偏見。”

“現在終于弄明白哪裏不對了。”裴昱盯着她,這才露出一點古怪的笑意,“原來鐵石心腸的女王被你拉住了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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