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縱使相逢應不識

縱使相逢應不識

第一章

入夜之後,宿衛皇城的衛士軍整齊劃一從望仙臺下的宮道走過,李粲看衛士們走遠了,卸去釵環首飾,把長發高高挽起,繁重的衣服被她扯去裙擺,只剩下方便行動的衣服穿在身上。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這會兒很是狼狽,但命都快沒了,哪裏還顧得上講究狼狽不狼狽?

她上輩子倒是死的體面,衣着光鮮被人射死在桃園,再醒來,從一個萬人之上的皇太女,成了一個殺她竊皇位的新帝李桓的宮妃。

嗯,被世家強塞進來,李桓瞧也未瞧,便丢在冷宮裏自生自滅的那一種宮妃。

這種生活她尚未習慣,又傳來李桓遭遇刺客,命懸一線的消息,她作為李桓唯一的妃子,被掌管太廟禮儀的太常卿帶到李桓寝殿旁邊的望仙臺,白绫鸩酒二選一,麻溜殉情給李桓陪葬。

作孽啊!

她好不容易重生,不是為了來給仇人殉葬的。

她恨李桓殺她奪位,可她并不想給李桓陪葬,同歸于盡的方式太蠢,大夏朝的萬世基業,君臨天下的無上榮光,那些屬于她的東西,她必須全部奪回來。

李桓現在還不能死,最起碼要活到她掌權、将命運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

李粲把布料牢牢系在一起,再把布料的源頭系在望仙臺柱子上的布料,她雙手握着布條,退到望仙臺的最裏面,眼睛盯着望仙臺對面飛閣,在一幫哭哭啼啼的宮女內侍的震驚眼神中,助跑之後,縱身一躍,身影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

望仙臺高數丈,離飛閣也有數丈,若是直接跳過去,只有死路一條,得益于布條的慣性,周圍景色迅速向身後掠去。

飛閣越來越近,李粲松開布條,地板壓了過來,李粲雙手護着頭,骨碌碌滾在飛閣上。

身着重甲的衛士聽到聲音瞬間拔劍,聲音渾厚:“有刺客!”

李粲顧不得身上的痛,連忙大喊:“我不是刺客!我是辭鏡宮的顧美人!我有辦法救陛下!”

飛閣直通李桓的寝殿紫宸殿,能在這裏巡邏的衛士,必是李粲的心腹親衛,沒有人比他們更希望李桓盡快好起來。

李粲肩膀上是親衛們出鞘的長劍,鋒利的劍刃讓她不得不趴在地板上,吃力地喊着:“我的故鄉昆吾有一位陶姓的坐堂醫,號稱活人不醫。我年幼之時侍奉在他身邊,略識一些醫術,讓我看一眼陛下的劍傷,或許我能救陛下。”

陶姓的坐堂醫是她上輩子當皇太女時救的人,醫術是一頂一的好,只要把他請過來,李桓再重的傷勢也能治好。

衛士們交換眼神,猶豫片刻,長劍還鞘。

肩膀上的壓迫感消失,衛士的聲音低沉:“若救不了陛下,拿你全族陪葬!”

李粲手撐着地板站起身,道:“自然。”

她的全族早就在十年前的兵變中被李粲殺了個精光,哪裏還有族人讓李桓去屠殺?

走到紫宸殿門口,衛士進殿通報,殿裏傳來少年壓低的聲音:“叫她滾!”

李粲:......

生死關頭上,李粲顧不得許多,沖紫宸殿大喊:“我真的能救——”

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被衛士捂住了臉。

衛士手上都帶甲片,猛然糊到她臉上,凍得她牙齒都發顫,她不斷掙紮,然而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與訓練有素的衛士們比起來,是一只單手便能提起來的小雞仔。

衛士們全身都是冰冷盔甲,李粲咬都沒處下口,只能借着巧勁,在地上一滾,這一滾,便撞到了一個人。

與衛士們通體堅硬的盔甲相比,這人衣擺上的料子軟軟的,像是狐皮做的大氅。

這麽晚了,能穿着狐皮大氅在李桓寝殿晃悠的,官職絕對不低。

李粲拽着大氅起身:“我是辭鏡宮的顧美人,我能救——”

夜風吹動月白色大氅的一角,依稀可以看到裏面的紫袍玉帶,男子手指修長,拇指上帶着一個墨玉扳指,手裏捧着一個描金小暖爐,視線再往上,燭火在描繪着白雪紅梅的宮燈中跳躍着,将紅梅的剪影映在男子極清隽的臉上,似乎在與男子眉心的朱砂痣相互呼應。

李粲呼吸一滞,後面的話便卡住了。

這人名喚顏道卿,是大夏朝的傳奇,也是大夏劍術的第一人,更是大夏年齡最小的丞相。

十八歲為相,權傾天下,讓世人只知丞相而不知天子,她當皇太女那會兒的死對頭。

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李桓登基之後,血洗皇城十日,逼得顏道卿不得不放權,做一個協理朝政有名無實的丞相。

如果說現在誰最盼着李桓早死,這位顏相怕是第一位——畢竟李桓死了他能再扶持一個傀儡做皇帝,繼續享受一手遮天的無上榮光。

顏道卿居高臨下俯視着她,目光略在她臉上掃過,而後落在她眼角的殷紅淚痣上,眉頭微動,停了片刻,聲音如舊日清朗:“辭鏡宮的顧美人?”

“這顆淚痣倒是生得好。”

顏道卿永遠都是這樣,臉上挂着得體的微笑,行坐之間是世家子弟行雲流水式的好看,展眉輕笑間,京都外的亂葬崗不知多了多少無頭屍體。

顏道卿的笑,是催命的符。

作為顏道卿多年政敵,李粲很沒出息地打了個哆嗦。

她現在的模樣,與上一世的皇太女模樣沒有半分相似,一個是驕矜貴氣、寶刀出鞘的嶙峋之美,一個是我見猶憐的小白花長相,唯一的相似,也就是眼角都有一顆淚痣。

怕不是顏道卿因為看到她的淚痣,想起了十年前死在桃園的皇太女。

顏道卿在側,衛士們不敢亂來,顧安歌抿了抿唇,決定賭一把。

她不知道寝殿裏不讓她進去的少年是誰,但現在周圍全是李桓的心腹,總有那麽幾個是希望李桓好起來的人。

顧安歌撫了撫鬂間亂糟糟的發,顏道卿的目光落在她微翹着的小指上,神情若有所思。

顧安歌大聲道:“相爺,我能救陛下。”

她這句話不是說給顏道卿聽的,而是周圍的衛士與紫宸殿不讓她進殿的少年聽的。

那少年多是掌管着皇城宿衛的光祿勳,之所以不讓她進殿,大抵是因為她作為李桓的宮妃,李桓一死她就要跟着陪葬,少年覺得她救李桓是假,找借口來紫宸殿撒潑打滾不去陪葬是真,所以見都不見她,便讓她滾。

事實上,她在紫宸殿大喊大叫的行為,也與撒潑打滾沒甚區別了,不過是顏道卿在殿外,衛士們多少要顧忌一下她是李桓妃子的體面,不好直接把她丢出去。

摸準了衛士們的心思,李粲又對殿內道:“我真的能救陛下,請讓我見一下陛下。”

她的聲音剛落,便見一個身着明光甲的少年從殿裏走出來,他身上的甲衣武裝到手指,一手按劍,緩緩抽出,劍尖閃着幽冷寒芒,直沖她而來。

!!!!

李粲下意識便躲,然少年的劍太快,瞬間便到了她的胸口,像是将人間與地獄切割出來。

生死攸關的這一霎,另一柄長劍憑空出現,挑開少年的佩劍,劍尖劃破李粲身上原本便不多的布料,李粲只覺胸口一涼,下一秒,一襲大氅自天而降,将她裹了個嚴嚴實實。

大氅上,是極淡極淡的梅香。

是顏道卿的衣服。

李粲驚魂未定,側臉去瞧,顏道卿手挽劍花,将長劍送入身旁衛士的劍鞘,長身立在風中,恍若九天之上禦風而來的仙人。

顏道卿淡淡道:“讓她試一試。”

李粲忽然就明白了,大夏女子為顏道卿要死要活的心情。

雲逸雖掌管着皇城宿衛,武功為皇城宿衛之首,但顏道卿的劍術是大夏第一,且顏道卿出劍時他也不曾防備,敗顏道卿一招,也不算丢人。

衛士撿起雲逸佩劍,雙手捧給雲逸,雲逸并不接,冷眼看着顏道卿,道:“這幾日進出紫宸殿的人不計其數,哪一個認出了陛下所中的毒?這個女人是不想去皇陵,才找了借口來紫宸殿。”

毒?

李粲耳朵動了動。

刺殺還不夠,還在劍上淬了毒,幕後之人是多恨李桓啊。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也不過如此了。

李粲想問題時,手指會習慣性地捏着下巴,今日也不例外,捏着下巴想了一會兒,忽而感覺顏道卿在看自己,連忙把手放下,謝了謝顏道卿的救命之恩。

多年的政敵救自己性命,這種狗血戲碼她在夢裏都沒敢想過。

顏道卿道:“既是如此,多一個顧美人也不算多。”

丞相位列三公,地位尊崇,顏道卿态度堅決,雲逸冷哼一聲,接過衛士捧的佩劍,驟然揮下,将臺階旁一人高的銅鑄宮燈攔腰斬斷。

精美的宮燈骨碌碌滾下來,夜風一吹,燭滅燈毀。

雲逸冷冷看着李粲,威脅道:“你若救不了陛下,有如此燈。”

李粲:......

行吧,此燈就此燈,李桓一死,她就要跟着殉葬,死在劍下與死在白绫鸩酒下,難道還有什麽區別?

雲逸大步走進殿,李粲裹着身上的狐皮大氅,謝了又謝顏道卿。

顏道卿手指摩挲着鎏金暖爐,似乎在瞧着她眼下的殷紅淚痣,道:“顧美人之前見過本相?”

這句話問的是她是如何認出他的身份。

顧安歌幹笑一聲,道:“相爺清貴威儀,眉心一點朱砂,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差點露餡,還好顏道卿這人長得有特點,能讓她蒙混過關。

顏道卿仍在看她眼尾的淚痣,她有些不自在,摸了摸淚痣在的位置,道:“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顏道卿移開視線,目光缥缈,淡淡道:“美人這顆淚痣,是有福之相。”

這句話假得不能再假了。

她做皇太女那會兒,有相術師給她看過相,說她的淚痣是命犯桃花的早夭之相,而她最後也的确死在桃花上,死的時候才十五。

多是顏道卿看到了她的淚痣,想起了十年前死在桃園的皇太女。

可若是想起了皇太女,顏道卿是更不會幫她的,畢竟她當了十年的皇太女,顏道卿便在父皇面前告了她十年的黑狀,差點讓父皇動了廢除她的心思,吓得她二話不說便對顏道卿派出了殺手。

後來那些殺手被顏道卿收于麾下,整日追着顏道卿,讓顏道卿指點他們劍術。

這件事讓她成為整個京都的笑柄_(:з」∠)_

顏道卿幫她的動機實在可以,李粲追了上去,試探問道:“相爺幫我,是因為這顆淚痣麽?”

顏道卿停下腳步,什麽也沒說,只瞧了一眼衛士們收拾被雲逸斬斷的宮燈的身影。

好的,她現在明白了。

顏道卿并不是幫她,只是舉手之勞。

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她要是認不出李桓中的毒,下場是被雲逸一劍斬為兩段。

可問題是她壓根不懂什麽醫術,說自己能救李桓,是想着自己拖延時間,讓親衛們去請隐姓埋名由丁改姓陶的丁太醫。

她救不了李桓,她找的人能救得了李桓,這樣算起來,李桓大抵......也是她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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