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
天青到此地步,已一片淡然,他面無表情的跟着雪照回了廳裏。
半夜接連出事,雪照拍了拍面頰,極力抹去疲憊之色,他點了幾個人,令其追蹤那馬的去向,濟麟和郭爺等人領命而去。
室內一下安靜了大半,除了盈盈燭火便是遠處侍立的侍從。
雪照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天青身旁,掬起一捧清水,澆在面上。
清水淅淅瀝瀝的流下,他微微睜開眼睑,對上一雙執盆的手。
因用力而青筋微凹,骨骼細長分明,正是一雙漂亮的手。
他在水流中愣了愣,不禁順着那手向上看去,是一雙掩在舊衣下的手臂,再向上,是薄厚相宜,骨肉均亭的肩頭。莫名的順眼。
他欲要再向上看,忽而濟麟去而複返,這次帶來一個更爆炸的消息,“鐘天青找到了!”他激動地話都說不清楚,“在城門一裏處,屬下們已将他制服!”
雪照豁然擡頭,凝眉道:“當真?”
不待濟小将軍回答,他已搶先沖了出去。
端着洗臉水的某人一臉茫然。
深夜,城門一裏處,火把疊着火把,人群壓着人群,雪照一身白衣,一騎白馬,破開層層守衛的兵将,出現在圍剿陣前。
只見層層疊疊的兵将将一處圍得水洩不通,中有一人,雙手各被設過術法的精鐵鏈子纏繞,正咬牙與鏈子那頭對峙。
天青混亂中跟來,一見之下吸了口涼氣。這被鐵鏈抽成豬頭的慫人,正是他的大副鐵頭兒!
鐵頭兒被抽的皮開肉綻蓬頭亂發,盤腿坐在地上,一雙圓眼陰鸷的掃過來人的面容。在對上天青時微不可查的閃了一閃。
天青也忙從蓬頭亂發裏給他回了個眼色。
雪照吸了口氣,又長長嘆出,幽幽地道:“這不是鐘天青。”
濟小将軍本以為立下大功,立刻跪地,“屬下該死,可他自稱是那逆賊。”
雪照笑笑,“是嗎?”
那鐵頭兒察言觀色這才得知,原來自己青頭兒與眼前這雪照殿下竟是舊識,緣何青頭兒從來沒提過?
但這全然不影響他的嚣張氣焰,“是,我乃青頭兒帳下第一大副,人叫我鐵頭兒。”
雪照笑的很溫和,“你為何冒充他?”
鐵頭兒眼都不眨,“你們一聽他的名字,就吓得要尿褲子,我逗逗你們而已。”
雪照笑道,“這樣說,那人根本沒來。”
鐵頭兒嘴犀利的狠,“他若來了,恐怕連你也不能好端端站在這。”
雪照微笑,“是麽,多年未見,看來他是長進了,我倒愈發盼着見他。”
他環顧左右,“看來不必再搜索了,讓人撤了城禁,諸位同袍也辛苦了。”
就這樣撤了?
變故來得太快,天青還未反應過來,只見雪照回身欲撤,慢慢行至他身邊,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雪照含笑道:“老朋友,好久不見。”
天青“嗡”的一聲,渾身都炸了。
毫無防備的被他擒住,身體貼着身體,氣息纏着氣息,他從腳底到頭頂一陣陣發麻,滿面鎮定,“好久不見,殿下演技見長。”
雪照微微笑着,“不如老友演技好,演了一天可累?不如和我回去喝茶?”
天青擰了擰手腕,不能撼動分毫,“我能不去麽?”
雪照依然笑着,“不能。”
對面人看着溫文爾雅,然氣力奇大無比,手腕疼的欲碎,估計一會兒便要留下淤痕,天青乖巧又溫順,“好吧。”
将軍府地牢最幽深處乃是一個單間,歷來只囚禁最窮兇極惡的犯人,從未有人活着走出此囚室。
這裏沒有窗,只有兩只火把,火把下乃是兩條經過加工的鐵鏈,天青雙手被各綁一邊,拉與肩齊。
他已服用了丹藥,臉上的紅斑退去,恢複了本來面目。他的長相,怎麽說呢,若放在穿越前的相親場上,乃是丈母娘最愛的那一款,不娘不gay,俊朗端正,妥妥的直男風,然而直男的不俗氣,五官輪廓還帶着些少年氣質。
他不需華服美冠裝飾,也不需妖情冶态襯托,眉眼中有一種自然的,顯而易見的英俊,而他也不珍惜這份天資,天天破衣爛衫,竟然将這份英俊和粗糙打扮奇妙的融為一體。
此刻,他的眉眼藏匿在蓬發中,反正左右無人,無力的靠在被迫拉直的胳膊上,思索人生。
啧,真他娘的倒黴。
眼下,只有兩種結果,雪照弄死他——這是大概率。雪照現在弄不死他,他以後弄死雪照——這是小概率。
他含笑,無所謂的搖了搖頭。
鐵門作響,一襲白衣從石階上緩步走下。
地牢陰沉濕潤,天青盤腿坐在蓄着水跡的地面上,而來人,坐在他對面的唯一一張高椅上。
燈火昏暗,天青笑了笑,對雪照道:“把我在這關了一個時辰了,商量好怎麽對付我了麽?”
雪照敲了敲椅子扶手,笑容毫無破綻,“你是子章眼前第一得意的人,自然是要好好利用。”
天青立刻道:“你想用我逼迫子章殿下?”
雪照道:“不能麽?”
天青深吸口氣,“那我就放心了,你們也放心吧——他不會受你們脅迫的。”
雪照挑眉,忍不住微笑,“哦?”
天青面無表情,“你是他叔叔,你該知道,子章殿下這輩子心心念念就一件事——把本該屬于他的天位奪回來,其他的人和事,都要靠邊站。”
雪照凝眉,“父皇傳位于我們三人,卻也未言明,誰的兒子是第四繼承人,他是不是過于偏執了呢。”
天青聳聳肩,“反正不管他與他堂弟誰繼承天位,另一個人總會不服,除非你生個兒子喽……”
雪照看着他,笑了笑。
天青咽了口口水——他不禁有些尴尬。
他立刻換了話題,“說吧,我的處置結果是什麽?”
雪照溫柔的笑笑,“我們右将軍被叛軍所俘,自然是押你做人質,去和子章講條件,以一換一。”
天青道:“若他不同意呢。”
雪照笑道:“那你怕會當場被誅。”
天青點點頭,“若他同意呢?”
雪照笑道:“那你二人各自歸營,兩邊繼續開戰,三個月後,你依然會被誅。”
天青聽了點點頭,倏忽輕笑出聲。
雪照望着他,“你笑什麽?”
天青擡起頭,在一團破布蓬發的暗影中裏輕笑着嘆息道:“想到大限将至,倍覺輕松。”
雪照的手指停住,“你跟小時候一樣古怪。”并不是那種譏諷的口氣,是一種輕緩的寬容。
暗影的輪廓歪了歪腦袋,天青的聲音傳出來,“怎麽念起小時候?可別下不了手啊!”
雪照笑笑,“你多慮了,要我不殺你,除非争渡河幹,雲澤山塌。”
天青含笑,“那就好——那個什麽,臨死前,求你幫個忙。”
雪照遙遙俯視他,“請講。”
天青笑,“別緊張,你走近些。”
雪照看着他笑了笑,毫無壓力的緩緩起身,停在他面前兩尺處。
天青本是跪坐在地面上,他從一團陰影中擡起頭,燈火從他臉頰一閃而過,他仰視着居高臨下的人,笑了笑,很坦蕩的問,“手疼……能幫我松松鐵鏈麽。”
他本以為眼前溫柔而堅定的宿敵,會禮貌而無情的拒絕他,未曾想眼前人似是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竟俯下身,雙手攀上他右手的鐵鏈,為他輕輕松了松鐵鏈。
陰暗的牢房裏,響起沉重鐵鏈的拖拽聲。
天青眨了眨眼。
這一刻,二人離得極近,近得能聞到那人身上泉水的清味。他躲開臉,右手被剛剛撂狠話的人輕拿輕放着,落到半空中。
手臂的酸疼略緩解——那人将他手放到半空。
天青在背光處,不禁短促的一笑。
雪照皺眉,還未來得及問他笑什麽。陰暗的地牢從屋梁到石壁門窗猛然震動,地面像水面浮舟一般搖晃,鐵打的火把臺被斷牆擠壓,帶着火炬整根向他二人砸下,雪照一手擋住,同時快刀斬亂麻,解開天青的束縛,二人飛身離開。
方才跟随他的濟麟和王金虎等人,此刻正彙集在地牢門口,濟麟見他出來幾乎哭着哭腔道:“殿下……”
雪照止住他,“怎麽回事?”
濟麟努力平複,“方才山陰整個地動山搖,同時雲澤方向有金龍伴着閃電在空中閃現,守城士兵說,雲澤方向似是震得更厲害。”
雪照皺眉,“雲澤只有一條守城水龍,雖是兇獸,卻溫溫吞吞的活了上百年,小動作都很少,現如今被馴化的只會看大門。雲澤更是吉地,天災從未在那裏降落過,怎會鬧起地裂?”
濟麟道:“必有什麽東西把水龍激了起來,糟了!雲澤的天祿營還關着數百上古奇獸,萬一也被激起兇性……”
旁聽的王金虎吓壞了,“此刻還需緊急調度能人異士前往雲澤查看,那水龍要是發瘋,雲澤城恐怕要生靈塗炭——可有人懂馴龍?”
漆黑的夜裏,數十位将士皆沉默了。
雲澤的天祿營乃是天家建立的一所訓練營地,裏面散養着無數奇獸兇靈,毒蟲毒草,每年皆挑選身懷志向的年輕人進營,屢設關卡,層層選拔,最終若幹勝者直接進天家正統的天祿軍,精進修煉,剩下的只能淪為平民。
此時此地,沉默的數十位将士有的是守城的天祿軍,還有是雪照直系的雲光軍,他們是從天祿軍中優中選優而出。二者同源,沒一個不是出自天祿營的,自然,也都知道那水龍的厲害。
暗自心中搖搖頭:反正我們那一年沒聽說誰能馴服的了那玩意兒。
一陣沉默中,雪照終于開口,“我那一屆有一個人倒是能。”
他一直緊緊擒着身旁人的手,此時,順着手臂看過去,“鐘天青。”
“哈?”鐘天青幾乎要咬着下唇努力避免自己笑出聲。四周将士的臉色都不大好看,不是青中帶白,就是白中帶青,反正都糟心的很。
鐘天青心道:你們有本事放狠話弄死我,有本事就別用我啊。
還未等他得意的嘴角上翹,一雙溫柔的手卡在他脖頸跳動的經脈上,雪照淡淡地看着他。
“好說,好說。”天青壓下雪照的手,笑嘻嘻地道:“一去雲澤城,短也要數日,看來是老天爺要我多活些日子。”
雪照回頭,留下一個清淡的側臉,天青瞧着他,一句“說不定殿下念起舊情,又舍不得殺我了。”在心中蠢蠢欲動,末了,還是随着唾液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