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犯病

犯病

聞唐覺得自己呼吸都停滞了，冷汗順着後脖頸就滑到了衣襟裏，突如其來的複發症狀讓他無暇反應，只能怔怔地盯着那伸過來的骨節分明的手。

他努力鎮定，不敢擡頭。

楊主管權當他睡懵了，為了避免尴尬，肘了一下他，“想啥呢，人家和你打招呼呢。”

聞唐一抖。

然後故作擡手揉了揉自己睡眼惺忪的眼睛，松了緊咬的牙關，機械道：“你……你好，我是聞唐。”

郭嘉煜盯着他微顫的瞳孔一笑，收回了自己停在空中的手。

“小聞啊，小郭新來的，他和你一樣也是大三，已經培訓過了。咱們分部的教育任務啊什麽的你具體和他說說，最近任課老師都比較忙，只能麻煩你教教新人了……”楊主管自顧自說道。

聞唐自始至終沒再擡頭，他腿有點軟，楊主管的話基本左耳進右耳出。

他打斷道：“不好意思楊主管，我着急上個廁所，馬上回來。”

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

“嗨，你不是腿麻了嗎跑這麽快。”楊主管看着聞唐，扭頭朝郭嘉煜不好意思笑了笑，“人有三急，人有三急。”

郭嘉煜看着落荒而逃的聞唐，手自然而然插進兜裏。

……

“哐”的一聲，廁所隔間門被甩上，聞唐把馬桶蓋放下蹲在上面，大半張臉都藏進了臂彎裏。他渾身忍不住地顫抖，鬓角已經被冷汗打濕。

他犯病了。他現在只想逃。

聞唐三年前患有嚴重的戀愛向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高三一次當衆沖動表白被拒絕後導致的。

而當時被表白的對象，就是剛才站在他面前伸手的新兼職生，郭嘉煜。

表白被拒很正常，當衆表白被拒也不少見，可不同尋常的是，他和郭嘉煜是同性。

他是彎的。

他讀高中的地方不算什麽大城市，對“同性戀”這三個字的認知和接受能力遠遠落後于網絡。這事後期給他帶來了不小的打擊。

起初只是警覺性增高，對“表白”“戀愛”等詞彙敏感，随後才生理上出現失眠，應激，情緒焦慮等反應。聞唐去看了心理醫生，才知道自己這是得病了。

畢業以後他一直過得很好，病情也逐漸好轉并消失，可沒想到，時隔三年，自以為早已洗清的精神污點在看到郭嘉煜的一瞬間又卷土重來。

聞唐咬着自己的指尖，把自己藏在這種窄小的空間裏，試圖逼自己冷靜下來。

可腦海裏還是有好多話在不斷閃回：

“卧槽，不是吧，他是同性戀。”

“噗，這就表白了？真牛逼！”

“你看郭嘉煜呆的，被吓死了吧。”

……

聞唐甩甩腦袋，阻止這些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吞噬自己。

他低聲嘟囔道：“冷靜，冷靜，都過去了。”

可即使這樣，他緊握的拳頭和發紅的眼眶仍舊沒有得到任何緩解。

二十分鐘後，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傳進來，“小聞，在裏面嗎，小郭還在外面等你。”

是楊主任。

楊主任得不到回應，沒有在繼續敲，“沒事，你要是覺得為難，我可以換個其他任教老師，畢竟你也是兼職生，我這樣确實有點強人所難了。”

聞唐擡頭，皺着眉頭眼眶有些濕潤。

在這裏呆了二十分鐘，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

他學的是學前教育專業，之所以在早教機構兼職也是想以後長期幹這一行的，而且他已經比同期的兼職生工資高出許多了。

況且主管都親自開口了。

不就是帶個新人嗎。

“主管，我沒事。”聞唐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我剛才肚子有點疼，你叫他先去活動室等我，我馬上就來。”

楊主管見擔心多餘，連連應聲，“好好好。”

聞唐聽楊主管出去後，才磨磨蹭蹭出來。他照着鏡子理順了自己身上被捏皺的衣服，用涼水充了一把臉。

剛才情況發生突然，沒有防備。但細枝末節的症狀他可以忍過去。

人總不能總被過去困着。

聞唐深呼吸了一口氣，朝活動室走去。

……

聞唐剛一進活動室，就看到了郭嘉煜杵在一群孩子中間。他下意識想逃地退後了兩步，可最終還是釘在了原地。

要冷靜，這是工作。

郭嘉煜見聞唐進來，視線似乎找到了救兵，連忙說道：“救救我——”

聞唐當即回過了神，朝那邊走去。

郭嘉煜兩條長腿上分別挂了一個小孩，身上還抱着兩個，此時此刻完全是被纏住了。

聞唐走到他面前，保持一段距離，拔高聲調，“小朋友們，不要纏着新來的老師啦，你們這樣他沒辦法向你們介紹自己哦！”

背握着的手還是有一點微顫。

郭嘉煜眼睛一睜，剛才他就注意到了聞唐那不對勁的情緒，此時神态依舊有點疲憊，可語調卻聽不出什麽異樣。

小朋友們似乎很受用，喊着“糖糖老師”就沖了過來。聞唐立馬制止，拉長聲調，“乖，聽話，先排排站。”

十幾個小朋友立馬來了個急剎車，在他面前站成了兩排。

聞唐看着擺脫桎梏的郭嘉煜，語氣平平道：“小孩子就得哄着來，但也得稍微嚴厲，不然他們欺負的就是你。”

郭嘉煜看着他眉骨上挂着的水珠，點了點頭。

聞唐見他沒什麽異樣，心裏的不自在少了些。

小孩子除了睡覺是很難平靜一分鐘以上的，有一個小孩大聲道：“糖糖老師，糖糖老師，他叫什麽老師呀！”

聞唐看了看她指着的郭嘉煜。

郭嘉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糖糖老師”，随後黝黑的眸子看着聞唐，“抱歉，我還沒想好讓小朋友們怎麽稱呼。”

“可達鴨吧。”聞唐說道。

“啊？”郭嘉煜有點疑惑。

随後他反應過來，轉身看到了玩具櫃上擺着的一排可達鴨。

好吧……當場起名字，倒是挺方便的。

孩子群裏爆發出了一陣哄笑：

“可達鴨，新來的是可達鴨老師哈哈哈哈。”

“可達鴨老師你幾歲？”

“可達鴨可達鴨！！”

“糖糖老師以前說可達鴨很呆！”

郭嘉煜：“……”

聞唐才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他抱歉道：“不好意思，小孩子們就喜歡鬧騰，他們沒有惡意的。”

聞唐的眸色本來就淺，此時即使微微一彎，在陽光下也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郭嘉煜唇角一勾，“沒事，我很喜歡。”

随後聞唐又給郭嘉煜說了說機構裏的大概事項，郭嘉煜暫時只負責體育，活動和手工三門課，但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瑣碎，因為這裏接收的都是三歲半以下的小朋友，要注意的事項挺多的。不過全程郭嘉煜都十分耐心地聽完，并且不懂就問。

雖然他培訓過，但很多事情只靠理論是不行的，聞唐忍不住疑惑，“你真的都記住了？”

郭嘉煜交握着手，完全像一個認真聽講的好學生，抿嘴點點頭，“真的記住了，糖糖老師。”

“……”

聞唐感覺自己問的多餘。

之後沒什麽事情，聞唐盡到了自己的責任，也就沒什麽話多說了。郭嘉煜去和小朋友們玩耍熟悉時，他就站在窗戶邊上發呆。

他成功了，複發症狀算是緩過來了，看來這一切的影響也沒他想象中那麽差。

只是，要和郭嘉煜相處一段時間了。

此時一只小手抓上了他的衣擺。

聞唐低頭一看，是胖虎。從剛進活動室他就發現胖虎的情緒有點異常，他沒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圍着郭嘉煜，而是遠遠的看着。

聞唐蹲下，“怎麽了？小胖虎？”

胖虎嘟着嘴，委屈道：“老師你不開心嗎？”

聞唐有點驚訝，沒想到這麽小的孩子竟然捕捉到了他那一閃而過的情緒。他摸了摸胖虎的頭，“老師沒有不開心呀。”

“那你是不是要走了。”胖虎轉頭看了看郭嘉煜，“胖虎不喜歡可達鴨。”

小孩子表達能力有限，但聞唐還是懂了，他八成以為郭嘉煜是為了頂替他才來的。小頑皮這麽舍不得自己，聞唐還挺欣慰的，說道：“不會，郭……可達鴨老師和我一起教你們。”

“真的嗎？”胖虎眼裏閃閃發光。

“真的。”

遠在教室另一頭的郭嘉煜看着胖虎攬着聞唐的脖子，眼神晦暗不明，微不可查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上嘴唇。

哄好了胖虎以後，活動課也正好結束，聞唐帶着郭嘉煜出了教室，朝辦公室走去。

郭嘉煜在出門時正好看到了在門口靠牆木馬上趴着的胖虎，路過的時候順勢就掐了一把胖虎的臉，毫不留情。

“啊——”的一聲傳來，聞唐扭頭看去，只看到郭嘉煜插着兜默默地站在門口等着帶路。

聞唐沒當回事。

活動室在三層，而辦公室在一層最裏面，聞唐身後跟着郭嘉煜，他瞬間如芒在背，覺得這段路漫長起來。

為了避免尴尬，他的步子很快。可這段路确實長，郭嘉煜還是開口了，“看來這裏的孩子們很喜歡你。”

聞唐沒轉身，“嗯。”

郭嘉煜繼續自顧自說道：“我在B大上學，雖然離這裏有點遠，但坐地鐵還是不錯的，這次暑假沒打算回家就找了個兼職，培訓很快就通過了。沒想到你也在這裏兼職，挺巧的。”

聞唐有點不耐煩，停下了腳步，他并不想和自己的黑歷史有過多交流，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郭嘉煜停在他兩個臺階之上，站定，語氣完全不是對待孩子們那種歡樂，低不可聞，“想問你過的，怎麽樣。”

聞唐停下步子，這是他沒想到的答案。

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他為什麽要關心自己過得怎麽樣？他們之前的關系僵硬得可憐。

他抱着一腔怨氣打算嗆郭嘉煜，可一扭頭，正好撞上郭嘉煜躲閃的眼神。

聞唐捕捉到了。在他扭頭前，就感覺一道目光猶如實質一樣落在他的後頸。聞唐轉身的那一刻，似乎在裏面看到了溫柔。

一嘴的話全都堵了回去。

随後他又覺得好笑，溫柔，怎麽可能。

他自顧自繼續往前走。

一雙手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口，指尖若有若無劃過了他的皮膚，聞唐被這一下徹底刺激，立馬一甩胳膊扭頭大喊：“你別靠近我！”

郭嘉煜沒想到他反應這麽激烈，拿着手機的手滞留在半空中，往後退了兩步，上面還有着一張放大的二維碼，“加……加個微信而已，工作上的事我還得問你。”

聞唐明明是當初那個倒追的人，此時此刻看起來倒像是被追求者騷擾了一樣。

他還以為郭嘉煜要做什麽出格的舉動，好丢人啊……

聞唐沉默了幾秒鐘，随後掏出手機“滴”地一聲掃了二維碼，然後點添加到通訊錄，順便選了“不讓他看我”的選項。

為了不再有這種尴尬局面，聞唐腳下生風，馬不停蹄地趕到了主管辦公室。

郭嘉煜通過好友驗證後一點朋友圈，自己果然還是被屏蔽了。

……

聞唐沖進主管辦公室就關上了門。

楊主管擡頭看聞唐，問道：“小郭那邊安排好了？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聞唐：“安排好了，沒什麽問題。”

楊主管點點頭，聞唐雖然是個兼職生，可他一直相信他的能力。見聞唐還不走，詢問道：“你還有什麽事要說？”

聞唐呼了口氣，“我想請兩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