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魁日
第三十一章 花魁日
龜公道:“公子, 您想去哪一樓?”
蘇試道:“最安靜,也最熱鬧的。”
于是,兩人便來到了小湖邊。
此時, 晚霞已剩殘縷,山上抹一點淡月如霜, 好風如水拂面。更有滿湖荷花, 擎碧玉盤,呈水晶露,偶然聽得魚在水中彈尾, 嘩啦一聲。
湖水在碧荷的映襯下更顯青碧。
十二樓就在湖中央。
樓是一座朱紅色的高樓。
紅配綠,很好看。
有那做采蓮女打扮的妙齡女子, 搖着蘭槳, 驅着柏舟而來, 那輕盈的棹歌亦由遠而近, 不絕如縷。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 實維我儀……”
那船漸近了, 更見得那女子清柔美好,恬靜自然, 她那雙搖槳的手雖然有力, 也不太纖細, 卻自有一種倔強的白淨。
她擡眼眄視你一眼,那眼神是極清淨的。
視線在你面容上停留,就像蜻蜓偶然将自己安放于荷尖, 是一種自然的偶然。
你便覺得她是極靜的,靜得仿佛靜止。
仿佛船并沒有在荷葉間穿梭,而是荷葉向船兩邊流去了。
蘇試覺得很有意思。
從第一樓到十二樓,女孩子的年齡漸漸地大了,她們看男人的眼神的熱度,也漸漸地退了。
越往第一樓的女孩子,越能令男人陶醉于飄飄然;
而越往十二樓的女子,越能引起充滿自信的男人的征服欲!
龜公歉然哈腰道:“我不便随侍左右,公子請。”
蘇試登上了小船,小船一路漂到朱樓前。
十二樓高聳于一座石臺上,石臺的臺階向下浸入水中。
蘇試登上臺階,早有一個公龜束手迎立。
這龜公亦是極其矮小醜陋,比之上一個,醜得更加喜慶,也更加有特色。
這龜公一邊引路一邊問道:“公子,這十二樓裏有那莫愁堂、有美堂、玉露堂、醉墨堂……共十二個去處,不知您想要去哪個地方呢?”
蘇試道:“最花錢的地方。”
那龜公便領着蘇試往樓上去,一直來到了“金玉滿堂”。
今日,正是“金玉滿堂”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也便是一年一度的“花魁日”。
白玉京每年都會從四海搜羅來有姿容的女童,加以細細地培養。
又以琴棋書畫、美骨皮、儀态風情等等加以分門別類、品評高低。資質平庸的,便是長成“金鎖”那樣,也是早早地被抛棄,做了粗使丫頭;資質中等的,也早早地便開了盤;唯有那些秀外慧中的,才又予以更精細的教導。
少則六年,多則十二年,方有所成。
這其中名列前五的,将配以“名師”,予以“因材施教”。
也只有這前五位,才夠資格參與這“花魁之争”。
“……今日的‘花魁賽’,老姐看好哪個小姐姐呢?”
室內鋪金鑲玉,珠簾密密,花滿翠壺,綢褥光澤如水。
一面鑲了一圈太湖珍珠的銅鏡倒映着一個臉蛋結實的中年女子,鏡子裏還有一雙手,一雙略顯寬大的、修長的手,在往她的發髻裏簪着金釵。
“小鬼頭,當我不知道你們拿‘花魁’下了注呢!”
徐老姐拍了一下鬓邊的手,“哪能這麽便宜叫你探了底?”
——花魁不是徐老姐內定的,但她的一雙眼睛一向又辣又毒,哪怕是隔着四斤重的棉襖,都能看出女人的屁股翹和腰美不美。
鏡中便有一人低下頭來,在老姐臉頰邊親了一口:“真漂亮。”
說完他又擡頭看向銅鏡。
鏡子裏便多了一張英氣的、精致的臉。
原來“她”不是“他”,而是一個穿着男裝,梳着男子發髻,一身男孩子氣的年輕姑娘。
男裝姑娘不再論及“花魁”,徐老姐卻忍不住問道:
“你押了哪個?”
男裝姑娘道:“婉冰姐姐呢。”
徐老姐道:“押了多少?”
男裝姑娘道:“八百兩。”
徐老姐嗤笑一聲,對着鏡子轉臉,看那滿頭金釵,用手指撥按一番:
“叫你在坑裏栽一回兒,也好長點記性,別整日裏跟龜公一道吆五喝六的。”
男裝姑娘道:“婉冰怎麽就不行?情柔雖然溫柔如水,紅藕雖然妩媚入骨……但我們十二樓,卻多得是這樣的姑娘。反倒是婉冰冷若冰霜,端的是與衆不同,便如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嶺之花……”
她停頓了一下道:“老姐,你這樣斜着眼看我是什麽意思?”
“這裏是青樓,青樓哪來的高嶺之花?”
徐老姐看着她,就像看着清純的不谙情/事的小處男,“你當男人們總是能得到心愛的女人的芳心麽?他們在外面吃夠了苦頭,還要到青樓裏來找一朵高嶺之花?‘柔極能克剛,媚極能化骨’,青樓裏要的就是‘解語花’。”
“可是……可是得不到的,不是最好的嗎?”
“你還太年輕,”徐老姐嘆了口氣道,“只有見到過/得到過這種好,失去以後/遍尋各處發現找不到可替代的,才會醒悟過來,原來那便是最好的。有種人,你十年才能遇見一個;又有種人,你一輩子才能遇見一個。其實大多數男人都喜歡能得到的女人,沒有人會在投入時不期待回報的。若真有一個男人,準備不求回報,傾其所有地對待一個女人,那麽他一定會被女人騙,騙得很慘很慘。
“婉冰‘梳攏’之後難道就不接別的客人了嗎?她是青樓女子,注定不會只有一個恩客。一個女人,若有過兩個男人,再怎麽冷若冰霜,也成不了男人心中的‘高嶺之花’了。這個道理你不明白,那些慣游風月的老手難道也會想不明白?”
男裝姑娘道:“可是你說的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這五個姐姐,容貌身段均無可挑剔。美人美到了一定程度,便沒有了皮相上的上下,而只是美的風格不同。婉冰的‘冷’,能讓人一眼将其從五人裏區分出來,這就是她的優勢!”
徐老娘道:“但是她的‘冷’卻沒有情!要用‘冷’來打動男人,就必須要‘冷而有情’,如同冰裏包着春水,讓他相信融化這層堅冰之後,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婉冰的冰裏沒有春水,所以她足夠吸引人,卻并不足以打動人。”
說着,她嘆了口氣。
男裝姑娘緩緩道:“但她畢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上等的美人。”
徐老娘道:“一個女人要想攥緊男人,就不能只做自己,還要懂得男人的心。”
男裝姑娘不喜歡這句話,她沉默片刻,說道:
“十二樓裏達官顯貴、江湖豪客雲集,美人更是來自五湖四海、各有千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人能遠遠超過他們,是十年一遇的人呢?”
徐老姐道:“溫柔的人不一定十年難遇,十年難遇的人卻一定很溫柔。”
“你見過後就會知道,
“你見過後,一定不會忘記。”
說完之後,她便沉默。
一向活潑而幹練的雙眼也沉沉的,顯得深幽起來。
她看起來也像是有故事的人了。
“婉冰姐姐!”
一雙纖手推開朱紅雕門,一陣香風透門而出。
室內一個美人正對鏡描眉,只見她身穿雪紗衣,領口露出淡鵝黃交衽,聽着呼聲也不轉眸,只細細地将眉尾勾勒。
“庭芳姐,”
婉冰的貼身丫鬟倒是親熱地上前奉茶,圓圓臉蛋上笑開兩個圓圓的酒窩,“喝茶。”
庭芳坐了離梳妝臺最近的位置,撈了把瓜子堆在桌邊磕起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四處亂轉地打量着婉冰的房間,看到擱放在美人榻上的擦得锃亮的琴盒。她喝了口茶道:
“婉冰,你莫不是要彈琴吧?”
這“花魁之争”,姑娘們私底下準備的才藝自然是相互保密的。
婉冰不答。
丫鬟憨笑地道:“彈琴難道不好嗎?”
庭芳道:“情柔和紅藕最為十二樓的人看好,我已經去她們那裏探過了。那紅藕跳得一支豔舞,又是露胳膊又是甩大腿,端的是香豔熱辣;那情柔吧,你別看她平時娴靜文雅的樣子,小心機倒是不少!她唱一支歌,卻準備了十二套衣服,還準備當場換衣呢!
“你說她們這樣,男人看了,是不是覺得很刺激?”
丫鬟點頭如搗蒜:“刺激刺激。”
庭芳又把手指往塌上的琴那兒一點:“婉冰妹妹好歹是和我同一年入的白玉京,我就是來給婉冰妹妹提個醒,你要是打算光坐着彈琴,這……
“我恐怕……
“哎。”
她又“咔”的磕了一顆瓜子。
婉冰終于轉過身來,淡聲道:
“姐姐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事兒吧?”
庭芳道:“自然是這事兒,還有比妹妹的比賽更要緊的嗎?”
“好,”婉冰點頭道,“我已經聽到。你走吧。”
“哼!”
庭芳走出朱門十幾步才忿忿地低聲道,“神氣什麽,就沒幾個押你贏的。”
丫鬟關上門後,聽着腳步聲遠了,才轉身對婉冰道:
“姑娘,你對庭芳姐可也太不客氣了。”
“是她先對我不客氣的。”
“她哪裏對你不客氣呀,沒說什麽難聽的話呀。”
“她心裏對我不客氣。”婉冰道,“她不安好心,想惹我賽前慌張,亂了我的心。”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嘛。”
這丫鬟颠颠地跑過去,給婉冰系那鵝黃的腰帶。她一忽兒憨傻,一忽兒機靈,一忽兒天真一團孩子氣,一忽兒又擺出個小人精的嘴臉來。
婉冰道:“君子不與人結私怨,也不會暗中使壞,為何要去得罪君子?”
丫鬟道:“這個麽,為什麽呢……因為小人常常以怨報德,而君子卻萬萬不肯以怨報怨。”
婉冰道:“小人就不怕得罪我嗎?”
丫鬟道:“那你比壞比不過人家嘛。小心為妙,防不勝防呀。”
婉冰道:“有什麽好怕的?我只見越是小人,越愚蠢。她以為我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麽,是以自鳴得意。卻不知道我知道她不知道我知道。”
丫鬟道:“可是庭芳姐說得也有道理,今兒的客我瞧了,都是些江湖豪客,把好些貴老爺呢都吓走了,這些粗人,哪是能懂得姑娘琴音的呢?”
“我懂,”婉冰伸手愛撫琴盒,“我懂我要做什麽樣的人,喜歡做什麽樣的事,要過什麽樣的生活……
“盡管給我的天地太過狹小。”
“要不你就彈那個,”丫鬟蹦跶着擡手作比劍的手勢,“無根教教主所創的那首,‘笑傲江湖’。”
婉冰道:“我意已決。”
丫鬟有些喪氣道:“這些年來,十二樓最受歡迎的便是情柔姐姐和紅藕姐姐那款的美人了,溫柔妩媚的女人永遠不會過時,也永遠最受歡迎。雖然也有那獨特的冷門美女,劍走偏鋒成功的,但誰也不敢冒這個險。就比如十年前名噪一時的‘小劍仙’溫流雲,用一套劍舞博得頭籌。江湖客們最是豪爽,這劍舞也正迎合了他們的趣味……可這彈琴吧……歷來的花魁都不是以琴技取勝的。”
“阮阮,做人要做自己,要為了別人改正自己的缺點,但不要為了別人改變自己的性情。與對錯無關,卻使你與旁人不相類似,甚至格格不入的特點,便正是使你顯得獨一無二的特質。”婉冰的聲音冷淡了,但并非是由于生氣,“每個人都該做一個更好的自己,而不是讨人喜歡的人。今天我彈琴,不是我不得不彈琴,我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但我選擇彈琴。你明白了嗎?”
阮阮低頭道:“是呢,姑娘。”
婉冰的手緩緩地撫過琴盒,淡聲道:
“不彈‘高山流水’,何以遇子期?”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段,寫給村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