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漁陽劍法

第十章 漁陽劍法

瀑布。

白練如飛。

沖入堯光湖中,掀起氤氲水汽。

胡波蕩漾,小船随波悠晃。

船,是木蘭船。木蘭船下碧玉流。

船上載着一壺美酒,配幾只玉盞。

玉是和阗青白玉,色澤剔透而瑩潤。

蘇試斜靠着船舷,枕着菊墊,躺在小舟中,白衣鋪散如雲。

他一頭青絲披漫,其中又有多股編成發束,發尾各編墜着一枚銀鈎狀的銀飾,一側耳畔又配兩枚細銀環,看上去頗有幾分異域情致。

他伸手探玉壺,為自己倒了杯桂酒,又舉盞一飲而盡。

點滴玉液灑落衣襟,氤氲開酒的香氣。

他這一身衣服,也好似醉了般,在風中輕軟。

湖光倒影浸山青。

樹是常青樹,也有枯黃的秋葉從山頭飄落,灑落點點秋意。

湖心靠向瀑布處,也漂着許多零碎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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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腳步在木片上急點。

前撲、上撩、紮刺、外劈……魏知白正在水上演練着《漁陽劍法》第八式。

木片随波逐流,他的腳步亦千變萬化。

劍光如流星,迅疾。

蘇試已接連酌了好幾杯,因為他想嘗試一下喝醉的感覺。

他總覺得,一個人若是沒有喝醉過一次,他的人生就要比別人少了一份體驗。

——其實他已經醉過,只是醉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沒醉而已。

他現在便有些微微地醉了。

他便一時突發奇想,取來盤中的肉粒,穿在發尾的銀鈎上。

而後往船舷外一撩頭發,仰頭一靠,發絲便盡數浸入水中。

浸入湖水倒映着的白雲之中。

一片枯葉随風落向湖面,卻被劍氣逼得倒退、逆飛,瞬間被無形之磨碾得粉碎。

魏知白的《漁陽劍法》已經演至第十二式。

一招“白虹切玉”,竹劍閃電般直刺,淩人的劍氣,将湖面都破開一道。

蘇試側身,伸手入湖水,如掬一捧白雲……猛然擡手一掀,霎時只見,湖水如被狂風橫吹的暴雨,淋漓點點向魏知白撲灑而去。

知白雙臂并不見多麽轉動,雙腳卻在水面木板上迅疾踏轉,如擺尾的靈魚,一把竹劍舞得青影彌漫……只見他腰肢騰轉,雙腳蹬躍,真如一個充滿力量的舞者,在湖面翩翩起舞。

竹劍上便有許多水珠滑落、飛濺。

但也便有許多水滴打在他的衣衫上,在淺色粗布上打出點點濕痕。

劍光逐漸出現破綻,只見知白腳下一塊木板一翹,他一個踉跄,便“撲騰”一聲墜入湖水中,頃刻間便沒入其中。

等魏知白像條大魚,從湖水中翻掙出來,吐一口水,便聽見蘇試哈哈大笑,耳畔銀環搖墜。

他又飲了一杯酒,對魏知白道:

“再練。”

魏知白單手按在一片浮木上,用力一拍,整個人水中跳出,略微搖擺地在一塊木片上單腳站穩。他知道蘇試專攻他劍法的薄弱處,因而便将《漁陽劍法》的第十二式重複來練。

蘇試的手已不穩,提起的酒壺找不到玉盞,好些酒就被倒在了船艙甲板上。

淡淡的酒意紅上他的雙頰,使他情不自禁眯起一雙醉眼。

有魚來咬發下的餌,輕盈一試探,又被驚走。

一束發被輕輕一扯,好像被貓叼着咬了一下。

湖面留下一片輕顫。

蘇試猛然舉臂提起酒壺,仰面倒飲: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鈎。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

他笑着把玉壺一扔,卷了半身蠻氈,似乎枕在靠船舷的菊枕上睡去。

……

湖邊。

有人從馬上下來。

魏知白停了劍,單腳點在浮木上,身影随之在湖心緩緩漂動。

他抿着唇,謹慎地盯着來人。

他的視線從對方的人,挪到他的劍,又從他的劍,挪到他的人。小動物般的本能,已經告訴他,湖對面的人武藝不俗,至少絕不會在他之下。

那人一直不走,他便一直小心地注視着對方。

只見那人一動也不動地凝視着舟中的蘇試,魏知白略微感到不安。

他張了張唇,正要叫一聲“師父”,蘇試便已經醒轉。

陸見琛的眼睛一亮,蘇試一轉首便望進他的眼睛裏。陸見琛的眼睛更亮。

他睜着惺忪睡眼,眨眼間,帶着一股似開還閉的慵懶,小舟緩緩在湖中随意流轉,如瀑長發傾瀉入水,随舟缱流,天上的暮日映蕩在青玉色的湖面,在舟旁湧起一片紅玉之光。

陸見琛就突然想起一句詩: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

蘇試不大認人,因為他一向不将人放在心上。

但是他還記得陸見琛,記得這個男人自己曾經見過。

因為他很特別。

特別的高。

像他這樣高而挺拔的身姿,在南方尤其不多見。

看得出來,他的身材也特別的好。

他是否是游玩之時偶然路過此地?

但這個世界上絕沒有那麽多的偶遇。

這個世界上,只有幾次三番的用心;而絕沒有幾次三番的天意。

身後的扈從拿出平陵閣發布的懸賞單,展開一看,對陸見琛道:

“莊主,這個人是不是就是我們要找的那‘一枝花’……”

但陸見琛沒有搭理他。

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懶得搭理。

他見蘇試要轉回臉去,便開口叫道:

“少俠,”

蘇試眨了眨眼,望着他。

陸見琛在岸邊凝注着他道:“雞栖山怎麽走?”

“……”

蘇試只是擡手,往一座山頭一指。

陸見琛卻不看山,只看着他道:

“多謝。”

他的眸色似深了幾分。

“……”

蘇試便遙遙地對他微笑。

微笑。層波潋滟遠山橫。一笑一傾城。

陸見琛只覺得他的眼是詩情,眉是畫意。

他的腳好像生了根。

但不等他沉醉在那春風般的微笑中,蘇試便已經轉回首,望向了魏知白,不再管這個過路行人。

魏知白的面容是冷漠的。

他練劍的時候,陸見琛看到這個少年專注的面龐,就像是峭壁上裸露的岩面一樣堅硬、強韌。

他的眼中只有劍,而他的薄唇也像劍客一樣無情。

但當蘇試望向他,他卻突然變了個樣子。

他的眼睛變得柔軟,他的唇角露出天真的弧度,他好像一下子小了兩歲。

上一秒,他還隐隐忌憚着陸見琛,現在他好像一下子把他忘在了一旁,一團孩子氣地喊道:

“師父,你看!”

他又舞動竹劍,如同淩空跳舞。

劍疾走,欲飛還斂,似實還虛,劍氣襲空,有金鐵沉吟之聲。

刺如蛇,挑如龍,轉如魚,擊如鷹。

一劍橫揮而出,劍氣有嘯聲,如蛟飛撲,竟将瀑布也一瞬截斷。

這一劍竟隐約有“一朝斬長鯨,海水赤三月”之勢。

便是陸見琛也眉宇中透出些微驚訝,他雖然方才沒有細瞧這孩子練的什麽劍招,但也看得出他這一次竟比上一次顯然精進。

可見這少年對于劍術,悟性極佳。

這一招“白虹切玉,氣沖鬥牛”,在蘇試醉眠之時,魏知白已練了一百零八遍。

任水波如何流溢,他也舞得分毫不差,全無半分凝滞。

一口氣演完《漁陽劍法》第十二式,他收劍止住,臉頰微紅,氣息略略不穩,一雙眼卻急急地向蘇試看去。

他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做得很好。

魏知白的臉上還挂着點點汗珠,此時忍不住地笑起來,好像爬上樹的孩童摘到了他想要的夏果。

仿佛他那樣努力,就是為了他那樣看他一眼。

蘇試依然醉卧簟枕,信船湖上流。

一手輕搖着從矮幾上拿下來的白羽扇,姿态并不莊重,随意得仿似天上倒影湖光中的一片雲。

他靜靜地望着知白,也沒有太多表情,只微微地眯起眼睛。

他的眼睛仿佛在說:你很好,我很喜歡你。

魏知白确實進步神速,而他也是一個聽話、懂事又可愛的孩子。

沒有師傅會不喜歡這樣的徒弟,魏知白漸漸領會到漁陽劍法的精髓,而蘇試也已漸漸領會到教授武藝的樂趣。

只可惜魏知白練的是殺人的劍法,而蘇試則是個要“找死”的人。

“十年磨一劍”,蘇試沒有時間陪魏知白十年。

而魏知白也不可能等上十年。

魏知白并不知道他要殺的人其實是他的父親。

而蘇試也無法告訴他真相。

因為魏晉箜并不一定會認這個兒子。

盡管魏知白沒有一天感受到過父愛,

但是一旦弑父,就無法回頭。

他不希望魏知白為了母親的仇恨而活。

但他也沒有信心一定讓魏知白放棄母親的遺願不去殺魏晉箜。

既然魏知白可能要殺人,他總不能讓他被人殺。

他若不想讓他被人殺,最好的辦法就是教他怎麽去殺人!

江湖險惡,能殺人的劍法才是好劍法。

而他寧願叫自己的徒弟欺負人,也不願是自己的徒弟被人欺負。

只因為他可以教魏知白不要欺負人,卻未必能及時教別人不要欺負他的徒弟。

他畢竟也是人,不是聖人,他也是偏心的。

所以,在所剩不多的時日中,在與魏知白分別之前,他這個偏心的師父,就要帶着他去殺人!

蘇試對魏知白道:

“你可還曾記得,學成劍法要答應我做到三件事?”

魏知白眼睛一亮,負劍而立,點了點頭。

蘇試道:

“你可記得是哪三件?”

魏知白道:

“師傅說:‘第一件,去得到你最想要的一樣東西;

第二件,殺一個你認為最該殺的人,觀察他三個月,然後殺了他;

第三件,做一件你最想要做,你認為你這輩子一定要做的事。’”

蘇試道:“這第一件事,你可想好了嗎?”

魏知白道:“我想吃汴城福記的糖葫蘆。”

小時候,隔壁的小癞子吹噓自己在汴城姥姥家那邊吃過的糖葫蘆,說那糖葫蘆糖衣金燦燦的,裏面有包着香蕉,還有包着橘子山藥猕猴桃的……還說汴城的糖葫蘆,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糖葫蘆。

魏知白聽了就很羨慕。

蘇試道:“好,去買糖葫蘆。”

湖岸邊,扈從牽過馬:“莊主?”

“……”

陸見琛徘徊徘徊又徘徊,鞋底要将草皮也磨穿。

只見小舟輕晃,蘇試突然從木蘭舟中坐起身,兩枚青魚咬住他的發尾銀鈎,正在他的肩背上拍着尾鳍。

“小白!”

蘇試站起身來,魏知白踢飛兩塊浮木,随即騰空一躍,雙腳在落下的浮木上錯落一點,人已飛躍到岸邊。魏知白扯下根枯草來搓成草繩,設法扔給蘇試。

蘇試取下草繩,将兩條魚串成一串。

又将那串魚一抛,魏知白在岸邊擡手接住。

蘇試笑道:“晚上喝魚湯。”

他聲如脆玉,蘊藉着喜悅,如風吹梨花落。

又長袖一拂,淩波而去,留身後不系之舟,随水漂游。

秋湖對岸,師徒兩人笑語而去。

陸見琛望着他的背影,聽見他的笑聲,也跟着微笑起來。

他轉過身來,拉過扈從手中的一匹馬,不再徘徊,而是向着來路走去。

既知可再相見,便可忍這暫別。

扈從在一旁道:“莊主,我們還要去雞栖山嗎?”

“……”

卻見陸見琛低着頭微笑,也不知在想什麽。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他哪裏是要去雞栖山。

他要去的,只怕是他的眼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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