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沒嫖資
第三十二章 沒嫖資
十二樓, 共十二層。
這“金玉滿堂”卻并非在第十二層。
從第十層到第十二層,都算作“金玉滿堂”。
從與樓梯相連的镂花紅木牆後迎出來的龜公,雖然也長相醜陋, 身材矮小,但他醜得很有自信, 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種氣度。因而乍一看雖醜得人眼辣, 多看幾眼反而不覺得醜了。
他很是大方地一笑:“公子,裏面請。”
蘇試與之拐上一條鋪着紅地毯的走廊,前方牆邊擺放着一只翹頭悶戶櫥, 上面用金粉繪以在案幾邊相擁的男女,取的是仇英《燕寝怡情圖》上的畫面。
木櫥上擺放着兩個銀盤, 分別壘着小金元寶和小玉元寶, 端的是精致可愛。
蘇試只道是擺飾, 并不多留意。
那龜公卻指着那銀盤對他道:“這是‘金玉滿堂’的‘小點心’, 玉座的客人,上的是這玉元寶。這玉元寶一盤十個, 一個五百兩。這金座的客人, 上的則是那金元寶。這金元寶也一盤十個,一個一千兩。公子可莫要被樓裏的姑娘哄了, 随手賞了她們一個。待會兒倘若您若中意了臺上的哪位佳人, 有心做她今夜的入幕之賓, 這元寶便可再多點幾盤。”
他這番話說得很是巧妙。
雖然是客客氣氣地給予提醒,卻又直白地點明了在十二樓的花銷——
玉座至少五千兩,金座至少一萬兩。
價格雖然高得離譜, 但也不至于令人生厭,因為話說得漂漂亮亮,絕對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口氣;要價也明明白白,絕沒有含糊的地方。
原來這當恩客,也便如競寶一般,由價高者得。座中誰出的價錢最高,今夜便可與這些姑娘舉行“梳攏”儀式。
而這選花魁,則又不同,既要看那最高價,也要看捧這姑娘的客人們開出的總價——給她出的錢越多,說明她這“聚寶盆”的“潛能”越大,也便越能證明她的實力與魅力。
自然,不管你能否抱得美人歸,投出去的“元寶”,就像是給美人捧場的禮物,是斷然沒有要回來的理由的。
兩人行至一座大廳前,只見門口花團錦簇,張燈結彩,簡直像是元宵節的街市入口。
還未進入大廳,管中一窺,已然覺得內部空闊遼大。
穿過拱門而入,只見廳內銀燭高燒,亮如白晝,每一根漆金柱上又缭滿鮮花,空氣中一陣花香襲人,沁人心脾。
又有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走過來,對着蘇試娉婷地行禮。她手裏托着一個青玉方盤,維持着矮身的姿态,眉目低垂,甚為恭婉。
那龜公道:“不知客人是在廳中落座,還是上雅間?”
這廳中擺放着幾十張紅木圓桌,俱是坐滿了人,桌上散着一盤盤翠玉小元寶,想來就是玉座了。
蘇試便知道,原來眼前這青玉方盤,是用來擱銀票的。
蘇試卻并不回答,只是視線一落。
那龜公跟着看去,只見地上落着一枝夜合歡,不知在地上多久了,花瓣竟已幹萎褶皺,葉子也黯淡無光。
龜公眉頭一蹙,正要叫人來清理,蘇試已俯身拾起了這枝花。
他目中似有憐惜,伸手攏住花苞。
待他撤手,那枝夜合歡便如新摘,青翠枝葉,挺立舒展起來。
半展的花苞也水潤飽滿得似要發出光,如那上等白玉雕琢的般玲珑可人。
這一手“枯木逢春”,已讓那龜公看得震驚失語。
他縱然見過不少世面,但武林絕學,又豈是尋常能見的?
簡直聞所未聞,匪夷所思。
瞧來只覺得法術一般。
他一時失态,對着蘇試一瞬不瞬地瞪着雙小眼睛。就不知道他是在看神仙呢,還是看妖怪?
一旁的女子也不由地偷瞄兩眼,心道這招能不能用來駐顏美容?
蘇試撚花輕嗅,聲如折枝般清脆:
“你看這枝花,能值幾錢?”
是的。
他,蘇試,沒錢。
他不過是想要喝點花酒,聽個小曲,長點見識……誰能想到屁股一落座就要一萬兩?
龜公再次震驚失語,目瞪口呆地仰望着蘇試。
在這銷金窟裏迎來送往二十年,他這雙火眼金睛,早已能一眼看穿眼前客人的財力。這有錢的客人中,他又至少能夠分出三六九等。待三言兩語一番,對對方的談吐氣度了然于胸,又可以知道這人是生來富貴,童年家中暴富,還是成年後自己白手起家。
他不想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沒想到遇到個想嫖霸王妓的!
可這龜公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雖然不會武功,卻也知道單憑這一手,這十二樓裏的打手就沒人能拿得下他,何況今日是“花魁之日”,焉能出這等亂子?
——本文第一大反派,嫖娼居然賴賬,說來實在令人痛心。
“呃……”
龜公急得頭冒熱汗,忽聽樓上有人拍手笑而來:
“我看怎麽也得值一萬兩!”
伴随着響銅鑼似的一陣笑聲,是一串擂鼓般的腳步聲。
眨眼間,一個身材結實的婦女便已下了樓梯,來到近前。只見她滿頭金釵,穿着富麗,笑容可掬,令人見之則喜。
那龜公松口氣道:“徐老姐。”
徐老姐一點也不老。
她已經四十歲,看起來簡直一歲都沒少。
四十歲看起來當然不會像十四歲。
她的年輕,就年輕在她的“活潑”上。她的神情中,有一股小姑娘也未必有的“勁”兒。
她雖然看起來并不年輕,但誰被她那雙眼睛看着,都會覺得自己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歲。
從中年人變成了壯年人,從壯年人變成了年輕人,從年輕人變成了小毛孩。
蘇試微微一笑,挽袖将花枝放入青玉盤中。
龜公在一旁露出為難之色:“這……”
徐老姐道:“唐伯虎能賣花沽酒,他為何不能賣花上青樓?”
她又吆喝道:“團子,帶這位公子上雅間‘桃花塢’!”
便有一個長得像湯圓的小龜公跑過來,領着蘇試往十一樓去。
這大廳的天花板,也便是十二樓的樓頂。各個雅間便剛好圍着那大廳,從樓上俯瞰表演用的木臺子,自然十分的舒适,十分的惬意。
朱紅的樓梯上恰好下來一幫仕女打扮的妙齡女子,清一色穿着淺色的短襦長裙,配櫻紅色的披帛,便如從《唐宮仕女圖》走下來般典雅飄逸。
在半道遇了,這十幾個女子便向兩邊避開,為蘇試讓出中間的道來,個個目不斜視,貼着扶手而下。
她們眼睛雖然沒在看,心裏卻在看呢。
一個個腳步變得又緩又輕,仿佛這樓梯上的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了。
先前那龜公與徐老姐進了一個小房間,他壓低聲音道:
“老姐,是不是派人去請‘龍王’?”
這“龍王”自然就是白玉京在婺城的靠山。
徐老姐道:“不必了。”
龜公道:“可是這一萬兩,不是小數目……”
“你真當他沒錢呢?”
徐老姐從櫥櫃裏捋出一疊紙,刷拉一通翻尋,找出一張來,“他不需要金山銀山,他就是金山銀山。喏!”
龜公探頭一看,原來是先前在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一枝花”的通緝單。這通緝單已經重新撰寫,若有人能将其提頭來見,平陵閣出賞銀五萬兩。
龜公赫然驚悚道:“這可是個匪徒大盜啊!”
“啧啧啧,”徐大姐對着通緝單上的畫像搖頭,“畫得醜了。”
“‘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玮态,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徐大姐念完後感嘆道,“原來真的有人長得像一首詩詞歌……”
忽又道:“這平陵閣為了盡可能準确地描述出‘一枝花’其人,竟然如此挖空心思地盛贊對方的容貌氣質,也真是一篇罕見的通緝奇文。”
龜公加強語氣和音量感嘆道:“這可是個窮兇極惡的匪徒大盜啊!”
徐老姐擡頭睨了他一眼:“你怕什麽?”
龜公簡直不可置信:“你問我怕什麽?他屠盡江南七富滿門,上至七十歲的老人,下至襁褓中的嬰兒,一概不肯放過。又将那巨額財富,席卷一空……”
徐老姐點點頭道:“若他真有江南七富的財産,夠買下五座白玉京了。”
龜公已經顫抖:“如此貪財嗜殺之人……說不定,來十二樓……便是為了劫財劫色……”
徐老姐笑着嘆了口氣,道:“老豆,你怎麽也糊塗了?”
龜公道:“我說得難道不對嗎?”
徐老姐道:“你領他一路上來,遇見過多少樓裏的姑娘,你難道不曾注意到他看那些姑娘的眼神嗎?”
龜公道:“還能是什麽眼神?不就是男人看姑娘的眼神?”
徐老姐道:“就像看街上的姑娘,看鄰家的姑娘對不對?
“有錢的大爺進來了,他看樓裏的姑娘,喜歡嗎?喜歡極了。但再怎麽喜歡,他也只當是漂亮貨物。他看的不是姑娘,是妓女。多麽漂亮的姑娘,到了他跟前,也不過是比他低一等的供他挑選的貨物。
“一個人,他的眼裏若沒有身份的高低貴賤之分,又怎麽會貪財至此呢?
“這江湖上的事,我們又弄不明白,何必理會。”
龜公道:“老姐,人心難測。這才打了一個照面,你未免太武斷……”
他心說,你真的不是看臉才……?
“用一張通緝單斷定他的為人,你就不武斷?
徐老姐道:“你若想看清楚一個人是什麽樣的人,最快的辦法就是看看他是怎樣看別人的。看他怎麽看富貴的人,怎麽看貧窮的人,怎麽看落魄的人……”
她笑起來,笑得老于世故:
“何必路遙知馬力?”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為什麽,好幾處錯別字是把龜公打成了龜tou……有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