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禮物

第二十一章 禮物

出得望湖樓,雪漸漸地輕細了。

“溪深難受雪,山凍不流雲。”

積雪将銀品藥莊的四野掩蓋,只留下一條黑緞帶似的小溪,穿林而過。山邊凝滞的白雲,也仿佛與堆在山上的積雪凍成了一塊兒。

庭院中的池塘貪食了片片飛瓊,似乎都冷得凝滞了,珠白、金桔的錦鯉在這種凝滞中緩慢擺尾,往來着嚼食着梅花的影子。

松樹,更顯清瘦;梅花敷雪,也更清豔。

這裏的花樹樓閣,還是昨日的花樹樓閣;

但這裏的景色,卻已與昨日不同。

但景色無論如何變化,都跟蘇試沒有太大的關系。

他縮在他的轎子裏,癱在貂裘堆裏,捧着熏香暖手爐,暖酒爐裏燙着羊羔酒。

轎子裏滿是酒的香氣,頰邊的絨毛不停地蹭一蹭人臉兒,惹人昏昏欲睡。

打發時間的,琴棋書畫,樣樣具備;

用來解饞的,果脯肉幹肉松餅,玲珑裝滿各個食屜。

蘇試忽然生出自己是個宅男之感。

還是随身攜帶單間的那種。

“金盞酒,玉爐香。任他紅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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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什麽比大冬天的時候,抱着貂皮絨被,宅在房間裏更舒适的事情?

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酒略燙人。

轎子還在徐徐而行。

一棟朱紅色的小樓,亭亭般立在這雪景之中。

樓底下,一青童推門而出,乍然見雪,發出一聲驚笑,又忽地用小手捂住嘴巴。見到徐徐飛來的轎子,又驀地瞪圓一雙眼。

樓上的花窗雙開着,當中睡着一個嬌齡少年。

一片飛花輕似夢,随風自在飄舞,落在少年如花似玉的面龐上。

這少年躺在一張圍子床上,此時似乎被落花驚醒,睜開了眼睛。

他打了個哈欠,身上蓋着的白狐被滑下半截。

他探手擒了只青玉杯,呷了口靈芝茶。

大雪天的,他開着花窗睡覺,居然臉蛋仍然是紅潤如有霞光。

房間裏火牆熏暖,瑞炭又燒得旺了,美人兒手執金雀扇,為睡得鬓角略濡的少年輕搖送涼。

少年将身子往上拉拔幾下,靠在金絲勾勒臘梅的銀綢靠枕上了,又打了個哈欠,一旁眼角滾出半顆淚點兒。

一旁靜立的娈童,來到他身後,拿玉梳為他绾發,手兒輕巧;

另一旁的美婢,則用青蔥玉指,剝了荔枝來喂他。

這少年,自然便是魏靈風。

魏靈風又探手從榻旁案幾上取來一卷簿冊,這上面正記錄着昨晚邱知聲等人秘密會談的要緊話。

這自然不是他偷來的,盜來的,或者用別的見不得光的手段獲取的。

而是邱知聲親自派人謄抄在冊送來給他的。

“千金小侯爺”向來不愛熬夜,向來不愛等人,也向來不愛與人商量。

他要說什麽,便說;

做什麽,便做;

想來就來,誰也別想攔着;

想走就走,誰也別想擋住。

是以,昨晚的夜宴,他并沒有去。

魏靈風看着羊皮冊子,忽而冷笑了一聲:“哼。”

等他看完,自有美婢來接走冊子。

魏靈風道:“所以,這坐轎子的就是蘇弑,而這蘇弑就是‘一枝花’。”

他含着荔枝核說話,荔枝核在他一旁粉面下滾動。

一個美髯文士打扮的中年人道:“據說如此。”

他努了努嘴,立刻有婢手捧玉盒,去接他吐出的荔枝核。

千金小侯爺冷聲道:“這次若不讓他也倒次黴,我魏靈風三個字倒過來念!”

那中年人道:“得罪了小侯爺,別說是一枝花,就是十枝花,也要後悔開在這個世界上!”

魏靈風似有些倦了。

他一聽馬屁,就像聽了孔老夫子的之乎者也般,又困又煩。

他說道:“風大。吃飯。”

四散的美人兒便一齊兒地聚過來,手牽着手,或者臂挽臂,擋在魏靈風面前,擋住從窗外吹進來的冷風。

魏靈風管這個叫“美人屏”。

“美人屏”,顧名思義,就是美人做的屏風。

從美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暖香,也要比一般屏風更有情趣,更有逸致。

“美人屏”自然比一般屏風更勝一籌。

說道“美人屏”,不免使人想起一個笑話。

滄州一個怕冷的富豪,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向魏小侯爺“東施效颦”似的,冬日裏每每上街,都要召集府邸裏所有肥胖的婢女,布好陣型組成移動的“人屏”,來給他擋風,時人稱之為“肉陣”。

可謂俗不可耐,傳為一時笑談。

由十幾個體态婀娜的妙齡美人組成的“美人屏”,卻端的是活色生香,特別是在吃飯時使用,更能夠促進人的食欲。

千金小侯爺不愧“千金”二字,他實在是很懂得享受的。

“等等。”

魏靈風卻突然将視線投向了窗外,他一揮手,那些美人兒就乖巧地如小鳥兒般飛散去。

窗外是一頂烏木轎子。

魏靈風不認識蘇試,也不認識“一枝花”。

但他認得這頂轎子,化成灰也認得。

此時,烏木轎子正好在半道上停下。

陸見琛站在游廊雕欄後,只見從轎旁窗邊,從雪白的貂簾下,探出一只冷玉似的手,撚一盞淨滑的琉璃杯,伸向一旁的梅樹,動一動食指,從梅花上拭下一點積白,往杯中添了一抹香雪。

那手輕搖一下,那一小口雪便消融在了杯中。

見轎子似要飛走,陸見琛出聲喊道:

“蘇少俠!”

轎子應聲而停,貂簾無風自揭。

“酒有羊羔、玉露、豆酒、火酒之名。羊羔、玉露尤美。”

“羊羔酒,健脾胃,益腰腎,白色瑩徹,如冰清美,饒風味。”

用冰雪調過的羊羔酒,不再燙舌,剛好是沁人心脾的溫暖;酒味更淡,味道也更雅致。

蘇試淺抿一口,頓覺舒心暢脾。

他喝完這口

酒,這才擡起頭來。

也漸漸擡起眼睫,露出一泓秋水。

只見他仍穿那襲白衣,外披一件月銀色貂裘,清逸放曠,又有精妙雅致。

風流體态,擡腕間都透着慵懶。

陸見琛與他隔着庭院相望,卻并不再言語,他身後侍立着的扈從捧着琥珀盒子出列,向蘇試走去。

蘇試的視線撇向那扈從,又流轉而回,落在陸見琛身上。

恰一陣水汽,自燙酒爐中,氤氲而起,遇冷而凝白,便似霧裏看花,見他白鸾羽扇輕搖,若雲中現身,輕盈一笑。

那一笑使人想起一句詞來:

“……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不稱在風塵”。

彼此在凝望間,便多了一絲“盡在不言中”的味道。

魏靈風心道:好個陸見琛!

扈從則心道:這年輕郎君果然不俗,他并非是特別的美,而是美得很特別。

那扈從走到一半,突然心中一凜,來不及反應,手中的琥珀盒子突然炸開,碎成無數片,濺落一地。

他心中駭然,未及擡頭,便聽莊主沉得能滴出墨來的聲音:

“魏靈風!”

朱紅小樓上,千金小侯爺魏靈風坐在窗棂上,嫩白的臉正鼓着荔枝,抛着珠玉在那裏輕笑。

俄而,魏靈風一蹬窗棂,施施然像一只小仙鶴,眨眼間飄落在庭院中,軟靴踩在雪地上。

“禁漏丁丁雜佩環,朱衣玉貌動宸顏”。

他珠袍配寶劍,腰畔的佩玉和銀鸾匕首,發出一點清泉擊石般的脆響。

一雙烏潤的眼睛,在陸見琛和轎子間轉來轉去。

他本就肌膚勝雪,雙眸顧盼時,眉間似有春光乍洩。

正是好一個标致的玉雪美少年。

魏靈風拊掌笑道:“想不到陸莊主也會‘肯愛千金輕一笑’,還以為只有我才能幹出這般英俊風流潇灑之事。”

說完他便一驚,倒轉一步。

只因陸見琛本在三丈外游廊處,卻似乎一擡腳就來到了他的身側。

帶着一股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威駭之氣。

兩旁的梅樹,都随着他的靠近而震顫起來,一時花雨紛紛點點,如再度下雪。

陸見琛低頭,只見“冰雪寒蟬”已被一顆流沙南珠擊碎,混着琥珀碎片落在雪地裏,自然是已經失去了藥性。

“很好。”

陸見琛轉動視線,看向魏靈風。

他抿着唇,看上去還十分冷靜,聲音,也十分平穩。

但你似乎可以聽見他胸膛中有一堆木柴在熊熊燃燒,燒得噼裏啪啦地作響。

他比魏靈風高一個頭,又黑,現在還沉着一張臉。

跟索命閻王似的。

魏靈風方知道要怕了。

“賠你便是!”

魏靈風又退後一步,揮了揮小手,“小青!”

一個小童仆急急忙忙從朱樓裏奔出來,向着陸見琛奉上一個雕花盒子,打開盒蓋,只見裏面是厚厚的一疊兒的銀票,面額至少都五千兩。

魏靈風看也不看,随手抓了一摞銀票,遞給陸見琛道:

“行了,拿去,不就是只蟬嗎?就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買得起!”

陸見琛不動。他雖然不動,腰畔的栖梧劍卻在戰栗,發出嗜殺般的渴叫。

殺氣如風旋掃而去,在他身後激蕩起積雪如塵。

陸見琛寒聲道:“我讓你七招。”

“……”

魏靈風的手已經僵硬。

“哼,不識好歹。”

他故作若無其事地退後一步,便聽陸見琛數聲道:“一。”

十幾條黑影從朱樓上閃落,在三丈外圍住陸見琛。

陸見琛只是冷笑。

恣意妄為這個詞,魏小侯爺很熟;

忍氣吞聲這個詞,陸莊主還沒學過。

魏靈風的脾氣也上來了,把銀票往地上一撒,便要招呼手下動手。

就見一個人影從旁落出來,仿佛是一只蝴蝶栖落在一朵花上般,是偶然地顯現,離得近了才叫人察覺到。

蘇試走到了兩人之間,也沒有言語相勸,只是捧一個青玉盒子,俯身去拾地上被魏小侯爺弄碎的“冰雪寒蟬”。

都盡數收入了玉匣之中。

他也不去看魏靈風,只是擡首對陸見琛笑。

看他笑,陸見琛的脾氣就好像是火遇了水,滋滋滋全是往下熄的聲音。

蘇試一揮手,一旁便有一個小童仆捧來一張瑤琴,要奉贈給陸見琛。

陸見琛認出這是蘇試慣用的那把琴。

昨夜未得細看,只見此琴螺钿徽,紅木足,白玉轸,制作工藝精湛。龍池上方刻草書“清都山水”,龍池兩側又刻銘文:“願我一顆心,磊落而光明,磊落出清泉,光明耀四海”。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蘇試對陸見琛眨了眨眼,托了一下手中玉盒,“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

陸見琛什麽脾氣都沒了,立時間高興地笑起來。

他生氣的時候,好像是全世界最冷酷、最可怕的男人,是火山裹着岩漿時刻準備着雷霆式的爆發;

他消氣的時候,又好像是全世界忘性最大的孩子,什麽陰霾都散去,不留一點兒痕跡。

蘇試便又輕輕一笑。

他不說話,陸見琛便也不說話。

魏靈風毀掉了“冰雪寒蟬”,

但他們的情誼已經增進。

魏靈風在一旁看着不知為何不是滋味。

孤男寡男,私相授受,鵝心。

陸見琛他打不過,蘇試他自然也打不過。

“哼。”

他就重重地一拂衣袖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要入v了,然後明天不更新,30號入v……

但是我這幾天都不太開心……

因為我卡文了!!!!

感覺日更君要離我而去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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