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那濟大強靜了片刻,“開營三四日了,盡是風言風語傳那人在,卻連個影子都沒見着。”他皺眉,“他若在,憑他的本事,早該摘得鹿角,緣何至今還未有人奪得鹿角?再者,他架子那樣大,怎麽這次連個随侍也未見着?”
先前那人冷笑一聲,“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刀風一閃而過。天青只覺身上一松,猛的将懷中物一扔爬起。
師三哥沒看他,向遠處的濟大強等人道:“還不快走?”濟大強等人敢怒不敢言,憤憤走了。
師三哥回頭,看了眼渾身泥土的天青,“你小子倒是不怕死,聽說過槍打出頭鳥麽?”
天青拍拍手肘的泥土,不說話。
師三哥道:“你看濟大強,他們要麽出身世家,要麽拉幫結夥,互相都有照應,你一個人勢單力薄,沒有一點靠山,連個同伴也沒有……”他嘆了口氣,“數年來,天祿營像你這般的少年有許多,折在這裏的也有不少。我奉勸你一句,量力而行。”
天青囫囵着點了個頭,撿起落在地上的劍,低頭向前小跑而去。
被甩在身後的師三哥,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
天青如被痛打過後跳的更歡的狗一般,轉過古樹,掠過樹梢,飛過草叢,越過其他少年,再次搶到所有少年前頭。
四天了,第一只鹿角花落誰手,也該決出結果。
叢林盡頭挂着一只兩尺來長的黃褐色鹿角,最先趕到的濟大強與另一身着華服的男子厮殺。
天青抹了一把臉,紋絲不動的隐匿在草叢間。
濟大強和那人一起滾落在地時,他縱身一躍,向高空撲去,鹿角觸手可及,就在一尺遠外,他眼中的光芒閃爍,下一刻,卻措手不及——一只手斜刺裏摘得鹿角。
他睜大眼望着與自己錯身而過的人。
師映光落地,把手裏的鹿角像玩具般掂了掂,笑了笑,“承讓!”
天青死死盯着他的手,一顆心雀躍的升上高空,又忽然落入泥中,他調動臉上肌肉,挂上一個大度得體毫不在乎的微笑。
林中一時安靜,師映光看着他,問:“你想要?”
天青回過神,立刻搖頭,“技不如人,我再去找下一個便是。”
師映光看着他,嘴角翹起,“不必,我方才乘人不備,并不光明磊落,這個本該是你的。”
他走到天青面前,将鹿角塞到他懷中,天青不得不虛接,“不行……你搶得就是你的……”
師映光笑笑,“小玩意兒而已。”
小玩意兒……
天青虛握鹿角的手慢慢抓緊,像握着發燙的寶物。他深喘一口氣,接過東西,攬進懷裏。微微低着頭,小聲道:“多謝。”轉身快走。
然而,未走兩步,一人橫沖過來,一把将他手裏東西搶走。
濟大強擎着鹿角,身後圍着四五個少年,朝天青冷笑一聲,“何必你推我讓,濟爺替你們收下了。”
方才和他争鬥的另一人也未曾離去,帶着數人站在遠處,虎視眈眈望向這邊。
天青手中空空如也,頓在半空,心裏一片茫然。
這時,他身後的師映光緩步走來,朗聲道:“我方才将鹿角贈與這位小友,閣下這般太過失禮。”
濟大強盯着師映光從頭看到腳,着實不認得,輕輕吐出一個字,“滾!”
師映光很平靜,對天青微笑道,“別人拿了你的東西,你去取回來便是,呆在這裏做什麽?”
天青,看着前方的濟大強和他身後的另一波人,捏緊拳頭,雙腳卻凝滞不前。
師映光走到他身旁,笑意已淡,冷靜的望着他的雙目,“去拿回來。”他拍拍他的肩,微側臉頰,輕聲道:“有我呢。”
溫和的話語似乎有奇異的力量,天青本就鼓噪的心,莫名的砰砰亂跳,血沖大腦,從頭頂到指尖一陣酥麻,他忽然起步向濟大強等撲去。
濟大強自有準備,天青攻上幾招便左支右绌,濟大強看準時機,從背後向他腦袋擊去,準備讓他腦袋開花。手剛擡過頭頂,忽聞風聲襲來,他手腕劇痛,一片樹葉嵌入血肉中,當即慘叫着蜷成一團。
師映光收回了手。
天青見狀,底氣大漲,下手愈狠。身後樹葉破空聲接連不斷,片刻後,濟大強連帶身後那撥人連滾帶爬逃走。
空地只餘他二人,林空人靜,天青回頭,師映光朝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天青望着他的身影,腦袋一熱,拔足追上,攔在他面前,将鹿角猛地塞進他懷中。
天青喘息着,直直地問,“我可不可以跟着你?”
師映光含笑望着他,微微歪頭,“什麽意思?”
天青道:“就是……我追随你,你罩着我……”
世間不平事很多,師映光自認出手看機緣與心情,但他最怕麻煩,除非必要,一般不攬事端。面對這般糾纏和要求,他經驗豐富,并不直接回答,微笑道:“你已有鹿角,我幫不了你什麽。”
天青急道:“我和那幫人住同一營房,他們人多勢衆,我怕我夜裏根本護不住……”
他說到一半說不下去,臉上泛起藏也藏不住的羞慚——別人将鹿角送與他,他卻得寸進尺,想要賴上人家。
對面的師映光仍舊是十分好脾氣的模樣,“可我夜裏也無法護住你。”
天青急道:“為何?你不是獨宿一間麽”
師映光只笑道:“不方便。”
天青徹底顧不得臉面,一味追問,“有何不方便?”
師映光并沒看他,用“不放香菜多放辣”一般再正常不過的口吻,笑道:“我自來愛男子,夜裏留你在房中,自是不便。”
天青怔住,張張嘴卻無話可說,頓了一刻,他連最後一點臉面也丢開,“我……我不礙事的,你夜裏當我不存在就好,我……我可以像濟大強那幫小弟一樣侍奉你,幫你探路,幫你打獵……”
師映光認真打量他,含笑嘆氣:“我不需人探路,更不用人打獵。”他一點也不覺害羞,肮髒,□□,仿佛人生天地便該食五谷,小樹長大便該抽條,“我要在此營三個餘月,夜裏自不會房中空虛,除了房中事需人侍奉,其它皆能自行料理。”
這一番話,若帶一絲絲暧昧語氣或目光,則生出暗示意味,但他望着天青,十成十地澄澈坦蕩,着實無邪。
天青兩世都是未經人事的直男少年,被這一番直接大膽的話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他頓在當地,想來想去,無計可施。
師映光執起他的手,欲将鹿角還他。那手卻縮了回去,天青道:“不必,這本就是你的,你給我,我沒本事也護不住,反之,若我有本事,不用人送,也能掙得。”他搖了搖手,肌膚泛着光澤,眼眸濕潤漆黑,像一條被雨水打濕毛發的小狗。
他轉過身,獨自下山去了。
雪照拿着鹿角,目送他遠去,獨站一陣,亦離去。
下山的路上,天是一片灰蒙蒙的陰沉,還未完全走出林子,已落下絲絲細雨。許多少年護着頭臉從林中奔出,向營房跑去,天青慢悠悠走了半晌,也拖着腳步跑了兩步。
大半人跑回營房避雨,天青進來時,房中熙熙攘攘,脫衣的,拍水的,叫喚的,熱鬧極了,濟大強等人也在房中,避無可避。
他不将正眼瞧任何人,躺倒自己床鋪處,昨夜一夜未眠,上下眼皮黏住一般。他心道:“我只休憩一會兒,絕不睡着。”
上下眼簾一合上,便如同拉黑天幕,他瞬間昏厥過去。
仿若在漆黑深夜見了一縷光線,他扒開那光線,竟倏忽來到一個明亮,雜亂的地方。雪白的牆面,随意丢了一地的書刊,電腦,玩具模型,甚至還有擦臉毛巾。
天青茫然的望着此處,這正是他穿越前的家。
忽而,一個尖銳刺耳的婦女在他門外謾罵,“做好飯也不吃!真是活祖宗!你就死在屋裏算了!一輩子玩電腦,看小說!不要出來!我真是倒了黴,生出你這麽個廢物兒子!那個老畜生欺負我一輩子,兒子又是個軟蛋,我這輩子能指望誰?!”她嘶啞渾濁地嗚嗚哭泣起來,“我誰也指望不上!誰也指望不上啊!”
天青張張嘴,發覺嗓子如被膠水澆鑄,黏着的發不出聲,他明明站在大理石地面上,卻如同深陷濕軟粘稠的沼澤地,想拔腳卻陷得更深,搖晃着,力不從心。
焦慮像蜘蛛網一般密密麻麻從底部交纏攀升,慢慢緊攥心髒,他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無法呼吸。
下一瞬,場景變換,白牆和大理石變作昏暗土房。
他本世的母親穿着髒布裙,扛着鐵鍬,拖着年輕卻佝偻的身子進了家門,嘴裏罵罵咧咧怨天怨地。
妹妹在哭,她又餓了。
昏暗的過道口,母親瞧見他,死死盯着,像一條毒蛇,咬牙切齒,“我這輩子能指望誰!”
天青忽然被罵哭,滿臉水濕,棄童般站着,無聲地抽噎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的張開雙目,氣喘籲籲——他仍躺在自己的床鋪上。
天色早黑透,這絕非小憩。他瞬間從床鋪一躍而下,不敢再躺,他知道,他早已累極,但方才種種真實細膩到極致的場景,絕非夢境,他方才進入了迷障——“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