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咳血

第十六章 咳血

魏知白松懈下肩膀,回頭好奇道:

“師父,原來你沒中毒啊?”

蘇試反問道:“難道你中毒了嗎?”

魏知白細心感受一番五髒六腑,确實沒有任何異樣,想來飯菜中也一樣是沒毒的。

他不禁松了口氣,徹底安心下來。

他拍拍胸口,正想要坐下來休息一下,屁股剛挨到椅子,就跟紮了刺似的蹦了起來。

一個小童捧着紅漆木盒從門外進來。

魏知白道:“什麽人?”

小童甜甜一笑:“福記樓送糖葫蘆的。”

魏知白道:“大半夜的送糖葫蘆?”

那小童将紅漆木盒放到桌子上,回道:“只要給夠錢,下刀子也送。”

蘇試掏出銀錠一抛,那小童接住,又是甜甜一笑:“多謝。”

魏知白這才踏踏實實地坐下來。

他這一晚上見過的人,比他十六年來見過的還要豐富得多。

蘇試将紅漆盒子遞給魏知白,魏知白打開一看,裏面如陳寶玉般擺放着一排六枝各色口味的糖葫蘆,美人發簪般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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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知白掏出一根葡萄幹糖葫蘆來,只見糖漿似瓊英,吃起來滑膩膠牙,酸中有甜,甜中沁着酸。

蘇試道:“好吃嗎?”

魏知白點點頭,把紅漆木盒推向蘇試。

蘇試道:“我不吃。”

月光灑進來,照亮地上的屍體。

魏知白吃着糖葫蘆,美滋滋地眯起眼睛。

既然這些人活着的時候他不在意,死了自然更不以為意。

月光、屍體、糖葫蘆。

有一種吊詭的甜蜜。

這樣的場景中,這樣的一份殘酷是令人難忘的,這樣的一份甜蜜亦令人難忘。

魏知白吃了一串糖葫蘆,就聽蘇試道:

“小白,你可知道你犯了什麽錯?”

魏知白下意識挺起胸膛,正襟危坐。

“我出劍太慢?”

蘇試搖頭。

“臂力使得不夠?”

蘇試又搖頭。

“師父,我……”

“你可知道你方才殺的是什麽人?”

“……”

魏知白茫然地看着蘇試,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他是誰,你卻殺了他,這難道還不夠離譜嗎?”

“可是,師父叫我殺了他……難道我做錯了嗎?”

蘇試道:“錯了。

“因為你做了一件事,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江湖本來就是人殺人的地方。但不管是誰叫你殺人,你都應該好好想一想,因為你是人,不是兵器!即使是我叫你殺人也一樣。

“你既然有腦子,能思考,就必須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哪怕你是聽命行事,本心并無惡意!不管人是不是你想殺的,你既然殺了人,就不能再置身事外。甚至,有時候人們反而會認為錯在你而不是我。

“每個人,都不得不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

魏知白想了想道:“師父,我明白了。雖然我相信師父絕對不會騙我殺不該殺的人,但師父也會犯錯,師父也會被騙。如果我能多想一想,不管是對我自己,還是對師父而言,都是更好的事。”

蘇試微微一笑。

魏知白便問道:“師父,那紫孔雀是什麽人?”

蘇試便将江冒莞的故事說與他聽。

魏知白道:“他該死!”

他覺得他不該只刺他一劍,怎麽也得十七八劍才好。

莫非這世

間真的就是“大恩如仇”?他實在是難以理解。

蘇試道:“他确實該死,但他六歲便投于江澤清門下。江澤清如師如父,将其培育十餘年,他的錯也不小。”

魏知白有點犯暈:“江澤清救他性命,待他如子。愛惜他的才能,全心培養他,沒有半點藏私,傾囊相授。這樣無私的人,師父為什麽說他做錯了?”

“他的錯,就在于他太愛才!”

蘇試道,“江冒莞年幼遭遇不幸,一夕之間親人盡數死于仇人之手,心中難免悲怖惶惑,性情也必然受損。江澤清本就該多多注意引導他的品性,而不是一味地只培養他的才幹。”

魏知白道:“然而世間之人,并非人人都如江冒莞,只能說他這個人,心腸要比別人壞上許多!”

蘇試道:“成年之人,可以說性情已定,江山難移。但小孩子宛若白紙,他的天性和成年人是不同的。

‘知錯能改’,說起來簡單,但實踐起來,我只見大多數孩子能做到,大人卻稀缺這種美德。

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期望得到大人的認可,為此他願意努力作出改變。

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若是連一個腦內尚且混沌,是非對錯都懵懂的小孩子都教不好,卻說這孩子天性如此。那未免也太推卸責任了。”

魏知白不服氣:“但是他已經長大,他現在已經不再是個孩子!有些道理,他本該自己明白過來。”

“你說的對,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所以他該死。但他曾經是個孩子,所以江澤清也有錯。”蘇試道,“當然,這些都是為師的道理,你不懂也無妨。”

蘇試又道:“我初遇你時,你在報答一碗面的恩情。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我收你為徒,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的心。

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有這樣的品性,所以我收你為徒。

而只要你保有這樣的品性,無論你走到哪裏,都會有人欣賞你,都會有師父願意教你。

決定我是否喜歡你,是否願意對你傾囊的,并非是我,而是你自己。

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看到對方身上擁有自己所沒有的美好德性時,會想要去毀滅。

所以,你還要明白一個道理:

毀滅美好的人永遠居于下流;而欣賞并努力接近美好的人,則不斷登高。

如果你能明白這個道理,那麽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能傷害你的肉體,卻沒有人能再傷害你的心。

如果你明白這個道理,那你就可以入這江湖。”

魏知白道:“師父說的話,我都記着了。”

“我本是要教你殺人的,現在看來,你還沒有真正地學會殺人。”蘇試道,“你也該去做你答應我要做的第二件事了,你想好了要怎麽去做成這件事了嗎?”

魏知白點點頭。

蘇試道:“去吧。”

魏知白就站起來,走出了霧月樓。

掌櫃的不知躲到了哪裏,跑堂的也不知所蹤。

霧月樓裏的蠟燭已漸漸燃盡,飛入廳內的月光,是那樣寂靜,那樣蒼白。

人氣消散,空氣寒涼,地面像結着一層冷霜。

蘇試從懷中拿出一本冊簿,《命賬簿》。

他翻開冊子,筆尖沾了點血,用兔毫又劃去幾個名字。

然後他又端起那杯茶淺啜。

素手輕斟琥珀光。茶分一盞入唇香。

我似飄然雲外客,暫憑清露潤詩腸。

他突然接連地咳嗽幾聲。

茶杯裏的茶水便變了顏色。

血紅色。

人,已離開。

烏木轎子從廳中消失,從霧中隐去。

一只手,從暗中探出,探到月光裏。拿起了桌上的那本冊子。

那本遺落在桌面的《命賬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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