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天青挑到一半的眉凝住,慢慢恢複至面無表情,用手肘勉力撐着,倚靠在枕上,垂下了眼眸——他垂眸時收斂了眼中不加掩飾的直透,仿佛帶了五分乖順。
雪照像是從未想過第二種選擇般,一手端碗,一手喂他,完全自然而然。
他動作不急不緩,天青這一口慢慢咀嚼着咽了,他那邊剛好舀出溫涼的一勺,也并不急等在天青嘴邊,而是停駐在不遠處。
米是精米,入口清甜。
天青從未享受過這樣熨帖的待遇,與眼前人相處時似乎便分外平靜安詳——真好,可惜自己快要死了。
他一時豬油蒙心,手暗暗摸進懷中——在迷障中,他借故出去偷了幾顆欲仙果塞在那裏。
他也不知自己當時為何要偷那欲仙果,大腦還未思考,手腳已經行動。
此時捏在手中,他死死盯着雪照,心中又恨又癢,只覺自己生得又冤又不值得,必要把眼前這位冰雪英雄玷污一回,方不枉此行。
他正要擡手,簾外忽傳來一聲輕咳。
嬌羞小将軍濟麟臉微紅着停在簾外,在大姑娘閨房前避嫌似的,半垂着的眼飄忽的從天青身上掠過,低頭道:“人數清點完畢,有幾個重傷百姓已帶到營地。”
雪照點點頭,他一揮衣袖,将碗輕輕放下,起身時,按着天青肩膀,将他緩緩放平,甚至随手掩了掩薄被。
濟麟眼愈瞪愈圓,雪照經過,他慌忙低頭随出。
濟麟心事重重,眼前閃現出方才天青望着雪照的眼神。
那樣的纏綿悱恻。
他瞬間起了一層寒毛。
又想起方才雪照的動作……他落後幾步,越落越遠,與郭爺并肩同行,“你方才一直在帳外?”
郭爺不知所謂,“禀告将軍,屬下一直在。”
“那……”濟麟咬了咬唇,“你可聽到他們在帳中談些什麽?”
郭爺一頭霧水,“屬下并未細聽。”
濟麟望着路面,“你當日将鐘天青帶回時,純屬巧合?”
這下郭爺繃了心神,“屬下發誓,純屬巧合!屬下絕不敢對殿下不忠!”
濟麟搖搖頭,“我并非疑你……只是,怎地那樣巧合,你誰都沒挑中,偏偏挑中鐘天青,而那鐘天青又恰巧對殿下的口味……甚至他們二人還曾是同屆天祿營出身?”
郭爺擦着汗,“這……屬下也不知,不過,殿下愛那一款也不是一日兩日,或許真是偶然。”
濟麟皺眉望着遠處,“我記得,殿下以前仿佛也并非專愛這一口味。”
郭爺小聲賠笑,“是,約莫是四五年前吧,忽然就如此了……”
二人越走越遠,濟麟茫然望着前路,想着天青在水龍屍身前暈倒時,雪照毫不猶豫的将他一把攬住……
濟麟與郭爺并立營地前,這一邊,雪照剛将重傷百姓醫治好,郭爺受了濟麟示意,硬着頭皮問:“殿下,那鐘天青傷勢甚重?
雪照點點頭,“心脈受損,不易痊愈,還需将養些日子。”
一旁默不作聲的濟麟心中醋的翻江倒海,竟從這平淡的聲音中咂摸出嘆息發愁的意味,他立即看向郭爺。
郭爺道:“眼下水龍已除,将士雖大多不在,然軍中精銳俱在,不如此刻将鐘天青絞殺,以振軍心。”
雪照十分坦蕩,沒有猶疑。“殺,是自然要殺的。”
濟麟心中一陣雀躍,然他等了一刻,雪照卻沒了下文。
郭爺只好道:“那屬下立刻将他捆綁起來,先讓兄弟們洩洩氣。”
雪照凝眉,“不妥,他重傷在身,況且……”
況且,捆綁起來多麽疼。
濟麟立刻在暗影中撂下臉,郭爺夾在他二人中間,苦不堪言。殿下也是,說了要殺,捆不許捆,綁又不許綁,難道殺他時還能讓他不疼不癢的死?
雪照全然未想那長遠之事,将傷者整治停當,便腳步不停地回帳子。
天青倒是老實,還安分的卧在薄被中——雪照知他想不安分也沒法子,他連從床上爬到床下怕也吃力。
他安然不動,眼睛釘釘子似的盯着雪照。雪照先是微微俯身,摸了摸剩下的半碗粥,早已涼了。冰涼漆黑的發絲散落,輕拂過床榻,天青微微閉眼,吸了一口氣。
雪照面無表情,身體卻向一旁微欠。
天青追着那氣息,閉着雙目微微嘆息,“沒吃飽,肚子還癟着呢……”
雪照不由得順着他的話看向薄被下的小腹——确實平坦的可憐。
雪照站起身,簾外有郭爺等人侍奉,粗手粗腳幹活麻利,他猶豫了一刻,還是親自走向床尾小火爐前,将剩下的半鍋粥放在火上,等它重新溫熱。
他身材高挑,肩形漂亮,一身雪白流光的素衣,藏着神秘的不肯外露的腰身,像一座雪山似的,靜谧優雅。
天青心中那股又恨又癢的勁又泛上來。
雪照端來溫熱的粥,他心裏憋着要撒潑,揚起下巴張大嘴等他投喂——但無奈身虛體弱,情勢不利,倒有些像等食的雛鳥般。
任誰見了等食的雛鳥或等飯的幼兒,都難有厭惡的心,雪照半垂着眼,不急不緩的喂完一碗飯。
天青看着雪照起身放碗的背影,立刻開口,但因他中氣不足,故還是又低又弱的氣音,“嗓子好黏……”
雪照的背影一停,又轉身取了一碗茶,用茶蓋稍掩杯口,他俯下身,離天青極近,冰涼的黑絲再次垂落天青臉側,伸出另一只手虛接天青下颌——這次真像給一兩歲幼兒喂飯又擔心他弄髒衣襟一般。
下颌和手掌側似有若無的觸碰,天青喝着清涼茶水,只覺自己胸腔心跳加速,又似被一只手攥緊,一片虛軟無力。
他勉強壓制心神,停了一陣,一只手慢慢摸進衣襟,捏緊那欲仙果,繼而從被中抽出手,趁着雪照未回身,朝他脖頸處猛劈!
雪照紋絲未動,右手奇異的扭轉,穩穩擋下襲來的暗招,回過身,注視着床上的人,他停了一會兒,捏着的天青手腕慢慢放進被中,輕輕蓋好。
天青沒有挨打,他忽然想哭。
一顆心像是蓋着蓋子沸騰的熱水,蒸騰着他。
他一言未發,軟塌塌的破布似的躺在床上,在雪照轉身時,再次猛地撲上去。
雪照并沒動怒,玩似的,回身一手掃開他毫無章法撲來的雙手,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向後一推,同時,他頓了一瞬,在将他按倒之時,另一只手從後扶住他的後腦勺。
天青砸在枕頭上,哪也沒磕到,一只柔軟的手護着他的頭。
二人離得極近,雪照猶如将他攬在懷中一般,天青手裏死死攥着欲仙果,從冰涼的發絲中間擡着雙眸,望着眼前人,這一次,他是真的要哭了。
他沒有原因的偷襲眼前人,也并換來暴打。他屢次出言不恭,甚至還有害他的心,他也并沒有傷他一絲一毫。
這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吶。
糟糕,他的眼眶控制不住的要發熱。
雪照凝眉望着他,“你又搞什麽鬼主意。”
天青迅速眨眼,眯着眼笑,“美人在前,臨死前也想風流一把啊。”
雪照撒開手,筆直站于床前,“你再如此,我便命人将你綁起來了。”
天青詭計沒得逞,心虛的亂扯,“我勸你對我好些,你心愛的右将軍還在子章殿下手裏,萬一你殺我,激怒了他,兩敗俱傷,大家都不劃算。”
雪照淡淡的望着他,“所以呢?”
天青竭力勸他,“不如你将我還給他,來換你們右将軍,兩邊都不死人,豈不和美?”
雪照一頓,并沒說出話來,只是幽幽站着,不知在想什麽。
天青張嘴欲言,忽而,帳外毫無預兆的傳來一聲暴響,山搖地晃,白帳震顫。
雪照撐住二人頭上的帳杆,還沒喊人,只見郭爺從外屁滾尿流的爬進來,大喊:“不好了!叛軍師子章來了,正在天祿營林外,将咱們四下圍住!”
雪照扶着帳杆,望了天青一眼,閃身奪門而出。
天青一臉懵懂,子章殿下竟真的來尋他?
他顧不得其它,按着自己的後腰,忙不疊的扯開薄被,哆嗦着向床下挪動。帳外只剩下兩個士兵,正一臉驚慌的小聲議論,見了他這副一步三晃的模樣,并不十分警戒。
天青斜倚帳子,向外看去。
帳篷設立之地在林中半高的山崖上,極目四望,遠處一片蒼茫綠海,再遠處是雲澤城,而如今城與林之間的空地上滿是黑壓壓的影子——那是辟邪軍的黑甲服。
成百上千的黑甲士兵,密密麻麻,連綿不絕。
他竟有這樣大的面子?難道他一直以來低估了子章殿下的人性?
他閉上了嘴,山崖邊,幾人面向林海,居中的雪照手執一方薄紙,正在誦讀。
雪照讀完,揮手将那送信的神鳥送走,他沒有立刻回信,而是轉過身,望着不遠處虛弱的一塌糊塗的天青。
四目相對,天青不知他凝眉思索什麽。
倒是他身邊的濟麟等人低聲細語,似是圍着他勸說。
天青不用近身,也曉得了——子章要拿他置換右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