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 77 章
在片場的時間一晃而過,很快,到了許緣凡拍完所有戲份的殺青日子。她沒來得及喘口氣,意外地接到了裴昱的報喪電話——裴昭華的父親在醫院去世了。
“現在你們那邊忙嗎?如果忙的話,你先別說,等她不忙了你再告訴她。”裴昱語氣自然。
冷靜溫和的嗓音一如既往,聽不出其中有任何悲恸異常。
許緣凡喉嚨滑動:“……你不自己跟昭昭說嗎?”
“我問她忙不忙,她沒有一次說不忙!還是你來看着辦吧。”
許緣凡愣半天,還以為他又是在說什麽開玩笑的話,幹巴巴地道:“哥哥,不好笑。”
“什麽不好笑。”
“這可是她爸爸去世了!難道就要因為她工作忙,我們瞞着她?”
“哦,你是覺得……”
沉默了會兒。
裴昱話頓住,似乎在思索到底怎麽措辭,最後他只淺淡淡地笑了下後直白道:“妹妹啊,其實并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會有人感到難過。”
今天的清晨,太陽格外地亮。
許緣凡走到有窗簾遮擋的陰影處,老實交代道:“昭昭最近忙還是不忙不太好說……她接下來還有一些戲份,但臨時請假辦個葬禮還是沒問題的。”
“那就是忙,不用告訴她了。你也早點休息,拜拜。”
許緣凡不敢置信的盯着已經挂斷的通話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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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親生父親的去世,他這态度簡直像在給那種半生不熟的老同學下請柬:有空來,忙就算了。不麻煩您。
她攥着手機,懸着心在酒店房間裏來回踱步。再也沒心思整理那個堆在床邊的行李箱了。
如果真的連通知都沒有,是不是太過分了?
難道他們父女之間的關系真的差到了這個程度嗎?
許緣凡低頭揉着太陽穴,滿臉糾結。
她從來沒見過裴昭華的父親,只偶爾聽裴昱說過只言片語,知道他們關系一般般。以為一般是普通的意思,沒想到會是老死不相往來,葬禮也不必到場。
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會有人難過……嗎。
隔天思量再三,許緣凡還是決定親自去片場把這個消息告訴裴昭華。要不要出席葬禮,還是得由她自己判斷。
卻碰到一個麻煩的家夥。
周圍到處是忙着布景的工作人員,只留出很小的一塊空地。一樹葉片稀疏的香樟樹投下陰影。
林子佩正站在裴昭華身旁,抱起手臂用下巴看着過來的許緣凡:“怎麽偏在我要來的前一天殺青,你故意是不是?我還想看看你演得怎麽樣呢。”
許緣凡直接無視她,走了過去,輕聲說:
“昭昭,我有事想跟你說。”
“怎麽了?”
此刻工作人員已經準備好正要開拍。裴昭華說:“等中午說吧。你先跟林子佩玩兒,她特意來看你的。”
許緣凡下意識問:“看我的演技是不是跟她一樣爛嗎?”
林子佩:“……我來旅游順道看看能不能找個朋友喝酒。你們這劇組,好多都是我的朋友。”
許緣凡:“因為你跑過很多劇組的醬油?”
林子佩:“……”
目送裴昭華的背影沒入人群和攝像機中央後,許緣凡轉過臉,看見林子佩仰頸望向天一副忍氣吞聲的表情,不由笑了下:“怎麽了,到底想找誰喝酒。”
“你們……其實是有事告訴你們。我要結婚了。”
在日光融融,樹蔭晃動的微風中,許緣凡慢慢地睜大雙眼,看着眼前這個眯着眼睛擡手擋住曬到她臉龐的光線的女人。
香樟樹的葉片被風吹成一團,篩下的光斑跳動着。
總覺得她說出口的話,沒有什麽真實感。
見她不吭聲。
林子佩語氣幽幽地開口:
“你想問受害者什麽名字,對吧?”
許緣凡撲哧笑出聲,立刻搖晃腦袋,難得溫柔地說:“我想問那個世界上最幸福的新郎叫什麽名字。”
聽她柔聲細氣裏,竟完全沒有陰陽怪氣的意思,林子佩心情反而變得難以言喻起來:“算了吧,你跟我到底都那麽多年了,還是不要肉麻了。”
她搓着胳膊嫌棄道:“害我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許緣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唇角挂着萬年不變的純良笑容。
“我好久沒來片場了,果然還是那麽無聊。拍戲這工作可真無聊。”林子佩望向投入工作的衆人,“有沒有什麽好玩的事情嗎?”
“沒有什麽好玩的事情……”許緣凡斟酌着,突然問:“如果昭昭的父親去世了,你會跟她一起去參加葬禮嗎?”
“不會。”
“為什麽?”
“她跟她爸關系不好啊,應該只想讓最少的人到場。”
許緣凡反應過來,為數不多知道裴昭華過往事情的人裏,只有眼前的林子佩是最有可能被套話的。她立刻低頭整理表情,裝着自然追問:“他們關系為什麽不好啊,出過什麽事情嗎?”
“沒,就是關系不好,你姐姐那麽心狠手辣一個人,當然不可能對她不好的人貼心貼肺。”
“不會。昭昭是重感情的人,如果沒發生什麽事情……”
林子佩卻笑了聲,打斷她的話:“只有這種時候,才發現你确實還是個小朋友。”
“什麽意思?”
“只有小朋友才以為只要沒出過大事,父親就愛子女,子女肯定對父母有感情。”
許緣凡眉頭微皺,不吭聲。
這時,明媚的天空轉眼暗下來,一陣陣風卷起碎葉塵土繞在人們身邊。兩個人都屏住呼吸,等風停住。
林子佩見她沉默了,反問:“她爸爸怎麽了嗎?別騙我沒事,不然我就去問裴昭華了。”
“哎……”許緣凡轉念一想,又老老實實地說,“好像剛剛去世了。裴昱哥叫我別告訴她,可能怕打擾她工作。你覺得我該說嗎?”
“別說。”
“可萬一以後被媒體知道怕鬧風波……”
“那你說。”
“別用這種充滿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你姐是裴昭華,還拿她當怕風吹怕雨淋的小嬌花?早在多少年前,就是那些媒體聽裴昭華的話,不是裴昭華聽話。”
許緣凡心底也清楚,她只是拿不定主意的反複拉扯。
林子佩抱起手臂看好戲般笑着說:
“丢個硬幣,怎樣?”
拍攝一直到入夜才收工。許緣凡當然沒丢硬幣,她待到太陽落山,終于在裴昭華的周圍找到一個四處無人的安靜時刻。
“說吧,怎麽啦。”
裴昭華擰開保溫杯子。
車窗開着,傳來的夜風裏飄散着野花的香氣,刺刺的,卻意外得使人平靜。
她邊喝水邊睨着躊躇半天的許緣凡。
“哥哥跟我說……”
許緣凡簡單交代了自己被告知的事情。
一時安靜。
裴昭華繼續喝着水,動作沒變化。
她把保溫瓶蓋裏的水喝完,擰上杯子:“我給裴昱打個電話。”
這個夜晚還是那麽寧靜,像無數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完全沒有突然發生了一件大事的特殊。事件的主角臉上也找不到與之相稱的表情。許緣凡觀察着,難得聽見她在電話裏跟裴昱聊了幾句家常。
問他吃過飯沒有,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姐姐一樣。
許緣凡默默看眼時間。
雖然現在是九點半。
然後他們說了下葬禮相關的事情。很快挂斷電話。
“你要請假去嗎?”
裴昭華搖搖頭,表情明顯松了口氣:“你一整天心神不寧的原來是這事。每個人都會死,不是什麽大事。葬禮可以晚一點辦,我可以去。”
還沒思考她的話,許緣凡先點了點腦袋。
“好,送你去機場了,等會讓我要被你的經紀人罵了。”
“哎好。”許緣凡垂頭喪氣,“我怎麽好像比你還忙……”
“不用好像,你可比我忙多了。”
裴昭華唇角揚了一下,又收斂住。用聽不出是不是玩笑的語氣,慢悠悠地說:“反正我以後不想接戲了,幹脆當你的生活助理,怎麽樣。”
許緣凡猛地轉過臉盯她,手無意識擰住衣服下擺。哪怕下一秒就反應過來不可能是真的,心還是砰砰跳快。
不由撇嘴道:“想得美,你長得那麽惹眼又不聽指揮,舒姐才不會雇你。”
裴昭華撲哧一下笑了。
回家,許緣凡給裴昱發消息:
[哥哥,葬禮是火葬之後再補嗎?]
她自己從小失去雙親,也早就脫離了原本的那些親戚關系,葬禮這種白事只在書籍和影像裏見過,依稀記得火化下葬得在遺體告別之後。
往後拖那麽多天……遺體能放得住嗎?
怕擾亂昭昭心情的細節事宜,許緣凡全都去問裴昱。
裴昱:[我爸生前的遺願,死了以後要穿着三重壽衣請和尚念經兩禮拜,等到超度法禮全部結束才能燒,正好趕上她結束工作。]
許緣凡:[真的嗎?]
她心裏想,一全套下來還挺有儀式感……
很快下一條消息。
裴昱:[怎麽可能是真的!當然就在醫院裏放兩個禮拜。我的傻妹妹啊,你怎麽聽別人說什麽瞎話都信?]
許緣凡愣怔地盯着手機屏幕。普通人會在這種事情上面胡說八道開玩笑嗎。
又想起他那句話,不是所有人的去世,都會有人難過。
按老一輩的規矩,葬禮相關的事情都由長子負責。裴昱在客廳裏忙得團團在,一張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把陸陸續續上門吊唁的親朋好友招呼得有條不紊的。
大家或站或坐地擠在煙霧缭繞的客廳絮絮叨叨,一大半是香煙。
後進來的客人,被幾個人領着進去先拿香對遺像拜幾拜。有的小輩還會跪下磕連個頭。
簡易的靈堂前供奉着發光的電子仙桃和電子蠟燭。
總覺得有種詭異的中式派對氛圍。
飯桌上,裴昭華坐在最靠裏的位置,用最少的字回答周圍聲聲關切的親戚們。中午這頓飯一結束,又開始一路熱鬧起來。乘上火葬場接棺材的大車,裴昱坐在棺材旁,按照風俗,他的手扶住裝着遺體的棺材一路都不能松開。
他轉過頭,看了眼坐在後面的姐姐。
那個穿着漆黑肅穆西裝的女王大人,正手托下巴看着窗外,一路風景。
車裏漸漸響起親戚們給面子似的哭喪。
他們姐弟兩個人,卻從頭到尾都是不鹹不淡的表情。
從火葬場離開,遺體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小盒子。裴昱一手撐着黑傘一手捧到骨灰盒送到墓地掩埋。
這些事情按習俗全都是裴昱一個人負責。裴昭華遠遠地跟在後面看着。
按理說,守靈結束才能入土,可凍過的屍體會腐敗得非常迅速,所以他們去完火葬場才捧着遺像回家補一下類似守夜的流程。
等到晚上的宴席也結束,客人終于一波一波地離開,房子裏只剩下兩個人了。裴昭華立刻走到陽臺把窗推到最大,狂風吹亂她的長發。
同時驅散着房子裏混合着各種古怪氣味的渾濁空氣。
“你幾點走,還是要留下真的守夜嗎?”
裴昱玩笑着問。
“你先走,把鑰匙給我,房子明天會有人過來收拾。”
“我今晚住這兒。明天跟人約好了去南山玩,這裏距離近。”
在夜風裏,裴昭華轉過臉一邊擡手紮着亂七八糟的長發,一邊默不作聲地睨看他。似乎想說什麽的表情,遲疑了會兒,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裴昱只注視着白牆上新挂的遺像,笑着:
“這幾天沒事的時候,我努力想回憶點爸爸做過的什麽好的事情,竟然一件都想不起來。真怪啊,現在就連電影電視劇裏那種做盡壞事的惡毒角色,他都得有那麽幾個閃光點吧。”
裴昭華冷淡道:“沒什麽怪的。好的劇本才會給反派塑造一些做壞事的理由,爛戲就和現實裏的爛人一樣,不跟你講邏輯,從頭到尾只是爛而已。”
“你是說我們的爸爸這輩子就是爛戲裏的爛人?”裴昱的笑容在臉上挂着久了,漸漸凝固成無奈的樣子,“這、這還真是……犀利。”
“不用刻意附和我。我們只是同父同母,不代表所思所想必須相同。你從小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怪異的善良。你當然可以有你自己的想法。”
“你剛才是在誇我嗎?我剛才好像聽到飛快閃過去了一個褒義詞。不好意思,好像幻聽了。”
裴昭華無表情地瞥他,那張漂亮過頭的面孔不知為何有點恐怖。裴昱揶揄的笑容立刻收斂,無奈道:“為什麽覺得我在刻意附和?等一下,先聽聽另外那個或許可能是好話的一部分,什麽叫做怪異的善良?”
“你小時候——”
裴昭華走過去坐下,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小時候一直奇怪明明挨打的人是我,你為什麽突然蹿出來在旁邊嚎哭,拱火似的。偶爾你自己被打了,反而不怎麽哭。”
聽她說起這個,裴昱唇角微揚了一下。
因為想用哭泣阻止大人的暴力,像小動物發出響亮的聲音吓退敵人一樣。後來發現沒用,還跟着挨揍。
“其實你是覺得只有我一個人挨打很可憐,又不敢攔,幹脆哭嚎着過來陪我挨兩下。是這樣吧?”裴昭華唇角揚了下,事到如今似乎也只剩好笑了:“怪異的善良。”
“我得澄清一下。其實小孩子在非常小的年紀就足夠感知到誰是家裏靠譜的人,我們家,只有你是個英勇神武的大人。所以比起挨那兩下打,我更害怕他們這樣區別對待我們倆會讓你恨我。還是跟着你混才有安全感。所以根本那不是怪異的善良,是迂回的懦弱。”
裴昱語氣優哉游哉,像只是說着別人的閑話。
他那一雙跟裴昭華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顯得十分沉靜。
“你插科打诨張口即來的話裏,只有貶低自己的時候,最像真心話。”裴昭華眉毛蹙起,聲音低下來:“為什麽?是因為我小時候對你不怎麽好嗎?”
見她神情嚴肅,裴昱明顯愣怔了下。
他還沒想好該什麽反應,下一秒,裴昭華煩惱又困惑說:“可是蠻蠻也這樣。為什麽你們兩個人的自謙都永無止境。”
裴昱忍不住笑了。
“以前你的親妹妹和我說,她每次遇到需要表現完美的緊張場合都會想着你。她說世界上只有你是完美的存在,她想着,自己和其他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是灰塵,也不需要緊張什麽了。”
這話溢美的誇張。裴昭華有些尴尬,補救似的:“小孩子都喜歡亂說話。”
“她十七八歲的時候說的。”
“總之,”裴昭華及時地換話題,“就算你內心對爸爸懷着深厚的感情,我也尊重你的想法。以後不用刻意附和我。”
“可是——”
“雖然你對他的好感,會讓我在心裏懷疑是不是童年缺失其實扭曲了你的人格。”
“……你已經說出來了。”
“總而言之,我會尊重你的想法。”裴昭華低聲說:“雖然對我來說,我們的父母唯一做過的能算好的事情,就是又生了一個你。”
大晚上,靈堂還擺在身邊,自己的姐姐竟然說出了如此感動到的令人發指話語,滲得裴昱臉龐扭曲了一下。
注意到他明顯抽搐着眉眼和唇角表情。
裴昭華:“……?”
裴昱把到嘴邊的“你是不是鬼上身”咽了下去。
他幹巴巴說:“不太習慣聽。”又趕緊問:“所以為什麽覺得我刻意附和你?”
因為走完上山的兩公裏路,裴昱親手捧着骨灰盒入葬後,他起身的時候擡起袖子擦掉眼角的淚水。
站在他斜後方的裴昭華看清楚了他充滿血絲的淚眼。
那個低眉垂眼,默默飲泣的神情,如果說是演出來的,那他的演技毫無疑問要比裴昭華更出衆。
瞥到他的神情後,裴昭華心中立刻浮現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原來他經常表現出沒心沒肺的樣子,都是在顧忌自己這個非常厭惡父親的姐姐。
回來的路上,她一直琢磨着怎麽開口。
沒關系,其實不需要顧忌什麽。
聽完她的話,沒想到裴昱瞪大眼睛,臉上露出了震驚又好笑的表情。他口齒清晰道:
“當時你站在在我斜後方,斜風一吹,你手裏的那個煙全都他媽飄進我眼睛裏。熏得我閉眼睛半天,睜開來眼淚嘩嘩忍都忍不住……”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他們對視半天後,在供着遺像的靈堂前,姐弟兩個人突然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窗外皓月當空。
這是一個月色明亮、适合飲酒的爽朗夜晚。
我反反複複删了很多字但是這個部分無論如何還是得留下的,不要說我水字數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