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晨曦
江晨曦
“這家店賣的什麽玩意兒,布料都脫絲了!”
“大家都來評評理,才穿一個月,袖子這塊兒被磨損的不成樣子,又掉色!就這質量還敢自譽純手工定制?路上地攤貨都被你們強!”一個尖嗓子的大媽把手裏的那件旗袍扔到女人臉上。
女人閉了閉眼睛,身形倔強又搖搖欲墜。
“對不起。”女人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旗袍,整疊工整,頭垂得很低,嘴裏道着歉,“本店的質量問題,一個星期內接受無理由退換。您這件旗袍材質是絲綢,不能用水洗機洗,您應該是沒有正确打理它。但是沒關系,我可以給你們協商退款,再給您……”
尖嗓子大媽不等她說完就打斷她,“說什麽沒用的,質量不行就是質量不行!說我不會打理?合着你家是金縷玉衣啊得天天供着!”
女人慌忙搖頭,解釋,“您別生氣,我不是這個意思…”
客人大媽繼續高嗓門,夥同旁邊的同伴,一起指責女人,“退款絕對要退,雙倍退款!還有啊,我們當初真是瞎了眼看你外地來的,又是一個人帶着孩子不容易,想照顧你家生意。結果可倒好,才一個月就出問題了。以後鄰裏之間都宣揚宣揚,可都別買這破衣服了。人家店裏衣服嬌貴的很,一般人還真穿不了噢!”
女人把錢退給她們,看着那幾人帶着對她的冷嘲熱諷,三五成夥的離開了小店。
她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緩慢的蹲下身,撿起地上被客人們搗亂踩在地上的絲綢布料。
她雙手發着抖,簌簌掉下眼淚。
江晨曦在樓上聽到店裏吵架的動靜,從樓梯上跑下來。一進店裏就是看到滿地狼藉,昔日潔淨嶄新的布料,如今沾滿腳印和塵土。
她媽媽正在背對着她撿料子,不時擡起手背,雙肩輕微起伏。
江晨曦一步步走近陳遙,在快靠近對方時。
陳遙好像察覺到什麽,連忙用手背擦擦淚,勉強扯出的笑容,轉過身,對江晨曦說,“小曦,怎麽下來了?英語作業寫完了嗎?”
江晨曦什麽也沒說,定定的注視着陳遙,擡起小手,從口袋裏摸出一塊白手絹,遞給陳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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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遙愣了會兒,伸手接過,看着手絹背面畫的四只小老虎,不自覺笑了笑。
“媽媽。”
陳遙擡起頭,“嗯?”
“我想爸爸了。”她走到陳遙身邊,撲進她懷裏。
陳遙心裏突兀了一下,張張口,好幾次,終究什麽都沒說出來。
江晨曦,“為什麽爸爸不在,我不想看壞人欺負你,為什麽爸爸不在…有他在就好了…爸爸到底去哪兒了…”她到最後的聲音都是壓抑的,哭出了聲。
陳遙拍拍她的背,抵住她額頭親了親,“好孩子,別哭。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不要怪他。”
江晨曦好長時間才平複下來,紅着眼圈跑出了門。
她不怪她爸,那一年的車禍,大概是讓一家人陰陽相隔的最後一面,不僅爸爸,還有弟弟,都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沒有見過。
她們母女來到這座城市已經三百零三天,鄰居們都對她們表面上很和善,但是內心都是鄙夷的同情。
好幾天晚上,江晨曦都見過幾個男人把陳遙堵在店門口,說些不堪下流騷擾的言語。
還見過一個催婚的母親帶着閨女,經過她家店門口時,明面上和陳遙熱情寒暄了幾句,然而一走遠就聽見那人對閨女說的話,“看見沒?孤苦伶仃的女人下場就是這麽慘,你要真想天天鬼混着不結婚,不小心整出個帶種的,沒準兒下場比她還慘。”
她明白,她都明白,別人的同情只是在可憐。江晨曦用力奔跑,耳旁呼嘯着寒風。
她全力追上剛才的幾位在店裏鬧事的大媽,擋在幾人面前。她想裝成很厲害的樣子,可是卻不争氣的先掉了眼淚,擡手指着幾人,聲線顫抖的不成樣子,“給,給我媽媽,道歉!”
幾個大媽看到江晨曦這幅軟柿子樣,別人還沒怎麽着呢,她自己還就先哭了,真矯情。
大媽們紛紛投給她鄙夷的目光,“小毛孩子,少來瞎摻和。你媽那是欺詐消費者,她活該!她自作自受!”
“閉嘴!”江晨曦抓起旁邊的樹枝,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獸,彷徨又憤怒,“我媽媽賣給別人的衣服從來沒出過質量問題,口碑也是很多回頭客們口口相傳的。你們肆意破壞衣服,我們賠了雙倍錢還不夠,你們還在店裏搗亂踩壞布料,惡意诋毀我媽媽。你們……”
“小曦!”陳遙從遠處跑來,喝住她,“不準對客人無禮,樹枝放下!”
江晨曦偏頭看向陳遙,陳遙是真的生氣了,她平時很少發脾氣。
陳遙走近幾人,把江晨曦手裏的樹枝奪下,扔到一旁,嚴厲的眼神警告她。
江晨曦倔強的仰起臉,“明明是她們不對!為什麽說我…”
“少頂嘴!”陳遙現在腦子很亂,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想讓事情鬧大,她沉着臉色壓低聲音,“回家去,別在這裏逞強,讓別人看笑話。”
江晨曦眼前一片迷茫,委屈的跑開。
在這座迷漫暴風雪和塵沙的北部城市,天空是一片灰蒙蒙。遠處有幾個煉鋼廠的高大煙筒,永遠不知疲倦的冒着黑煙。
……
江晨曦跑進樓上房間關好卧室門,鎖好內保險。
陳遙回到家後,上樓來想跟她說話,叫她吃飯,她卻一直都沒有開門,沒有回應。
等到陳遙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江晨曦支起胳膊,打開窗戶,望着外面的陰霾天,疊了一只紙飛機,看着它慢慢在空中滑翔飄遠,直到遙遠不可及,縮小為一個小黑點。
看不見了。
她走到書桌旁,打開筆記本扉頁,寫下一句話,“我讨厭這座城市。”
想了想,又補充上幾句,“我要好好學習,考上好大學,掙很多錢,買個大房子,讓媽媽将來過上好生活,不再受壞人欺負。爸爸不在了,媽媽一個人很辛苦。今天是我不好,不應該惹媽媽生氣…”
———————
第二天清晨,江晨曦洗漱完,坐在餐桌上,擡頭看見正在盛飯的陳遙腫腫的眼皮。
“吃吧。不燙了。”陳遙把熱粥碗放在涼水池裏叮了叮,為能讓江晨曦上學趕時間早點吃到嘴裏飯。
“媽,”江晨曦接過碗,攪拌着粥,小聲說,“讓你難過了,對不起…”
江晨曦看到陳遙的紅腫眼皮,就知道是昨夜哭過了。以前陳遙總在夜深人靜時裏一個人偷偷哭,她半夢半醒中聽到過幾次。
“沒什麽…”陳遙掩飾着情緒端着碗走開,“吃完還有一碗,都給你留着呢。”
江晨曦慢慢吃完飯,提起書包肩帶,下樓前朝陳遙揮揮手,“媽,我走了。”
“走吧,路上慢點。”陳遙又想起什麽,加快腳步追上她,給她口袋裏塞了五十塊錢,“時間來不及了就打車,別心疼錢。”
江晨曦想把錢還給她媽,想說自己還有錢。她媽卻擺擺手,囑咐她趕快出發,別遲到。
江晨曦攥着錢,站在公交站牌處等了兩分鐘,幸運及時等到一輛205公交車。
她的目的地是九中。公交車的終點站。
三十分鐘的行駛路程後,終點站抵達。
車上只剩下稀疏的五六位乘客,都是九中的學生,穿着相同的校服。
江晨曦下車,走進校門,進入九中高二部教學樓。
她在文科七班,全班四十五個同學,男女比例一比二。
轉眼學期過半,今天已經步入立冬節氣。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下意識朝旁邊座位看了看,同桌已經一個月沒來了。
那位女同桌據說是心髒供血功能不好,對方在一個月前的體育課上跑800米暈倒後,就住進本地醫院,之後又轉去別的城市大醫院做手術。全班同學們當時都去醫院看望過,但是那同桌轉院之後就杳無音信了。
第一節課數學課,上課鈴響。
數學老師拿着教案走進教室,剛要開始上課,講一元二次函數。歷史老師兼班主任卻恰走了進來,身後還帶着一位男生。
班主任朝數學老師打了個手勢,熟絡的湊過去低聲說了幾句話,示意對方先暫停,要耽誤幾分鐘時間。
接着班主任轉過身,把那位男生帶到教室講臺前,作着介紹,“大家安靜一下,我們班新轉來的一名插班生,岑越。”
班裏的同學們紛紛擡頭,看到岑越的那刻,都在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着什麽。
…………
“他真帥,是不是一中的校草?榜上有名的那位?”
“一中的好學生竟然轉來九中,落差不要太大。”
“瞧你說的,九中也沒那麽不上檔次啊,數完一中三中五中七中…不就數咱九中了?”
“不就?你這個(不就)用的真貼切。”
………
江晨曦對旁邊的熙熙攘攘并不關心,随意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心無旁骛的預習數學書本新課內容。
“就坐在江晨曦座位旁邊,第六排靠右的位置,過去吧。”班主任安排道。
“好,謝謝老師。”岑越答。
江晨曦沒留意到那幾句話,再次擡起頭時,震驚的看到岑越正朝她的座位走來。
她的目光随着對方身影晃動,冷不丁和他對視,呆了呆。
岑越停在她面前,“你好,新同桌。”
當得知他要坐在她旁邊。江晨曦迅速的向一旁遠離,挪了幾公分。把那邊書桌上平時堆放的雜物收拾幹淨,撤回自己書桌內。
她禮貌疏離的打了個招呼,又坐正,面向講臺聽課。
岑越不介意的笑笑,規矩的把書本放進課桌裏,長臂觸碰抽屜內部時,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
他不動聲色的把東西攥在手心,拿出來,看見是一枚紅色的胸針。像某些衣服的複雜裝飾品。
為防止抽屜內部還有她遺留下來的東西,他又找了一遍,這次拿出一枚發夾。但不是普通時尚發夾,是複古造型的,上面還鑲嵌着幾顆珠子。
之後陸續還找出一些沒拆封的零食。
這些舉動江晨曦都沒注意到,她在集中注意力全神貫注的聽講。
他郁悶了一下,這個新同桌稀奇古怪的東西什麽都有。
但現在質疑的不是時候,他不動聲色的坐正,認真聽課。
下課後,同學們三三倆倆出去小賣部買零食的,有在教室打鬧的。
岑越轉過身,看着唯一安靜寫作業的江晨曦,發問,“請問這些是?”
江晨曦擡頭,看見他骨節分明像藝術家的修長手指,掌心攤開放着幾樣東西,胸針和發卡,還有幾袋小零食。
她瞳孔收縮,慌亂想要拿他手裏的東西,不自在的說,“我的,謝謝…”
岑越勾起嘴角,露出笑意。迅速收回掌心,把它們移到一旁。她撲了個空。
江晨曦不知道他要做什麽,詫異的看向他。
以為是他不願意給,她小聲請求,“零食可以不要了,胸針發卡還我…”
“你的審美很別致。”他把胸針和發卡放在她攤開的練習冊上還回去。
然後撕開一包零食包裝,是麥麗素。他拿了幾顆放進嘴裏嘗了嘗。
“還行。我覺得太甜。”他作出評價,漫不經心的接着問,“下節課是什麽,可以給我看看你的課程表嗎?”
“在講臺前面。自己去看。”江晨曦語氣不太好的瞪着他。拿了她的東西,有恃無恐的吃了她的零食,還想自來熟的拉近關系。
岑越喉結滾動,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看的她心裏發毛。
他收回目光,一副無所謂的姿态,離開座位走到講臺前抄下課程表。
再次回到座位時,他把字跡工整的課程表,貼到課桌上。兩人課桌中線的位置。
江晨曦不經意瞄了一眼,他的課程表抄的很大,字體也是很大,并且像練過專業書法,字跡工整隽秀。
“以後都能看到。”
不了。江晨曦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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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來的第一天,兩人就結下了梁子。她覺得他極其沒禮貌,他覺得她性格有點拗,不太好相處。
第二節課,英語課。
岑越的英語水平是頂尖的,去年得過全國英語競賽大獎第一名。因而此時老師上課講授的冗長翻譯段落和詞組搭配,對他來說特別小兒科。
他百無聊賴的翻出那幾袋零食。
兩人的座位比較靠後,又有立體書夾着成排書本的遮擋,他放松的簡直把這兒當成自己家。
原本被他親口蓋章的太甜的麥麗素。現在卻一顆接一顆,被他吃完。意猶未盡的又拆開另一包,解決一包貓耳朵。
江晨曦隐忍着不發作,到了第二節下課,她剛想要和他談談吃零食的問題。
岑越卻站起來,去走廊透風。
大課間不到二十分鐘時間,他就和班上僅有的十幾個男生全部打成了一片。
回教室的時候,幾個愛吵鬧的男生跟在他身後,像一群小弟似的鞍前馬後。而平常班上最厲害的扛把子,劉闖,也正和岑越勾肩搭背的說笑,看樣子已經結為好兄弟。
看到這些畫面,江晨曦把原本想說的話題咽下,默默把書本和桌椅離他更遠了些。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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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課,岑越心情似乎格外的好,不僅舉手回答歷史老師的提問,還應老師邀請,去黑板上講解了三國争霸時期的局勢。
他講的生動有趣,下面的同學聽的很入迷,班主任歷史老師也對他投去欣許贊賞的微笑。
江晨曦聽他講,才知道他頭腦裏确實有點幹貨的。
但仍不想對他有徹底改觀,或許他只是愛出風頭,愛在班主任面前表現罷了。
第四節自習課。
岑越偏頭看到江晨曦正在做習題,對着一道數學練習冊上的題愁眉不展。
其實那道題的基本公式很簡單,只是變幻形式有些麻煩。
他拿起一只筆,翻開數學練習冊,把那道題的大致解題步驟寫上,答案沒寫,只是解題思路寫的很詳細。
為了避免起疑,他還把這一頁的所有習題都做完了。
十分鐘後,他把練習冊丢到她的書桌上,不偏不倚的掉在她手邊,吓了她一跳。
江晨曦心有餘悸的拿起對方練習冊,看了一會兒,大概掃過解題步驟,足足看了十秒。才擡手丢回他的位置。
“不好意思,沒拿好。”岑越也若無其事的配合着她取過書,看到她思路通暢奮筆疾書的樣子,他勾起嘴角,漾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