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捕星

第十八章 捕星

蘇試問道:“你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他慢慢地展唇一笑:“因為你有趣。”

蘇試點點頭:“我确實有趣。像我這樣的人不多。”

陸見琛道:“一個人是不是應該找個有趣的人當朋友?”

蘇試道:“我交朋友,倒不必要他一定有趣,因為我已足夠有趣。”

陸見琛道:“那你覺得我能不能當你的朋友?”

蘇試道:“很難說。”

陸見琛道:“為什麽很難說?”

蘇試道:“這本來就不是用來說的事。”

陸見琛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個朋友很多的人。

蘇試慢慢地喝了一口烈酒,似乎明白了為什麽北方人更豪爽、更直白,這樣熱烈的酒精,就似乎要将五髒六腑和血液一起慢慢燃燒起來……

他嘆了口氣道:

“有時候,我們以為會和一個人一輩子是朋友,你們相識多年,情誼深厚,哪怕多年不見,也能一見如故,仿佛永遠是最初那般的少年情誼。你便以為,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無論山高水遠,多少年華似花梢露逝去,也将始終不改,到頭來卻發現是你一廂情願。

你相信他一輩子都不會改變,他也确實一輩子不會改變,但他對你的感情卻是可以改變的。‘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原來檢驗一份友誼是否真摯,關鍵不在于年份,它不是酒,可以愈窖藏愈香濃。當某種特定的條件改變時,他們對你的情感也會随之改變。

那并不是一種日積月累的不滿的爆發,而仿佛只是頃刻一瞬間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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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仿佛人和人的感情,是按照某種固定的化學方程式在發生着反應。

而你可以輕易從中提取出導致變化的主要成分。

當然,他們依然當你是朋友,只是由于命運軌跡的分離,彼此的心靈也随之遠離。

但對于我而言,并沒有摯友、較好的朋友、普通朋友這種區別,要麽是朋友,要麽不是朋友。

要麽十分,要麽零。

他們還是很好,比大多數人都要好,但還不夠好。

不值得我用十分去換取他們的五六分。

感情的深淺要靠緣分來決定,但既然是朋友就不該心懷龃龉,存有猜忌,而是坦誠相對。

十分的人雖難得,但也并非沒有,只要我不曾變質,将來總會再遇到。”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他并不是一個多話的人。

陸見琛便知道他已有了醉意。

他問道:“那不是很寂寞?”

“不寂寞,”蘇試躺到灑滿梅花的草地上,枕着一只手臂,伸出另一只手撩了兩下一旁的桐琴,“曲高和寡。”

“偶爾,也會感到寂寞吧?”

“那麽,朋友多的人,會感覺到忙碌嗎?”蘇試微微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生活。”

一片梅花飄下來,從他臉畔滑落。

人世間的煙塵味都從他的眉目間淡去。

陸見琛沉寂半晌,道:“其實,人心并非‘等閑’能變之。而是有些心,本來就是等閑之心。當你掩蓋某種條件時,他們對你視而不見;當你展露這種條件時,他們又對你趨之若鹜;而等你失去這種條件時,他們立刻對你避之不及。”

蘇試道:“所以我還是覺得,交朋友是一輩子的事。”

陸見琛道:“既然是一輩子的事,那就應該慢慢來。不要急于承諾,也不要急于一時。”

“所以交一個朋友,看的不是他是否會主動找你聊天,不是他會不會不時送你一份小禮物,甚至也不需要噓寒問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明白,他是為了什麽而欣賞你,而被你吸引。他到底珍視你的什麽特質。”蘇試道,“而命運總是将一些美好的特質在一瞬間顯現,而能捕捉到這些美好的瞬間,又需要你去用心,否則,即使遇見了也會錯過。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會和你成為朋友。”

陸見琛道:“我卻有自信成為你的朋友。”

“但也許我這樣的人不适合做朋友,”蘇試有些傷感道,“想要和我做朋友的人,付出的往往比我多得多。”

陸見琛道:“但是你并不需要你的朋友為你付出,不是嗎?”

蘇試将目光轉向陸見琛,他們彼此靜靜地注目着。

過了一會兒,蘇試淡淡地笑了:

“這世上,若有一人願與你同歡喜,便可作為摯友了。”

“同歡喜”,陸見琛知道這并不是低标準,而是高的要求。

因為這個世界上,哀你所哀的自然很少,而能樂你所樂的,卻也絕不會多。

蘇試将他那盞白玉杯置放胸前,那杯中的酒被內力所激蕩,正不斷地像小小的噴泉般無限地沸湧與翻騰。

流泉得月光,化為一杯雪。

他玩着。

陸見琛見他不喝了,便仰頭灌下酒囊中剩下的烈酒。

夜深燈欲眠。

人聲漸絕。

林中燈籠中的蠟燭漸次燃盡了。

蘇試撚起胸前酒杯,将最後一杯酒也牽頸飲盡了。

陸見琛只見他紅潮灼臉,睫羽輕扇,似睜還閉,仿佛困欲睡,又似眠初醒。偶然現一線秋波,盛月華如水,潋滟無際。

“啪。”

蘇試揮手按上一旁案幾,摸到一管紫毫,便輕搖着起身,略帶踉跄地往梅林間走去。

“……”

陸見琛擡了擡眉毛,站起來跟上去。

只見蘇試在一棵梅樹前站定,對着樹幹一陣揮臂,玉帶衣袍繞身飛。又很快走到另一棵樹前,略一沉吟,便又是揮筆,簌簌有聲。

陸見琛走上前去,只見他原來是在樹幹上以筆為刀,行雲流水般地刻下首詩來。

他還把詩名寫在一旁的梅花上。

喝醉酒刻詩,這酒瘋耍得很特別。

陸見琛看着他,忍不住笑起來。

他好像得了笑病。

就好像一個人感冒了會忍不住咳嗽一樣,他看着他就會忍不住笑意。

蘇試在前走着,他在後跟着。

深一腳,淺一腳,步履仿佛是相印的。

俄而,蘇試又繞到了小河邊,靜谧的河水倒映着繁星。

他丢了軟毫,又匍匐到河岸邊,伸出寬爽的衣袖,浸入河水中,去撈流溢其上的星辰。

“快,撈星星!”

他看到陸見琛,便朝他招了招手。

陸見琛撩袍別住,蹲到河岸邊,竟也真的跟着他去河水裏撈星星。

“來,這顆給你。”

河水不斷地從他的指間流溢,觸碰着他的掌心。

他掬起一捧水,放到他的手心裏。

然後擡起星眸,對他笑了一下。

他見過他雅淡的微笑,似風流無意,也早已知他“雲衣雪面,月眉星目”,但此時見他眉目展悅,眼前卻只剩下了一雙眼睛……

是笑盈盈的眼睛。

陸見琛感到猝不及防,忍不住腼腆地也笑了一下,但又很快忍住了,低下頭去。

如果他的心上栖息着一雙蝴蝶,那麽此刻一定會被心跳聲驚散。

他輕聲道:“謝謝。”

他的嗓音低沉,是經烈酒和醇煙打磨過的岩石。

卻仿佛在其上流過了消融的冰雪。

若是熟稔陸見琛的人見了,一定要大吃一驚——

像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犯傻。

年少時,陸少莊主過得是“平原一望草連空,手提千石之雕弓。回身一發堕雙鴻,鳴镝尚在飛雲中”的生活,閑暇時也“東郊鬥雞罷,南皮射雉歸”一下調劑生活。

成年後,陸莊主是“五花馬、千金裘”,“烹羊宰牛且為樂,鬥酒十千恣歡谑”。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又或者呼朋引伴,大雪滿天地,也作仗劍行。

現在卻和人蹚水撈星辰玩,弄得一身濕。

這一點也不陸莊主。

旁人瞧見了,也許會覺得這兩人有些可笑。就是認識陸見琛的一些人碰見了,也許還要覺得他不僅是在犯蠢,還丢份兒。

喜歡上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會讓人變傻?

然而不夠聰明的人,卻又是不懂得什麽叫喜歡的。

他真傻,他便跟着犯傻。

他是個孩子,他便陪他做個孩子。

蘇試興盡而返,詩興大發,拍着路途中的梅花打節拍吟道: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緣千劫不盡,回首落紅塵。

我欲騎鯨歸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時真。

笑拍群仙手,幾度夢中身。

倚長松,聊拂石,坐看雲。

忽然黑霓落手,醉舞紫毫春。

寄語滄浪流水,曾識閑閑居士,好為濯冠巾。

卻返天臺去,華發散麒麟。[1]”

他本就武藝高強,內力深厚,每拍一下,過途的梅樹便是一抖震。

林中一時落花如雪。

“每次喝完酒,我就感覺我的思維特別的清醒。”蘇試轉首道,“我非常喜歡這種清醒地思考的感覺。”

說完他就踉跄一跤。

陸見琛又笑了。伸手去扶他。

兩人身披花影,相攜而行。

玉蟾清影,落花滿肩,瓊酥酒面,淡淨風姿,笑語盈香徑。

賞心樂事共誰論?

我與你,花下銷魂,月下銷魂。[2]

[1]像當年賀知章稱李白為“谪仙人”一樣,友人也稱我為“谪仙人”。我歷盡千劫依然塵緣未了,就落到了紅塵中。我原本想騎着大鯨返回仙界,又擔心神仙官府中的規矩會約束我,嫌我太過于率真。在夢中我幾度和群仙暢談,言笑晏晏。

倚長松,聊拂石,坐看雲起雲落,樂哉悠哉。不時以紫毫之筆,蘸天上的黑霓作墨,醉酒當書,狂放恣意。告訴那滄浪之水,可識得我閑閑居士,我要用你去洗淨那塵世間的肮髒,把清白還給人間,然後我再返回天臺,在那裏披着頭發騎着麒麟遨游于仙界。

[2]“縱然有美好愉快的心情能跟誰共享?花下也黯然神傷,月下也黯然神傷。”銷魂用了相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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