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信任
第九章 信任
天光未明。
蘇試睜着眼靠在枕上,回想着剛剛夢見的故人。
他最近總是夢見美好的事。
他很少會去回憶屬于“蘇試”的過往。
那些不愉快的人或事,他習慣将其塵封,冷落,隐藏。
而今才發現,一道被隐去無留意的,還有散落其間的,明珠似的美好時光。
山中沉靜的歲月,沉澱了往日的喧嚣,露出了其中深埋的珍寶。
他不禁一點一點地回想……
他想起高一時同班的那個女孩子,想起她站在操場上,隔得很遠,望着他笑的樣子;
想起中午吃完飯回到教室,聽到她用柔軟的聲音念他寫的随筆,在他感到被冒犯而冷下臉時,露出驚慌的神情;
想起他站起來回答問題,她在一旁小聲報答案卻紅了臉;
想起他孤身坐在小賣部門前,她從一旁繞到他背後,不曾用雙手觸碰他的、輕輕地蒙住他的眼睛;
想起她告訴他下雪了,他推開窗一看,雪下得那麽美……
想起這一切,會有一種将要心動的感覺。
她贈他的孤僻以溫柔,贈他的敏感以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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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本能地回避與女生親近,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她竟然如此融洽地進入了他的生活。
想來那些日子,真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有的不是男歡女愛,只是純粹的童真般的歡喜。
然而那個時候的他,甚至還沒學會分辨一個女孩子的美醜。
年少不知情淺深,如果……
沒有如果。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算起來《銷恩錄》的世界,是他四世為人。
他已經擁有過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對于過往的不堪已經看透、看淡。他感到自己的內心就如清晨山間的空氣,清冷,但是透澈;依然情感淡泊,但是平和而舒緩……
他竟覺得他像她了。
想得多了,困意消退。
蘇試披上外衫,推柴門而出,提一盞素燈,沿着林中潺溪漸行。
天外正有一鈎淡月,帶幾點疏星。
一陣岩風吹來,菊花飄黃,花瓣襲人。
半掩的柴門內,公雞啼叫,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劈柴聲。
院落中,魏知白用白布帶将手與斧柄綁縛纏裹起來,劈了一垛木柴,又去生火做飯。淡淡的米香從別屋飄出,等蘇試從林間閑游回來,跨入正廳,飯桌上已被擺上了飯食。
早餐是清簡的,不過是米粥、蝦餅,再配一碟醬瓜。
知白正給兩人分配筷子和勺子。
“猜猜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蘇試張開空空的雙手,見知白好奇地望着他,便從袖中倒出好幾枝菊花。
菊色郁金濃,伴着陣陣馨香。
魏知白一笑,将菊花拿去簪在花瓶中。
吃過飯,蘇試用清茶漱口,知白收拾着餐桌,将碗碟都擱放在紅木方盤裏。
端起來轉身時,卻不知怎的,左手一滑,待他搶捧回木盤,盤中的碗碟卻都已滑落在地。
一套流水紋的龍泉青瓷,便盡數摔了個粉碎。
當然知白并不知道他剛剛毀掉了至少百兩黃金。
他只記得蘇試說過:“‘美食不如美器’。盤子若是好看,菜吃着也能香上幾分。”
他抓着木盤子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繃緊。
蘇試看着他的手道:“你的手怎麽了?”
知白茫然地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連帶着盤子一起,在輕微的顫抖。
蘇試拉過他的手臂欲檢查一番,魏知白發出一聲抑制不住的悶呼,手中的木盤也不禁脫手,扔在了地上。他的雙臂抖得更加厲害,整個身子都跟着抽緊。
他已痛出了眼淚。
堯光山下有一瀑布,這一個月來,知白每天都要站到瀑布下,雙手提着木桶平舉上一個時辰。
本來雙手平舉裝滿水的水桶已經十分不易,又何況是站在瀑布底下,水桶一刻不停地被傾瀉而下的水柱沖刷?
那木桶被瀑布沖刷得震蕩,魏知白的雙臂也似乎在震蕩。
但他咬牙堅持了下來。
因為蘇試說,單手劍是以整條胳膊作為劍柄,要靠肩的靈活性帶動胳膊運劍,他的肩臂不夠有力,劍就使得不穩。
他讓他用這個法子練習臂膀的力量。
第一天,知白已經覺得筋腱酸痛。一個月來,他只感到雙臂一天比一天沉重難舉,疼痛仿佛一分一分深至骨髓。
就仿佛雙臂在不斷地被啃噬着。
如果不用眼睛去看,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是否握住了一樣東西。他的雙手幾乎失去了觸覺,只剩下了疼痛。
仿佛他握緊雙手時,湧出的不是力氣,而是痛楚。
蘇試顯然也已想到。
他若是再堅持個十天半個月,這兩條手臂也可以報廢了。
蘇弑也好,蘇試也好,兩人都十分擅長學習。
所以,他總是能很快看出魏知白武功的缺陷在哪裏。
但不管是蘇弑,還是蘇試,都沒有開館授課的經驗。
該用何種方法彌補缺陷……有時候他根據的是蘇弑的經驗,有時候無從參考,則完全是心血來潮,想當然耳。
蘇試替知白按揉肩臂穴位,魏知白痛得渾身發抖,也咬牙忍住。
蘇試便問道:“每天都在瀑布下練臂力嗎?”
魏知白道:“嗯。”
“每天都是一個時辰?”
“嗯。”
蘇試又問道:“辛苦嗎?”
“……”
魏知白點了點頭。
蘇試從他的尺澤穴按到太淵穴,知白被按得淚眼汪汪。
蘇試又問道:“痛苦嗎?”
他讓魏知白轉身,按揉他的肩井穴。
“……”
知白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蘇試道:“痛苦就錯了。你要明白兩個道理:一、學習任何東西,若想精進,必然是要辛苦的,但絕不會痛苦。二、我雖然武功遠高于你,也很懂得怎麽練習武術,但那不代表我就很懂得怎麽教授。學和教是兩種能力,學不好的人一定教不好,但學得好的人卻未必一定教的也好。‘教學相長’,無論是‘學’還是‘教’,都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一個過程。
學得痛苦,那一定是方法不對。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方法,一個方法不行,我們可以換另一個。明白嗎?”
魏知白抿着唇,點了點頭。
蘇試不再說什麽,繼續給他揉背後緩解疼痛的穴位。
其實,他也從魏知白身上學到一個道理。
學生對于老師的感情,有時會超出你的想象。
瀑布下提水,不過是蘇試一時興起,随口提出的一個主意,他也從來沒有去檢驗過知白是否有認真完成,甚至時間久了,他都已将它忘記。
難道魏知白傻得不知道累,不知道疼嗎?
他會累,也會疼,但他仍堅持做這一件看不到好處又并不令人舒服的事。
他本可以偷懶,或者質疑,去嘗試更輕松的辦法,但他沒有。
因為他信任他,相信他是對的,他說的是為了他好,他說的便是最好。所以他可以克服困難,也可以忍耐痛苦。
蘇試又是為何收他為徒?
在原著《銷恩錄》中,魏知白的母親出于對魏晉箜的怨恨,從小就培養魏知白殺人的劍法,只為有朝一日,讓兒子替她報了仇怨。
魏知白并不知道自己姓魏。
并不知道,他的母親原是魏晉箜的下堂妻,而他是靖臨侯魏晉箜的兒子。
正因為他從小不知何為“關懷”“愛護”,才會将救了他的蘇弑當做親人一般對待。
盲目地聽從蘇弑的吩咐,被其利用,換了一身內外傷,最後又被抛棄。
真如喪家犬一般。
但蘇試收他為徒并非出于身為“蘇弑”的愧疚,畢竟那是相當于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對“魏知白”犯下的錯。
也并非是由于同情。
蘇弑可以不是蘇弑,唐璜可以不再是唐璜,魏知白也未必仍是魏知白。
他之所以願意幫這個少年一把,是因為他令他想到自己。
而當他看到魏知白本人,他發現,這個世界的魏知白仍如原著一般,記恩不記仇。
他覺得他很好。
一個人若是擁有超越常人的、不可磨滅的品質,那麽總會有欣賞這種品質的人來幫助他。
即使沒有蘇試,也會有蘇轍、蘇洵。
他幫魏知白,一是為了憐憫自己,二是因為魏知白值得。
他并不覺得自己對魏知白有多麽盡心盡責,但魏知白卻回報給了他深深的信任。
蘇試覺得驚訝,驚訝過後是感動。
赤子之心,誠可愛哉。
蘇試便道:“等手好了,就開始練習漁陽劍法。”
知白道:“可是你說要打好基礎……我,我還沒做好。”
蘇試道:“沒什麽,你會做好的。”
方法有千千萬,可以厚積薄發,也可以相機行事。
你若心向我,得我所傳,自然全無障礙。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叫我趕上了
無線壞掉了,在附近商店蹭的網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