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知白
第三章 少年知白
靖臨侯府。
一個穿着短褐的少年停下了腳步。
他的衣服洗得發舊、發白,好像是慘灰色的。腰間別着一把劍,一把竹劍。
竹子做的劍,竹子做的鞘。
他是一個英俊的少年,面部的輪廓還有些許青澀,但唇角的線條卻隐含着成年人也未必會有的堅毅。他看上去是那麽孤僻,那麽冷漠,卻又帶着來自荒山野嶺般的淳樸與天真,這使他的面孔多了一份難以言說的魅力。他用草繩随意紮着頭發,他的頭發仿佛缺乏梳理般是粗亂的。
他渾身都散發着寒碜、清貧、困苦的氣息,但這種氣息并沒有減損他的魅力。
反而彰顯出怪石谲岩般獨特的氣質。
仿佛這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少年揚聲道:“侯爺在嗎?”
他的聲音清澈、甘冽。
“……”
守門的仆役只是懶懶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又道:“靖臨侯魏晉箜在嗎?”
那武夫打扮的仆役不善地瞪視着少年,仍然不答。
那少年也不以為意,只是跨步向前走去,走向朱紅的帶麒麟金門環的侯府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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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的仆役圍上來要攔住少年。
少年道:
“讓開,我不想殺你們。”
幾個人高馬大的仆役就嗤笑起來,其中一個男人率先伸手去推搡少年。
只見一道青影閃過,那柄插在腰際的竹劍已經被握在少年的手中,劍尖指向眼前的男人。
他的劍法十分奇特,充滿了野性,仿佛野獸的獠牙。
一串鮮血,從男人的手腕上滴落。
仆役的臉上出現驚惶之色。
便有十幾條人影從侯府的院牆上閃出,侯府的護衛們将這少年團團圍住。
“砰——!”
護衛的刀砍向少年,與竹劍相擊,這竹劍竟似岩石般堅硬。
那少年連刺連點,仿佛殺人便如挑魚刺般精細而輕松,只見他周圍的護衛紛紛倒下。
殺人,遠比打敗一個人要輕松。
是以,他的招式,都是殺招。
少年站在滿地屍體中,瞪圓眼睛,繼續向侯府喊道:
“魏晉箜在不在?”
他的聲音發自丹田,像汨動的泉溪向四周淌去。
便有一個人道:
“你找我父親有什麽事?”
馬蹄聲踏踏,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年,與高手俠客結伴而來,身後跟着扈從和美婢。
“紫燕黃金瞳,啾啾搖綠騣。
珠袍曳錦帶,匕首插吳鴻。”
這少年通身氣派,模樣十分俊俏可愛,肌膚瑩白有珠光,看着竟比女孩兒還細嫩幾分。
他既稱“魏晉箜”為父親,自然便是魏侯的獨子“千金小侯爺”魏靈風。
他正微微歪頭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兩個少年,相對而視。
一個由來纨绔,一個不過黔首;
一好鮮衣華服,常食/精馔,一個布衣蔬食,常至斷炊;
一個住精舍,一個居無定所;
一個極愛繁華,美婢成群,江湖客結伴,一個形單影只,茕茕孑立,禹禹獨行。
一個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一個看落日,聽市聲,數梅花,觀流水,望萬家燈火[1]。
一般的年紀,相當的年華,俱是青春少年。
命竟如此不同,真如隔世相望。
魏靈風望着少年,神情中有些微的居高臨下的憐憫。但少年對彼此之間的差異,似乎毫無所覺,只是盯着他道:
“我要找到魏晉箜,殺了他。”
“放肆!”
魏靈風身邊的一個黑衣人呵斥道,“哪來的豎子,竟然口出狂言!”
魏靈風星眸轉動,微笑道:
“你看,你若要殺我父親,得先過我這關。”
街。
青砧路。
片片紙錢如大雪紛飛。
“滿大街的撒紙錢,是誰這麽不吉利?”
沒有人敢這麽問的。
做生意最講求吉利,紙錢飄進酒店的門扉窗戶中,但老板仍然低頭撥算盤,店小二也悶頭擦桌子,生怕往外看一眼似的。
一座轎子,漆黑如棺木的轎子,在街道上浮行着。
紙錢一路飄灑,轎子一路飛掠。
即使是白日裏,也
叫人頸後生起雞皮疙瘩。
瘆得慌。
這轎中的到底是狐仙鬼妖?還是索命閻王?
轎子又帶得地上的紙錢向前起飛,不到片刻功夫,那頂烏木轎子便臨近了靖臨侯府邸。
魏靈風在喝酒,美酒。
有美婢玉手承盤,盤中盛玉壺。
金樽渌酒生微波,碧空如水酒如空。
他一邊喝酒,一邊看一旁的打鬥。
上場與那少年纏鬥的,是江湖中頗有名氣的“金鼎拳”施項,和“奪魂刀”虞捕快。
本來兩個人是誰也制不了那少年的,但兩個人合起來,倒也配合的親密無間——
你正擊,我偷襲;你攻上,我攻下。
片刻功夫,那少年便挨了幾拳,嘴角溢血。那柄如鋼似鐵的竹劍,也開始出現道道刀痕。
“噗!”
少年被打倒在地,竹劍脫手,虞捕快的“奪魂刀”立時劈下!
魏靈風抿了口美酒,噙笑的唇卻忽地一凝——
一顆白子破空而來,正擊在虞捕快的“奪魂刀”上。
刀還在往下劈,刀刃卻忽然斷成了兩截。
随着一陣風浪湧動,白色的紙錢,在衆人眼前飄飛如蝶。
轎子已懸停在侯府前。
魏靈風眯了眯眼。
施項拎起地上已經意識半迷的少年,便要一拳了結他。他的拳頭已經蓄力,猛地一拳揮出。
這一拳力道之大,恐怕要将少年的頭顱打碎。
但拳頭落到少年的臉上,卻是軟綿綿的。
施項整個人也都變得軟綿綿的,他軟綿綿地倒下去,因為他的太陽穴處嵌入了一枚棋子。
那少年也跟着跌倒。
一道白绫從轎中門簾下射出,卷住少年的腰肢。
那少年就像是被捕鳥杆黏住的小鳥,嗖的一下飛入了轎中。
眼見那轎子要飛走,虞捕快立刻搶過一把刀向那轎子撲去。
只見轎窗中伸出一只白如美玉的手,這只手擎着一盞白玉杯,将杯中青碧色的茶水往外一潑。
就聽那虞捕快大吼一聲,猛地倒退兩丈後,沒頭沒腦地亂轉,一雙眼睛中流出兩挂鮮血來。
其他江湖客武功都不如虞捕快和施項,見來人随随便便一出手,便叫兩人相繼遭殃,自然不敢邀功出手。
魏靈風朗叫一聲道:
“站住!”
蘇試自然是不會站住的。
少年已經昏迷,他喂了少年應急的傷藥。運轉內力,使轎子轉向,預備離開。
魏靈風冷笑一聲,将酒杯擲碎在地,又從腰側的繡銀線小皮囊中抓出滿把的珍珠、玉珠、金珠、銀珠,猛地揮臂向前擲去。
“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只見色澤鮮潤、美麗異常的珍珠、玉珠、金珠銀珠如彈丸爆射向那頂漆黑的轎子。
這轎子本已慢慢轉向,轎中人仿佛背後也長了眼睛,能看見轎外似的——那頂轎子倏然間飛速旋轉起來。
“叮叮、砰砰——”
一顆顆光彩熠熠的珠玉如水珠向四面飛濺,剎那間若流光飛舞。珠玉紛飛,有的打在牆壁上嵌入磚石,有的打在青磚地面,玉石俱碎。
魏靈風拔出腰間匕首,錦靴在馬鞍上一蹬,輕靈的腰身俯沖,整個人騰空而起,如輕燕般飛撲向門簾。
“羞道易水寒,從令日貫虹。”
不過眨眼功夫,魏靈風已經撲到轎前,他已聞到那轎中的茶香與墨香之間,混雜着些許的血腥氣。
那轎子卻紋絲不動,簾後人影淡如輕煙。
突然,那竹簾若被風吹拂,向上卷起,輕輕地拂到魏靈風面前。
人們便見魏靈風如遭重擊,猛然間被掀飛出去,騰空丈餘尺,竟不能運氣周轉,重重落地,複又翻滾幾滾,趴在地面。
周遭一片死寂。
無人敢言語,也無人敢上前。
玉冠散落,錦袍弄塵。
“千金小侯爺”魏靈風何時這般狼狽過?
那轎子已向來路飛去。
從轎中抛出一方珠白绡帕,飄飄然若柳絮乘風。
魏靈風翻過身,頓感惱羞成怒,“啊”的大叫一聲,一掌拍在地面,将自家門口的青磚拍出一個手印坑來。
那方绡帕正從他面前落下,魏靈風下意識伸手一抓,這才感到臉皮蹭得有些疼。
他一張白玉般生嫩的臉在地上滾成了花貓臉,臉頰邊些微蹭紅。
魏靈風“哼”了一聲,将绡帕摁到臉上。
美婢們這才紛紛上前,好一番噓寒問暖。
[1]張岱《自為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