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赴會
第十九章 赴會
明月小築。
陸見琛在喝酒。
他喜歡喝酒,他也常常喝酒。
寫信的時候喝兩杯,練劍的時候喝兩杯。
高興的時候喝酒,不高興的時候也喝酒。
深夜靜、銀燭高燒。
扈從打着哈欠,用剪刀剪下一段過長的燈芯。
卻見陸見琛一邊喝酒一邊微笑,現在卻停下來,好似定住了一般。
扈從見怪不怪地翻了個白眼,便去到一旁酒爵邊,敲打石火重新把酒溫一遍。
《紅樓夢》裏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就發散得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髒去暖他”,酒還是燙過再喝才好。
等扈從熱好酒回來,發現陸莊主依然維持着原來的姿态——
一手端着酒杯,将飲未飲,微笑莫名。
想一個人,是不由自主的一件事情。
漂亮的眼睛他已見過許多,但動人的眼睛卻并不多見。
他能從他的眼睛望進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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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透,琉璃般純淨,流溢着他內心的靈光。
你們不需要說太多話,因為他的眼睛裏的話太多。
每一句你都不想錯過。
即使是美麗的風景,只望着這一處,久了也會厭倦。
他的眼睛勝過絕美的風景,叫人看不厭,無端地心生歡喜。把時日都抛卻了。
本來,你多看他兩眼,是為了他的顏如玉,為了他的美姿容,但當他轉眸望着你,望進你的眼睛裏,你反而把這一切都忘記了。
在他的眼睛中,你又感到自己就像一卷展開的書冊,充滿了美好的詞句。
當他用這樣一雙眼睛望着你笑時,就仿佛是在雲間一笑。
你感到你在凝望中與他相識、相知,也仿佛這凝望是一場漫長的告白。
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在時日中被拼湊成句,又合成一首情詩。
“咚”的一聲,酒杯滾到桌面上,酒水潑灑出來。原來陸見琛想的太入神,一不小心将酒杯給摔了。
如同半夢半醒間窗外響一聲驚雷,
他終于清醒過來。
這才察覺到庭院中多了一道氣息。
“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唐璜看着眼前的燭火昏昏的窗戶,油紙上落着一道挺瘦的淡影。
他就想起上輩子的事情來。
他記得上一世陸見琛問他:“愛一個沒有回應的人值不值得?”
他還記得他飲下他親手喂的毒酒時的表情……
若不是蘇弑,他本可以一直留在平陵閣,做他喜歡的事。他本就已經出類拔萃,本來注定要成為一名出色的稽查,成為平陵閣十三堂堂主之一。
若不是蘇試,他本大可以和一個愛護他、珍惜他的人在一起……陸見琛,魏靈風,他随便選哪一個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又怎麽會落到凋顏殘身、落魄無依、再也無顏面對同門師兄弟的田地!
他對于他,豈止是沒有回應!
他心裏痛苦得發瘋,又慶幸一切還未來得及發生,一切都還能重來。
“是誰?”
窗子忽然推開,陸見琛的身影出現在其中。
恰一陣寒風吹來,梅花飄落如星如雨,點點欲沾濕唐璜的衣衫。
他的胸膛中不禁湧起一股難言的激動——他在這最好的年華與他再度相遇!
隔世般的記憶點滴湧上心頭……
唐璜想起他為他千裏殺韓纓,只因韓纓輕薄了他;
他千金買回他的珠鏈,而這卻是蘇弑送給他的禮物……
唐璜望着陸見琛,似乎有一些癡了。他望着陸見琛的眼睛,有一種深色的灼亮。
眼前的人仿佛是從他的記憶中脫身而出,他瘦削硬挺的肩膀,他被陽光熏暖的膚色……
他的眼睛逐漸轉熱,陸見琛的眼神卻在轉冷。
只因他已經在各色的男男女女中,看多了這種熱望。
他已經十分熟悉這種熱望。
陸見琛道:“閣下深夜拜訪,不知有何貴幹?”
他的神情是冷的,
他的語氣也是冷的。
當他笑的時候,就好像是黑色岩石被陽光照亮,可以讓一只貓在上面曬太陽。
但當他斂去笑意時,
他的臉色,他的眼睛,都像是漆夜。
唐璜清醒過來,收斂了容色,深深地看了陸見琛一眼道:
“邱莊主有要事相商,楚城城主江淡雲,‘柳州居士’趙孟獲……包括我們平陵閣鷹堂的人,均已到場,特來請陸莊主赴會。”
陸見琛道:“已要睡了,改日吧。”
唐璜道:“鑄劍大師歐玄英乃令尊世交,陸莊主不遠千裏而來,難道不是為了徹查歐先生被‘一枝花’所害之事嗎?”
燭火明室。
夜席上擺着素淨的幹果茶點,室內坐着十幾人。
陸見琛交游甚廣,一眼掃去,将在座的人認了十之七八。一番簡單寒暄後,他在最後一個位置上坐定,一旁童子奉上熱茶。
夜深事急,話不多說。
銀品莊主邱知聲率先道:
“這一枝花不僅屠盡‘江南七富’,盜走豐寶巨資。幾日前,更是在霧月樓大開殺戒,将諸位正道人士,趕盡殺絕。此等邪魔妖孽,行為舉止喪心病狂,簡直聞所未聞。”
在座衆人紛紛附和。
便聽一人道:“據我所知,‘一枝花’所使之招數,類近于‘飛花摘葉’,慣用棋子等物一招斃命,而霧月樓中人,卻是死于各種兵器,乃至血流成河。怎麽看,都像是自相殘殺。就譬如,江城主的愛子,便是死于‘七十二寨’易雲天之手。”
“……”
一旁肅容而坐的江淡雲的面部一抽。
邱知聲圓場道:“苗疆人擅蠱,誰知道他是不是使了什麽邪術?”
“不管是否使用了邪術,這個人的武功确實有點邪門,恐怕不好對付。”
江淡雲輕蔑地一笑:“難道我等并力而為,還不能應付一個毛頭小子?”
唐璜道:“素聞江城主的飛雲酥綿掌法剛中帶柔,後勁不絕,能傷筋斷骨,叫人通體酥綿,骨化而死。昔年那使一手震山裂石的‘八荒四海掌’的吳鎮烈,憑其威力雄厚的掌法,橫行一方,無法無天,卻在‘猿啼山’一戰敗于您的掌下,身埋山澗,其骨殖觸之即散落成灰。更聽說您內力的疾風能掀浪傾竹。您的一掌,沒有任何血肉凡軀能夠承受……”
“哼。”
江淡雲面有不屑而冷傲之色。
便聽唐璜接着道:
“……但這‘一枝花’卻是例外,”
在江淡雲面露薄怒之前,他繼續道,“只因邱莊主說得對,這‘一枝花’确實會歪門邪術。”
“難不成他可以自行續筋接骨,斷頭重生?”
“雖不中,亦不遠矣。”
唐璜道,“即使是‘四海八荒’吳鎮烈挨了飛雲酥綿掌也要頃刻間一命嗚呼,但若是有人中了飛雲酥綿掌,非但不會死,還有還手之力,諸位以為如何?”
在座的各位都面露驚懼懷疑:
“此人練的到底是什麽武功?”
“‘一枝花’武學高淵,只怕連陸莊主都不是他的對手。”
唐璜将視線乜向陸見琛。陸見琛只在一旁靜靜地喝茶,間或把玩手中的杯盞。
他雖不說話,但沒有人敢将他忽視。
“聽聞陸莊主連月來在追查‘一枝花’的下落,不知對此有何看法?”
陸見琛道:“在下有事不明。”
平陵閣鷹堂堂主楚不疑道:“閣下請講。”
陸見琛又道:“‘一枝花’殺死了魔笑鬼哭等人已屬事實,但貴閣又是怎麽能認定,江南七富也一定由‘一枝花’所害,而那些財富也均已落入‘一枝花’手中?”
“……”
楚不疑道,“我以為此事已成定論。”
他不愛講話,也懶得講。
唐璜看了看陸見琛,解釋道:“魔笑鬼哭等人死後,其所劫財富便下落不明,如果不是殺死他們的人幹的,還會有誰?何況‘一枝花’對這些人的行蹤了如指掌,殺死他們的時機又是如此恰如其分,若說他不是事先知道……這天下還能有這麽巧的事情?”
陸見琛微微一笑:“很好,你幾乎說服了我。但是我這劍,卻一定要等到完全确認後才能出鞘。”
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紙,在桌上攤開,手指漫不經心地點在邊角。
他的手,也像他的人一樣,瘦削、修長。
桌上擺着“一枝花”的通緝令。
畫像畫得差強人意,旁配描寫特征的文字:
蘇弑,膚白,苗州人,年十□□,身長七尺六寸,耳畔常穿雙環……
對于蘇試的特征,這份通緝單已經描繪得十分詳盡,十分清楚。
就是原先已在有梅茶館見過蘇試一面的陸見琛,只怕也沒法描繪得這麽詳盡,這麽清楚。
正是憑借着平陵閣的這份通緝令,江玉鴨等人也才能甫一見面就認出蘇試便是“一枝花”;
陸見琛也才能立刻想到,原來有梅茶館所遇之人,便是平陵閣所要緝拿的案犯。
當然,這本身也有蘇試的容貌出衆、舉止特異于常人的緣故。
陸見琛的視線落在通緝單上,他撥兩下茶蓋,呷了口茶才道:
“不知道是誰提供的消息,竟能将‘一枝花’的容貌體态,描繪得如此之清晰,宛若親眼曾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