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救命之恩

第四章 救命之恩

廟是破廟。

廟中的一切都顯得那麽陳舊、那麽衰敗。

但這小小的破廟內部,卻被掃灑得很幹淨。

藥的苦香味還在通透的廟宇內彌漫。

竹劍少年躺在幹草墊成的床榻上,正閉着眼睛,臉上浮着一抹病态的嫣紅。

唐璜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魏知白。

他有些驚訝地睜大眼睛,随即警惕地環顧四周,豎起耳朵聆聽。

只聽得草喧蟲鳴,廟宇內外,一片寂靜,更無人聲。

唐璜去檢視一番那煎藥的砂鍋,裏面還殘留着草藥的渣滓。他又拿起殘留着藥汁的青瓷小碗,碗已經涼透……看來煮藥的人離開已經有些時候。

唐璜若有所思地凝視着手中的小碗,他雖然不懂瓷器,卻也看出這碗瑩潤青翠,品質上乘。

他記得上一世,蘇弑便是從魏靈風手下救走魏知白,并将其培養成自己最鋒利的刀劍。魏知白從小孤苦,又不知世事,對蘇弑簡直比狗還要忠誠。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若是蘇弑要他将刀紮進自己的心窩,只怕他也會照辦的。

看來,這藥碗的主人很可能就是蘇弑。

只是他為什麽半途離開?

唐璜抿緊唇角,下意識地要去摸背後的劍。

他再世為人,武功修為自然也跟着拔高一截,但自知仍不是蘇弑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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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的內力淵博似海,招式更是随心所欲,變幻無窮。

誰都不知道他學的是哪門、哪派的功夫。

而唐璜因為跟蘇弑朝夕相處過,知道此人學習任何一樣東西,都喜歡舉一反三,化為己用。

若是給他一本劍譜,他必定能學出三種劍法來。

若是讓他學十二招,他也一定會衍化出千百種變化……

他至少要找到當今天下在“江湖榜”上名列前茅的絕頂高手,才有可能對付得了蘇弑。

這時身旁傳來一陣模糊的呓語,唐璜的目光不禁落在病榻少年蒼白的臉上。

少年眉頭緊鎖,仿佛正陷入噩夢之中。

唐璜走到榻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指背下一片溫熱。

他拿出随身攜帶的酒囊,用冷酒浸濕手帕,正要将其敷上少年的額頭,便見到底下的一雙眼睛猝然睜開,帶着一層迷蒙的瑩亮,将他注視着。

魏知白的睫毛很長,在唐璜撤手時,掃過了他的指尖。

魏知白一瞬不瞬地凝注着他:

“是你救了我?”

他的目光有一種小獸的溫順。

唐璜的眼神顫了顫,眨了一下眼睛。

魏知白是劍學奇才,其劍法奇谲,更是修成了罕見的雙系內力。在上一世,其劍法僅在天下第一劍莊莊主陸見琛之下。但陸見琛年已二十四,魏知白雖還不能望其項背,卻也可謂長江後浪。

如果能夠得到魏知白的幫助,他對付蘇弑也就多了一份信心。

何況正是由于蘇弑救了魏知白,才讓魏知白後來助纣為虐,最後落得斷臂遭棄,被蘇弑的仇敵四處追殺的下場。

“……”

唐璜沉默不語。

他雖然沒有對他說出實話,但也是為了幫他。

魏知白靜靜地望着他道:“我該怎麽報答你?”

唐璜沉吟片刻道:“不知道靖臨侯府的人是否會追查到此,此地不宜久留,我們最好現在就離開。”

魏知白捂住胸口悶咳兩聲後,啞聲道:“好。”

唐璜本欲在這破廟小宿一夜,此時也不得不趁夜趕路。無論怎樣可怕的夜晚,總歸比遇見蘇弑安全。

他要趁着蘇弑返回之際把魏知白帶走。

唐璜攙扶着魏知白,走出破廟大門,腳下輕功運轉,互相依偎的少年人的身影,便如烏鳥投林,轉瞬沒入林影之中。

然而其實蘇試早已回來。

烏轎落在破廟庭院的荒草上,竹簾掀動,蘇試從中走出,手中執一方浸了寒泉的棉帕,望着唐璜與魏知白離去的方向,似有所思。

聚寶樓。

“師兄!”

唐璜大踏步而來。

“師弟。”

楚不疑對唐璜點點頭,他穿着一身平陵閣的黑色飛魚服,腰側配橫刀,雖然看到挂念的師弟使他露出一點笑容,但緊鎖的眉頭仍然在眉心蹙紋。

平陵閣乃朝廷專設,處理江湖惡劣事件的機構。

與他一道的人都穿着相似的官服,只是顏色純黑,衣料上沒有暗銀暈金的圖紋。

“果然如你所說,有人盯上了江南七富。”楚不疑臉上結着寒霜,“就連鑄劍名師歐玄英也遭毒手……”

歐玄英乃戰國鑄劍名師歐冶子之後,雖然并非唯一的兵器大師,但一直與秦尋之并稱為“南劍北刀”。

其所鑄之劍以輕靈鋒銳、韌而不斷、吹毛斷發聞名。

非有萬金不能請歐玄英出手鑄劍。

倒是與秦尋之的“看眼緣”鍛刀法不同。

無怪乎同為鍛兵器之名家,歐玄英富甲一方,秦尋之卻一貧如洗了。

“早在收到秋月山莊和橫行镖局的命案急報時,我便有此猜測,但也只是胡口亂說,沒想到竟然一語中的。”

唐璜也皺起眉頭,撩袍俯身去查看地上的屍體。

他當然不是胡口亂說,而是“未蔔先知”了。上一世,蘇弑下了好大一盤棋,而唐璜自己也是其中一顆被随意擺弄的棋子而已。

江南有七富,分別為秋月山莊莊主秋無痕、橫行镖局總镖頭廖無敵、聚寶樓樓主江連月、野老錢莊莊主白叟、鑄劍山莊歐玄英和水月坊坊主孟夫人。

短短一個月內,秋月山莊遭“魔笑鬼哭”毒手,而橫行镖局總镖頭和二十四個镖師死于南鯊北鱷手中……

聚寶樓,顧名思義,彙聚了各方名貴珠玉寶石瑪瑙翡翠,一向為富豪官家所愛。此時此刻,也已經被洗劫一空。

對聚寶樓出手的乃是“嗜錢如命”金婆婆,雖然名叫“婆婆”,卻其實是個矮小的男子,只是善于喬裝打扮,尤其愛易容成老态龍鐘的老太婆,好叫人掉以輕心。

平陵閣的人來到聚寶樓後立刻分派人手追蹤金婆婆的行蹤,不想卻找到了金婆婆的屍體。

現在這具屍體已被搬到聚寶樓之中。

也便是唐璜手下的這一具。

唐璜轉動屍體的下巴,觀察傷口,只見金婆婆的喉嚨已被一枚棋子打穿。唐璜又檢查他的耳朵,果然見到其中一只耳朵的耳垂上,如釘耳釘被簪上一枝小花。

花是橙紅的茑蘿,像一枚小小的火焰,在屍體的耳畔燃燒。

看得出來花朵是往下擲入耳垂的。

花梗是柔軟的,卻筆直地穿入耳垂的肉中……可見出手之人內力精純,且力道拿捏極其精準。

唐璜皺起眉頭……

因為這一世發生的事情和上一世有些出路。

上一世,魔笑鬼哭也好,南鯊北鱷也好,都是聽從蘇弑的吩咐分別對江南七富下的手。

奪得的財富大半都歸于這些江湖黑道所有,而蘇弑則從每一家中取出一件物品……每一件裏面都藏着藏寶圖的碎片。

蘇弑告訴魔笑鬼哭、南鯊北鱷等人藏寶圖的秘密——

昔年天山老人去蓬萊前,将一份藏寶圖分為七份,分別留給江南七富保管。

這七人雖然都與天山老人交好,彼此卻并不融洽,加上實力相當,想來藏寶圖可以很好地分管隐匿。

據說這藏寶圖乃已經覆滅的大丸國的貪官和晟搜刮畢生的財富,這人一生財富之巨,要比王朝的國庫還要充盈好幾倍。他自己也知道過多的財富會給自己招來禍害,生怕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很早就秘密地修建藏寶地,将財富運入其中。

據說裏面的金銀財寶,你就是每天一車一車地往海裏倒,倒上十年也倒不完。

江湖上已經開始流傳開藏寶圖的消息,無數劍客俠士都蠢蠢欲動。

為了避免走漏風聲,蘇弑決定只帶兩個人一同前去尋寶,于是“魔笑鬼哭”、“南鯊北鱷”、金婆婆等人開始自相殘殺。

這就更使衆人确信“藏寶圖”一事果然屬實。

許多名門正派也紛紛加入了争奪藏寶圖的行列……

而最終,所謂的大丸國藏寶圖,不過是蘇弑的謊言。

一個他根據事實編造的謊言。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編自導的,荒誕而殘忍的鬧劇。

為了一份虛無的藏寶圖,江湖中血流成河……

而他只是淡笑觀看,仿佛座下觀戲客。

現在,怎麽變成蘇弑把“魔笑鬼哭”這些人殺了?

“師兄,你看,這是我追蹤‘魔笑鬼哭’‘南鯊北鱷’等人所記錄的案卷……”唐璜将手中的冊子遞給楚不疑。

楚不疑翻閱過後,凝眉看向金婆婆的屍體:“這些人……”

“這些人都是被同一人所殺。”

唐璜替他說出想說的話。

令楚不疑感到凝重的是,“魔笑鬼哭”等人,均是令平陵閣頭痛的人物,在平陵閣的懸賞榜上位列前茅。這些人不僅僅是武藝高強而已,行蹤更是詭秘不定……而且江南七富雖然都在江南,卻彼此間也相差個千百十裏地,這人卻能先後将其擊殺。

“這些人均是一招斃命。”

楚不疑道,“這樣厲害的高手,我竟然沒有一點頭緒。”

“也許是因為他往日并不在江湖上走動。”

唐璜道,“而且,為什麽這個人一出現,魔笑鬼哭等人就紛紛作案呢?師兄,你不覺得這事兒太巧了嗎?”

“依你之見?”楚不疑再次将視線落在金婆婆的屍體上,“他為何要擊殺這些惡貫滿盈的江湖黑道?”

唐璜盯着楚不疑,一字一頓地道:

“殺人滅口。”

蘇試翻着《命賬簿》,上面已用朱筆劃去很多名號。

殺人,并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因為生命的堕落和死亡,同樣都是可悲的。

盡管蘇試并非無底線的善良之輩,也并非不覺得那些人該死,但是至少,他希望不需要由他親自動手。

“君子遠庖廚”,是因為君子不忍見禽獸之死。這似乎有些虛僞。

在廚房裏看見殺雞鴨就不忍心吃它們,遠遠避開,看不見聽不着就吃得下了。說來說去,還是要吃的,對雞鴨來講有什麽區別?

但本來便不是為了雞鴨才做這樣事的。

而是為了預養自己的“不忍之心”。

雖然不能聽憑恻隐之心辦事,但若是見慣了殺戮,自己的心性也難免要受到影響。

立人之本,唯在修心而已。

江南七富,自然不是蘇試讓人去殺的。

自從知道秋月山莊被屠,蘇試便感到不好,因而早就找人盯着其他六家。

但蘇試卻總是慢了一步。

由于沒有“蘇弑”來為這些黑道做安排,這些人對江南七富下手的時間、手段種種都變得更加不确定了。無法光憑借劇透就輕松地将人逮到,除了魔笑鬼哭是偶然撞上的,追查到他們還頗費了蘇試一番功夫。

莫非真的天命有常?

即使沒有蘇弑,這些無惡不作的人也一樣注定要幹這些事?

蘇試既然已經活不下去,便想要“作死”。

這個世界上,目前已知孜孜不倦地想要殺死蘇弑的有男主受一人,而其他能殺死蘇弑的人則通常都會因為不可抗力圍聚在男主受身邊……

蘇試就覺得應該給男主受一個殺他的理由。

但他的天性注定他幹不了為非作歹的事。

就好像男人注定生不了孩子一般。

在已經預先知道“魔笑鬼哭”、“南鯊北鱷”、金婆婆等人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之後,他很難拒絕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他知道會有哪些無辜的人死在這些黑道的手上,而他有能力去輕松阻止卻為了“扮演反派”而故意不那麽做,那豈不是他也有一份害人的功勞?

他好像反而做了好事,深藏功與名的好事。

這令他十分苦惱。

于是他決定,花錢抹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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