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雪照面上浮現顯而易見的不耐之色,天青很有眼力見的及時住嘴,默默玩弄樹枝。

火堆向雪照處微不可見地挪動。

天青搓了搓發癢的鼻子,先前死到臨頭的恐懼和焦慮慢慢消退,他煥然新生似的,心中莫名的越來越輕松快活。

怕什麽呢!

他偷瞟了眼雪照,心道,死前如此,或許已是挺好。

他默不作聲撥弄樹枝,沉默了好半晌。

雪照等了一會兒,沉沉開口:“你當年為何忽然離營,投了叛軍?”

天青垂着眼睑,眼珠子偷偷亂滾,現編現答,灑脫一笑:“不是忽然離營,忽然投了叛軍,我本就是子章殿下培養的心腹,原打算通過天祿營進天祿軍,替殿下做內應,沒想到殿下臨時計劃有變,我便随殿下而去。”

雪照靜靜道:“怪不得。”他皺眉,“子章許了你什麽好處,你對他倒是忠心耿耿。”

天青笑笑,編的更起勁,“并沒有什麽,不過我家境貧寒,從小爹便跑了,為了讓寡母弱妹有口飯吃,少不得要找個靠山。”他悵然望着夜空,“我們這般窮家破戶的孩子好拉攏,我也不曾對殿下有過多要求,若說我想要的……殿下曾答應我尋找我爹。”

雪照凝眉望着他,“你爹為何棄你們而去?”

天青認真凝視夜空:“聽我娘說,我爹在小鎮讀過幾年書,總認為自己了不得,其實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家裏窮得吃不起飯,他看不上我娘,某個夜裏,留下封信便跑了,據說要去京都一展抱負……現在不知餓死了沒。”

雪照并非不知人間萬象的人,只是從天青處聽得這樣的故事,他仍沉默了,“……你爹不挂念你們兄妹?”

天青拿起火把,鼓着腮幫,吹的金紅的火沫亂飛,“他看不起我娘,又如何能看得起我娘生的我們?”

雪照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天青幽幽嘆了口氣,望着火苗,“我這一生,只有兩個心願,一是找到我爹,無論他是死是活,第二……”他深情凝視雪照,“讓殿下再抱我一次,我也算死而無憾!”

雪照愣愣的望着他,好半晌,終于按耐不住撿起未燃燒的樹枝,猛的抽到天青身上。

天青自己先破功,大笑躲閃,“別打別打別打,不抱就不抱,怎麽還動粗?”

他一動,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他站立不穩,幾乎倒地。

頃刻之間,雪照扔了樹枝,毫不猶豫的将他一把攬住。

天青猶在發懵,“是我頭暈了?”

雪照搖搖頭,“方才又地動了。”

二人對視,連夜風聲都清晰入耳,随即,他們猛地一起擡頭。

巨石仿若直插雲霄,但此刻,在那天與石遙遠的邊界線上,一顆猙獰恐怖的巨大龍頭正俯視下方,數間房屋大小的腦袋,窗戶一般大的黑白眼瞳,仿若直直凝視地面上沙礫大小的兩人。

天青的呼吸停頓。

那水龍似是在打量他——他無端的這樣覺得。

那巨大的龍腦袋緩慢沉重的微側,飛沙石礫豁然落下,雪照自動站于天青身前,正要拔劍,身後忽然劇痛,天青将他一把撞飛,同時大喊:“小心!”

漆黑嶙峋的一只水龍尾巴從姑射石後橫掃,天青被掀到一丈地外,滾落在地,又利落的翻身而起,直沖那龍尾而去。

他出手迅疾兇狠,而那水龍不知為何,動作極為緩慢,倒像是……并不想和他動手似的。

真怪,自從當年天青在天祿營與他第一次動手,直到如今,他都并未真正覺出這水龍的兇狂暴躁。

但事到如今,天青無暇多顧,招招下死手。

水龍的尾巴掃來掃去,天青被甩到姑射石上,順石滑落,這一下摔得狠,他捂着心肺,嘔出一口鮮血。

雪照皺眉,提劍來救他。

天青搖搖手,勉強撐着石壁站起,他的右手鮮血淋漓,在石壁上抹下一道血痕。

在黑夜的暗影中,那血痕像是染劑投進河流,一片片紅暈在白石壁上水一般蔓延開來。

天青和雪照察覺不對,等他們回頭時,只見血色沖天而去,片刻間,巨大的白石壁全然鮮紅!

原本盤在姑射石上的水龍,眼眸已是鮮紅,那鮮紅的神采中流露出跳動的光,危險而瘋狂。

天青和雪照無聲地倚着石壁,待石壁越晃越猛時,二人默契的飛身向水龍沖去。

樹葉橫飛,石屑亂掃,寶劍寒光與月光交纏。那水龍狂态大發,對天青也沒有一絲忍讓退縮,見人殺人,見佛殺佛。

天青與雪照的心中還未分清是現實是幻境,但事已如此,只得厮殺到底。

雪照看準時機,向水龍雙目刺去,同時向天青大喊,“砍它脖子!”

那水龍似是能聽懂,轉目向天青看去,只是視線還未到達,一聲悲戚巨鳴,它的雙目迸發鮮血,被雪照飛劍深劃而過。

悲鳴聲鋪天蓋地,嗚嗚不絕,像是受傷的孩童,又似垂死的老人,天青置身其間,執劍而立,不禁呆住。

水龍龐然的身體墜落林中,掀起霧氣一般的塵土,雪照的聲音在遠處響起,“快殺了它!”

天青遲疑着動了動腳步,握劍的手慢慢揚起。

水龍的大腦袋沉重的貼着地面,雙目淌着鮮血,茫然的低聲嗚咽。

天青走近它頭邊,仿佛與那一雙血洞視線膠着。

他揚起的手一直頓在半空,無法落下。

雪照滿身塵土,捂着胸口走來,“你在等什麽?怎麽還不動手?”

忽然間,遠處有什麽東西寒光一閃,水龍的身子猛的震顫——他的腦袋上插上一支巨型銀箭,掙紮兩下後漸漸不動了。

醜陋的水龍沉沒在綠林中,成為一具乖巧的,再不能引發地動天搖的屍身。

天青有一瞬茫然,舉目望去,這才發覺四周的景色似是而非,綠林更加沉郁,山脈更加蒼翠,谷底的營房破敗,燈火消失,而遠處——濟麟與郭爺等人正狂奔過來!

暮色退去,晨曦漸來。

濟麟背着□□,早沒有迷亂恍惚之态,神色清明,只是面對雪照略顯驚慌和一絲絲含羞。他圍着雪照,欲碰不敢碰,團團亂轉,“殿下!您流血了,快!拿傷藥來……”

雪照的胸口被水龍抓傷,并不嚴重,他只望着天青,“……你還好嗎……”

天青這才發覺,他一呼一吸帶着刺痛,而原本後腰處更是疼的麻木,那個流血不止卻被他忽略的血洞發出強烈抗議,他幾乎一下挺不起腰來。

他的目光從那乖巧的水龍屍體上移開,道:“我沒……哇……”他猝不及防嘔出一口鮮血。

濟麟等人被他猛的一動吓得後退一步,提劍護胸,第一反應以為他要使詐。

同時,雪照立刻向前大步攬住他的腰,封住他周身血脈,“你心脈受損,流血又多,不要說話。”

雪照的身上有奇異的味道,天青再也撐不住,虛弱地倒在他的懷中。

他睜着眼,望着攬着他的人。

雪照的面龐離他不過一指,聲音如呼吸一般,低聲對他道:“閉上眼睛。”

天青順着這一聲呼喚,緩緩合上雙目,意識立刻陷入黑暗。

等他恢複知覺時,首先聽到風過樹梢鳥鳴叫之聲,幾聲輕輕人語飄來,“原來城中生還的百姓亦中了有所思,俱被迷至這老林裏,現如今陣法破裂,他們清醒過來,全回了城中。”

“糧食夠麽,城中設了幾個赈災棚?若不夠,把我這邊的精米分些去。”

“設了二三十個,應是夠了。”

“嗯。”那聲音又輕又緩,“這次地動城中死傷過半,若有人不好救治,便留下,我為他救治。”

先前那聲音有些心疼,“是……不過您連着累了兩天,還是先保養身體為上。”

“我無礙,你去清點傷亡人數……小心!”

有什麽東西破空而來,天青的眼睑睜開一條線,只見他四周簡單垂着輕薄白麻帳子,白麻帳外,雪照一手護着濟麟,一手抓住一只箭矢,有一小兵将快速跑來,渾身亂顫的低頭請罪,應是操練的士兵誤射箭矢。

環境有限,雪照并未多加苛責那士兵,令其小心後便放他走了。

倒是他身側的濟麟,一雙美目水汪汪的看着他,看的天青牙酸。

那濟麟中有所思後醜态畢出,心中又羞恥又慚愧,倒是雪照仿佛無事發生一般,對他照常如初,令他尴尬之情略減。

此刻雪照将箭矢擲地,濟麟穩住砰砰亂跳的心神,粘糊糊的道:“多謝殿下,屬下去了……”他一步三晃地走了。

雪照掀開白麻簾子,天青正平躺着,望着頭頂的帳子,用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音小聲道:“你還真是所有人的爹啊……”

雪照見他醒來,倒是平靜,将手輕輕放在他額頭上,不燙了。

溫暖雙手下,天青眼神閃爍。

雪照仿佛沒看見般,平淡道:“既然你醒了,我便喚人将你綁起來了。”

天青一驚,立即道:“我幾次救你,給你換紅薯換衣服,你怎麽一點情分不講!”

雪照道:“我也救了你。”

天青氣梗,“那你還這麽無情!”

雪照道:“救你是應該,殺你也是應該。”

天青無言以對,良久道:“果然是黑白分明的大英雄。”

雪照淡然地轉過身,回身時,他手裏端了一碗白粥。

天青還在生氣,瞥了他一眼,挑眉道:“做什麽?毒死我?”

雪照坐在薄薄的木板床邊,淡定道:“毒死你之前,先給你用碗稀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