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晨曦若隐若現時,一個穿着男裝的少女跪倒在江離叢中,刨開泥土,把自己的木做的書包連同裏面的書信一起埋起來。決心放棄這份感情,又實在不舍得完全銷毀掉她們之間僅有的物件。
只能這樣埋葬。
少女低着頭,無表情的臉孔蒼白得近乎透明。
她渾身陰郁,眼淚像水珠般掉落,在清冷日光下半跪着的樣子,像塊灰色的碑,單薄沉默。
周圍幾個攝像機圍着她。
許緣凡感覺自己哭了很久,又冷又寂寞。又像只過去了幾秒鐘似的,就聽見了夏琳月喊過的聲音。
對她,這是極其罕見的一條通過。
許緣凡愣了會兒。旁邊路過的紀沁把她扶起來說:“擦擦臉,去喝點水休息吧。”
許緣凡乖巧地點頭,面上卻還呆呆的。
胸腔有一股氣在翻騰,那種專注到幾乎走神的狀态,在剛才那一段分不清具體時間的短短片刻,好像根本不在演戲,而是她在作為“南源”活着。
許緣凡一直保持着沉默。
她拿了瓶水,獨自找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坐着。看見不遠處的裴昭華招手讓她過去,立刻低頭,假裝沒看見。
心情還沉浸在剛才那種玄妙的悲傷裏,腦袋也暈乎乎的。
又過了一陣子。
“你姐姐讓我拿給你。”紀沁遞給她一盒芒果果汁,在她身旁坐下:“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這裏不開心,剛才導演不是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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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不開心,我在琢磨演戲的事情……”
許緣凡接過飲料,邊拆吸管,邊看着遠處站在樹底下跟助理說話的裴昭華。
燈光布置沒那麽快,候場總是要一會兒時間,在這段空隙裏很多演員都會捧着劇本、提前醞釀情緒。裴昭華卻雙手空空,只是休息。
“為什麽裴老師演戲的時候,連聲音都跟平常不一樣?”
“你自己去問。”
“她以前采訪裏說過,會刻意找出一個适合角色的說話語氣。她明明沒有專門學過,居然毫不費力做到那麽難的事情,怎麽做到的?”
“天才吧。”
紀沁嫌棄地看她一眼:“你怎麽還自問自答式吹捧。”
今天的戲是學生時代的場景,所以許緣凡穿着藍衣黑裙的學生裙裝,跟她演同學的裴昭華也是同樣的衣着。做完造型後,甚至都不用精心打光,在日光下的裴昭華就很像一個淡漠的少女。
樹的影子投在她臉上,因此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可遠觀一個模糊朦胧的挺拔身姿,就有種風姿綽約的味道。
許緣凡又嘆了口氣:“才華就算了,還長着那麽一張颠倒衆生的臉。”
“你這話像……”紀沁琢磨一下她的用詞,“裴昭華超話的小主持。”
許緣凡抿唇笑笑。
她喝光飲料,起身湊過去看布光。
就這幾天功夫,許緣凡竟然奇跡般地跟夏琳月混熟了。夏琳月在工作中孤狼般冷酷無情,卻又有孩子般天真熱情一面,聽說許緣凡對導演的工作有興趣後,偶爾會揪住她談鏡頭。
還會講一些學校裏絕對聽不到的知識,比方說什麽時候用防走光反而更能營造情色效果,怎麽布光看起來更色氣。
許緣凡開始還認真聽着,半天終于覺得奇怪:“為什麽要告訴我那麽多,那種片子的拍攝注意事項?”
“你不是說想拍色情片?我自己雖然沒直接導過,但我有同學是資歷很高的色情片導演,我研究過。”
許緣凡愣住,恍然想起不久前對她說的話,頓時深呼吸道:
“我說,以後自己想導個B級片試試,B級片只是指小成本小制作的電影!你怎麽可能不知道這個!”
竟然故意片面理解為她想當色情片導演。
“什麽嘛,”夏琳月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失望,嘆了口氣,“本來還覺得你的夢想挺有意思……”
周圍聽見這對話的人全都在哈哈大笑。
許緣凡忿忿不平,委屈地擡頭,下意識往裴昭華的方向看。
沒想到裴昭華也在笑。
許緣凡磨牙,悄悄瞪了眼她。
跟她視線對上,裴昭華依然笑容不減,還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她。這種目光,就算不是嘲笑,也會讓人聯想到這種意思。
許緣凡臉更加沉下來。
很快繼續拍攝。
今天的拍攝不忙,吃過晚飯收工後也才七點半。許緣凡本來想在工作期間盡量躲着點裴昭華,可是一整天的工作後,渾身疲勞,就很難抵擋住心底冒出來的思念。
浴室的熱氣蒸上臉,似淡淡的酒,情緒如春日暖陽融化湖冰。
又想起上午,裴昭華竟然跟夏琳月一起嘲笑她的導演夢。
決定去找她算賬。
牆壁上的時鐘指向十點。外面的暖色燈火像人類自制的星星,徹夜不息地照亮趕夜人的路。
許緣凡從紀沁那兒拿到房卡,屏息刷開房門。
室內漆黑一片,靜得簡直像在真空地帶。
才這個點,難不成已經睡了?
她還在猶豫,猝不及防被人攥住手腕拉了進去。
背後的房門應聲鎖上。
許緣凡吓一大跳,幸好在黑暗裏聞到熟悉的極淡的香。
“我就猜差不多這個時間。”裴昭華低頭看了眼手表,擡起臉,有點得意地睨着她。這才打開了壁燈。
房間裏窗簾緊拉,原本連半盞燈都沒有開。許緣凡一邊平複着進門就被吓一跳的心,一邊又為她的幼稚想笑。
她板起臉,裝着嚴肅批評道:“無聊。”
裴昭華笑眼看她,“嗯。”
那雙漂亮得過分的上挑眼眸盯着她。許緣凡跟她對視幾秒,不用說話,心跳就自顧自加速。身子不由往前,想抱住她。
但裴昭華背着手,往後退一步,避開了她。
小小的動作。許緣凡擡起臉困惑地看着她,又往前,又被拉開了距離。
連衣角都沒讓她碰到。
身子還挪開了一段距離。
“你躲什麽,你還生氣嗎?”
“嗯。”
“為什麽?我不就是導演一喊卡就不理你了,休息的時候一直沒有跟你說話,你叫我的時候,假裝沒看見嗎?哦,還在背地裏跟紀沁姐說了你的壞話。”
聞言,裴昭華輕笑了下。
那種鼻子出氣的笑。
許緣凡提醒她:“但是今天他們笑我以後要當色情片導演的時候,你還跟他們一起笑了!我們扯平了。”
裴昭華不置可否,只是問:“跟紀沁說什麽了?”
“你的壞話。”
“嗯,什麽壞話。”
“不告訴你。”
裴昭華盯着她,面容美麗又沉靜。
她聲音低柔:“不告訴我,我又怎麽改呢。”
許緣凡看着她的眼睛,幾乎分不清是被脅迫還是誘惑了,實話脫口而出:“我問她,你是不是之前就有了息影的想法。”
裴昭華一怔。
如此意外。
半晌,她略微釋然般彎了下唇角,問:“為什麽會這麽問。”
忍不住伸手觸碰許緣凡的臉頰。
安靜了會兒。
“因為……”許緣凡思索着措辭,“你好像不怎麽小心別人的視線,雖然我們在這裏可以不那麽小心,但是萬一養成了習慣,之後回到遍地娛樂記者的地方很容易不小心暴露。”
“繼續。”
“我才不想讓你以後再也接不到主演,只因為跟我戀愛。所以我很努力躲着你。你應該知道。”
裴昭華沒說話。
“昭昭你總是在我費盡力氣想到往後三步的時候,就早想到了第四、五步。既然我都知道,你怎麽會不懂。所以我又想了好久,發現……你可能是想在這兒拍完最後一部戲,以後不當演員了。”
裴昭華唇角的弧度愈加深:“總覺得你還是個什麽都不懂,成天拽着我的袖子撒嬌的小女孩,突然一下子變得那麽聰明了。”
所以是真的。
她真打算不再拍戲了。
許緣凡心裏猛地一沉,臉色僵住,說不出是什麽心情。往事紛紛掀過,自己無數次從電視機裏注視着以各種形象出現的裴昭華,她的每一種樣子都抓住人心。
“拍戲的間隙還在想這些?”裴昭華忽然說,“一個人想那麽多不累嗎,下次有什麽奇怪的,直接問我。”
“為什麽會累。”
許緣凡擡手蓋住她的手,琢磨裴昭華的心思似乎早就已經成為她的習慣了,“想這些東西的時候,還蠻放松的。反正,別人說想一點開心事情的時候,每一次我都會想你。”
裴昭華眸光閃爍了下,偏過臉,靜了會兒才若有所思地低聲說:“怎麽聽起來有點變态。”
确實。她從小到大那些見不得光的欲念,全部化為了無時無刻不在凝視着、追随着、琢磨她的目光。
可能是有點變态的意思。
被那麽說了,許緣凡立刻臉紅了:“你不喜歡的話我當然會改掉!”
裴昭華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一手支着下巴,眉眼溫柔:“以後都換我看着你了。”
許緣凡沉默半天,感動的同時,內心深處也有種說不出的震驚。讷讷說:“昭昭,為什麽那麽突然。”
“突然麽。你一直在我身邊看着,應該知道的。”
“嗯,我知道你,但……”
說着說着,她詞語匮乏了,深呼吸片刻才重新道:“我還想以後有一天當上知名導演,請你當我的主演。”
“你這小朋友,怎麽入一行就想換一行。”
裴昭華托着腮,有點好笑地看着她,“你當初說,當偶像是你第一次僅憑自己的願望做選擇做的事情。話說得情真意切,然後沒過多久,換行當演員了。”
“哪裏算換行了,都是演藝圈的工作……”許緣凡走到她面前,忍不住為自己辯駁,說着又覺得心虛:在專業演員眼裏,偶像可不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工作了。
“不過,幾次換行還都能做都不錯,”裴昭華坐着,只能仰臉看着眼前的許緣凡,停了一下,笑了,“真厲害。”
許緣凡唇角微揚,又低下腦袋腼腆地藏住笑。
心裏想,人生有無數個時候,明知道可以偷懶,稍微做一下就可以過關的那種時候,她沒有一次不是全力以赴的。
因為目随裴昭華。
因為想追上她,想站在她身邊,所以沒有一天敢随随便便浪費掉。哪怕誰也無法得知這些努力到最後能否派上用場。
“等你以後變成了很厲害的導演,我再複出,好不好?”
裴昭華這樣對她微笑着。
半明半暗的房間氣氛格外寧靜。
光影穿梭,許緣凡仿佛看見曾經的她帶着同樣的笑容,伸出手,把自己帶到一個連雲朵都鑲着金邊的世界。
此刻的她十九歲,那年的裴昭華也是十九歲。
真是,浮生如夢。
許緣凡依稀感覺到今後無論度過多少年,她對眼前這個微微笑着的女人的感情,會牢牢定格在清澈濃烈的愛戀上。
無論怎樣物換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