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暖衾
一、暖衾
一、暖衾
施造既為功,更憐造化就,空廈不安然,一榻卻留人。
劉赤水是桂林人,桂林,古稱平樂。
這個故事,便發生在樹茂石叢,水幽風緩的平樂之壤。
山林故多異獸,只是在這平樂城中,聚風聚水之寶地亦不在少數,富貴人家常常動辄豪擲千金,祈願占蔔,請風水先生輪流探視,只為選一方好地,住家置産,願保家族百世繁榮。
只可惜人中有龍鳳轉世、怪士明傑,各種生物中,亦不乏通識點慧之精靈。
既是聚攢天地靈氣,好風好水寶貴之地,人欲得之,有靈性之物種,豈有差異。
劉赤水便是算得上,多多少少,見證了這人、妖争地的,為數不多的一個旁觀者。
劉家本不算富庶,更何況劉赤水很小時父母就不在了,雖然他天生長得也算俊秀,學的一些文才,但是進了縣學之後,功課一直也不過普普通通,中等偏下。
依傍着家裏剩下的一點祖産,雖然不至于需要外出為人差遣辦事,換以生計,然所得,也只足他一人過活。
幸好他這人除了愛漂亮一點,倒也沒有其他壞毛病。
不過只他愛好修飾這一點,便已經幾乎可以說是花掉他半副以上家當。
不說他衣裳行頭,置辦得比較多,借口可以算為了交友應酬。
實在是沒有什麽人到他家裏看過,他為自己置辦床榻、帷帳之精美,卻令人着實訝異。
虧得是他,莫說男伴來飲酒拜訪的,鮮有人至,就是妙齡女郎,他也不認識幾個,更談不上邀來,共敘良辰。
如此,不禁疑問,劉赤水莫不是有什麽癔病、癡症,偏沉迷于華服暖榻,因此執迷修飾,不斷堆金至此。
以致再看,他家徒四壁,唯獨卧室那卧榻光耀動人,衣櫃中,華服落落,若不是有什麽病症,正常人,誰會如此呢?
其實劉赤水并非天生好華服美榻,落此癖好,便與之前所說,他見證了人妖争地之事有關。
劉赤水一家,早居平樂,家中房産亦是祖上傳下。
以前他家旁邊,長着一棵很大的榕樹,其實那也是聽以前老人這樣說起。
總之是許多年前,那榕樹在這邊長得許是茂盛,白天裏,上空總是飛鳥穿梭、盤桓,歡啼雀躍,樹下面,附近孩童玩耍嬉鬧,老人歇息,女人邊聊天邊做着一些手上活計。
很多年來,大家便視這大榕樹如鄰居一般,天亮了附近有閑暇的人們便聚到這樹底下聊天,游戲,天黑了,各自回家。經年如此,直到外省遷來一大戶人家。
那戶,家資富庶,當是落戶此地,便先前派了好幾批風水先生,四處探訪,這風水先生來路各異,有本地的,自然也有外地的。不過一番查看之後,各家異口同聲所選之寶地,便是劉赤水他家旁邊的這棵榕樹那一塊。
大戶人家遂立刻打通官府買辦,地契到手,伐樹燒枝自不在話下,不到半年,以前那棵茂盛榕樹所在之地,變成了深府高院,毅然在劉赤水家旁邊,拔地而起。
本來當時家境還算不錯的劉家,被這旁邊大戶門楣這番襯托,方顯特別寒酸、礙眼。
大戶人家喬遷新居後,即隔三差五遣仆人來與劉家人商議,希望買過他們祖宅,另做別院,也好成就這一道街景和諧。
劉赤水父母執拗,雖然對方許以高價,劉家并未同意這樁買賣。只是自那之後,他們家居住并不得安寧,不是隔天在後院門口發現被人傾倒在四處的殘羹冷炙,就是臺階、窗棂一些隐秘處,偶見斑斑血跡。
那時劉赤水尚年幼,只曉得自從大榕樹變成大戶人家家宅之後,父母不要他往那個方向去玩耍,追打。再過不了多久,父母便不能再囑咐他一二,只剩他孑然一人了。
有人說,可能是大戶人家在劉赤水家旁邊安了宅,從此,劉家祖上傳下來的這方祖屋的靈氣也被吸沒了,家中日漸頹敗。
便是從那時起,劉赤水便成了沒心沒肺的樣子,父母不在了,他覺家裏空寂,左思右尋,只覺清冷,夜不能寐。
便在四處購置華衣美衫,暖了白天的軀體,再尋得城中最好的木匠,制了一榻最貴的床,說也奇巧。
劉赤水制床時,所到木工鋪子,裏面竟留了當時被砍下的他家旁邊的那棵大榕樹的一些木料,似是見着童年摯友,心中許多不舍留戀,又歡喜得很,便特意花了許多銀子,單獨叮囑鋪子裏,将那些所留榕樹木料悉數精細雕琢,嵌于床頭,榻側。
自此,在那個床榻上,劉赤水方能安眠,之後便是愛護更加。得知新進絹布绫羅,他竟是如女子般,次次精心挑選請人裁剪,安置于床榻。
耐心與精心如斯,對待一個床榻,竟勝過許多郎君對待愛妻那般悉心,實在令人咋舌。
再要說這卧榻的妙處,更是後來。
隔壁的大戶人家先前搬來,每日宴請賓客,戲臺唱和,達官貴人每每座上賓,堂上客,風光無限,一時無兩。也難怪他們嫌棄劉家老宅在旁邊寒酸、厭煩。
只不過好景不長,大概也是劉赤水變成孤身一人,買了新床之後不久。
說也奇怪,隔壁大戶白天縱是一如往常,到了夜晚竟時不時驚叫不斷,直至後來愈加頻繁,幾乎那府中一到了晚上,反倒雞犬不寧,府中之人夜夜不得入睡。
鄰裏街坊議論紛紛,說是那外省遷來的大戶,惹了邪祟,如今夜夜府中鬧鬼。有人說是那府中仆婢,有的見着白衣女鬼,有的見着無頭屍體,有的見着無腳幽魂,還有的見着血淋淋的被肢解的一些人體器官。
總之千奇百怪,各個所執之詞不一。
那大戶人家自然請來衆多法師、先生,輪流做法驅邪,錢財散去衆多,府內怪相,卻絲毫不見好轉。
風水先生說此地是狐妖作祟,然因為此地以前便為狐妖栖身、出沒之處,大戶後砍樹占地,雖然人間禮數周到完備,然而終究天道異于人道,此地狐仙不去,便是不願将那方寶地讓給大戶享有。
說是若找不到與狐仙的和解之法,宿主不讓,新落大戶若強行占據,終将不得安寧,禍及己身。
施了一些鎮壓、降服之法,終無所用,直到那府中夜夜鬼哭狼嚎愈演愈烈,街巷都有耳聞,人們都不再敢往那方去。
倒是劉赤水,家在隔壁,每夜在卧榻安眠,從未聽見過什麽古怪聲音。他是聽街坊鄰裏,議論那隔壁寶地為狐仙地域,既已成仙,自然凡人的降服鎮壓之法對其毫無用處。
沒過多久,大戶人家不僅是夜不能安生,白天更是沒人敢去拜訪,畢竟施法、坐鎮,人都眼見,異象不去,衆人心知或是狐仙複尋寶地,誰還敢再登門拜訪,豈不登門找着狐仙回頭尋自己麻煩。
如此不到半年,大戶人家不堪驚擾,便匆匆搬走了,其家中已至損傷,并未向外人道。
後來聽一個本地道士說過,當時大戶人家選宅地時,便有幾個風水先說提過,察覺那方寶地已有靈仙生栖生多年汲取日月風水之華,如果占地,還需敬請靈仙應允,且需再尋得一方靈仙歡喜之地,先将靈仙請去,方可安宅。
大戶人家知道此地聚寶如此,竟能養成仙靈,屬意更密,遂急速辦理地契、打通關系。至于仙靈,他們覺得既是善靈,豈會施妖魔之道來害其家,便遣一番作法請去宿主,便以為了事。
不想法師或是道行有限,興許是請了狐仙出去,旅游了一趟,等到回來發現自己的地盤已被人占去,狐仙便發了怒,遣走了那一家,剩下空悠悠的大宅子,旁人誰還敢再去打擾。
劉赤水便是這般,一些年,看着隔壁砌朱樓、宴賓客,眼看着,樓倒是沒塌,人确實是沒了。衆人傳言那高宅大院,複成了狐仙栖居、玩鬧之所,劉赤水的家還是一如既往,門楣随着年月侵蝕,愈加破敗,居住倒是如常。
轉眼劉赤水十五,進了縣學,然心中所念,不過家中雕床暖衾,能解身心疲乏。外面房屋殘破一點有什麽關系呢,隔壁高苑大柱,縱是奢華,終究不庇施造之人。
大概劉赤水戀慕的這方卧榻,用了他的心意,比如那些殘留的榕樹塊雕琢的圖案,草長莺飛,莺歌燕舞,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暮午晨中,一日之時,如此,便包含了日日夜夜,年年歲歲,自是長久安泰之意。
人縱是有施行、造物之功,又怎說那茂盛生長的榕樹,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行者,水中的游行、潛伏一族,不是天地造化之功呢。
有人癡迷聚攬天地靈氣,渴望成就己身,乃至身後,世世代代,卻不知,施造之功,若不順應世間萬物機緣,徒損人力,終究得不償失。
自從那大戶人家,施盡解數,不能送去狐仙,最後舉家丢下豪宅離去,便也沒有人,再敢來附近與劉赤水做鄰居了。順帶,劉赤水家中,即便是老宅,友人亦是少有走動,怕生驚擾。
如此,劉赤水便是每天獨進獨出,倒也落得清淨。若說晚上寂靜可怖或有異響,他只要見着美衫暖榻,便心緒安寧,從無差錯,只是這夜,他應友人之邀出去喝酒。
剛在酒樓中引了幾杯,一陣涼風入堂,他慌覺自己出門時,已傍晚,點了油燈,換了衣裳便出了門,定是忘記吹滅燈火。
此番起風,也不記得窗戶,卧室門,關嚴實沒有,如此翻搖,保不齊,一把火燒掉他視如命根子的華服美榻,如何是好。
于是不待多言,只交代了一句“家中急事”,便匆匆離開酒樓。遠遠只淺淺聽到衆友人,玩笑說他“他家中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此時能有什麽急事。”
劉赤水急着如救火一般,一邊往家裏趕,一邊只能搖頭,這城中,除了布店老板,或少有人知道他對美榻的癡迷之情,這種怪癖又豈能随處說予人聽,叫人誤會,權當酒後談資,任憑他們說笑幾許,明兒便都忘了。
只是這油燈,在他到家之前,千萬別被掀翻,引火焚屋才好。劉赤水心裏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