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論劍

第四十二章 論劍

“嗷

“嗷嗷

“嗷嗷嗷!”

在輕功的幫助下, 冷骨那如同受了傷的豹子般的咆哮聲,瞬間遠在一裏之外。

似乎, 能看到他在街上, 遠去的背影呢。

孤獨、絕望,被冷冷的風拍着的、背影。

衆人的視線從廳門撤回, 看向蘇試。

他看起來還是那麽美、那麽出塵、那麽飄逸。

閑拈着杯盞,喝茶的體态還是那麽優雅。

但在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又見鐵腳躲在角落裏,正在檢驗他身為男人最重要的标志、最原始的力量、最驕傲的資本, 是否蒙受了損失……

啊,夜晚的空氣, 似乎突然間, 春寒料峭了。

人們感到頭頂傳來絲絲涼意,誇下也泛起一陣蛋蛋的憂傷……

這一枝花的出手, 真是又快、又準, 并且無情地直擊對手的心靈!

蘇試擡眼淡淡一掃廳內,衆人齊刷刷地後退。

一個年輕人卻站了出來。一個穿灰衣服的年輕人。倒握着一柄劍。

他氣度不凡, 穿得卻不華麗;眉目高俊, 面色卻憔悴。

他看起來已經很疲憊,很疲憊, 仿佛在這個世界上呼吸也是要花力氣的事……

他很年輕,但他看起來不像個老人, 而已經就是個老人。

因為即使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也不會有那樣死氣沉沉的眼睛。

這個很老的年輕人向蘇試走來。

腳步沉穩,穩得如同走向墳墓。

他走到蘇試面前, 停在七尺三寸外,用死水一般的聲音道:

“我是周銀河。”

他沒有報江湖名號。

行走江湖的人,都愛給自己取一個/選一個江湖名號。比起無法展現個人特色的真名,一個叫起來好聽、叫起來響亮的江湖名號,更有助于一個人在江湖上出名。

譬如你叫周建國,使的是九十二斤的擂鼓甕金錘,曾受知無崖的高手指點。

大家一聽壓根就記不住你是誰。

街頭巷尾若是傳聞說“周建國打敗了驚心公子”,大家聽見了的第一個反應也會是——“驚心公子”是誰?

因為“驚心公子”這個名號,一聽就很有錢、很有文化、很美男子。

“驚心公子”不需要打敗周建國,聽起來也已經夠強、夠高手。

若說“驚心公子打敗了周建國”,反而聽起來像是“驚心公子”被周建國拉低了格調。

但要是換成什麽“紫金龍王周建國”“天霸王錘周建國”,感覺就很不一樣、很不一般、很不同凡響了。

此刻,大家不由得面面相觑:周銀河是誰?

卻聽蘇試道:“‘君莫愁’。”

他的視線,落在周銀河手中那柄極細長的劍上。

衆人的視線随之望去,只見這把出鞘之劍,樸素無華飾,卻似乎時刻地流動着暗沉如水的光芒……

君莫愁?

“一劍解你千般愁”的君莫愁劍?!

劍,是名劍。

人,一定是名人。

便聽有人低聲道:“他一定是望海山莊的三少爺了!”

望海山莊的大少爺周玉山、二少爺周金川、四少爺周花海都十分有名。

望海山莊也是南州十分有名的武林名門。

于是,大家就都敬佩、歆羨地看着周銀河,但他卻對這些熱視無動于衷,而在回憶中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出身名門、生而天驕,本已似命中注定,要快馬揚鞭于康莊大道。

何況他又格外天資聰穎,遠勝周遭同齡之人。

便是比他大上六歲的大哥周玉山,也在他十歲那年,便被他比了下去。

他便如傳奇降臨人世,專做別人做不到的事,專攻別人攻不破的難題。

望海山莊的“歸川劍法”,也在他手裏煥發出新的生機。

只要看三兩眼,他就能靠自己練會“歸川劍法”;

只要使三兩遍,他就能找出“歸川劍法”中的破綻,并加以彌補!

為此,就連他的父親,也常常暗中觀察他練劍,偷偷向他學習!

在他做一件事之前,旁的人都不知道,原來這件事還可以這樣做。

仿佛他做事情,就是為了讓人開開眼界。

他是南州遠近聞名的天才兒童,他雖然是家中的第三子,卻一直被認為是光耀望海山莊的唯一人!

但這一切,都已在他十六歲那年改變。

自他十六歲時,往昔的榮光,就像一件陳舊不換新的華裳,在歲月的洗滌中,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黯淡下去……

他的劍法已有八年沒有任何突破!

他讓父親曾經誇下的海口落了空,他的父親對他唯恐避之不及;他讓母親無法再在其他莊主夫人中獨占鳌頭,他的母親也常常将他奚落。

而他的兄弟,因為十幾年來被他奪去所有光彩和矚目,也對他的沒落難免感到快意了。

他成了望海山莊的恥辱,漸漸地,人們似已經将他遺忘。

他仿佛是望海山莊中的一道孤魂!

現在,他握着這柄劍,心中有一種痛惜的溫柔。

劍,還是名劍。

人,卻不是名人了。

劍,還受人敬仰。

人,卻非如此。

人,已經成了劍的附庸。

劍。是快劍、好劍、名劍,它有它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人。卻是無名之人、無用之人,已然是一個廢物。

我是誰?我到底為什麽而活?

既然不能決定生的價值幾何,至少,他還可以選擇怎麽死。

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

——至少死在“一枝花”的手下,還不算太丢臉!

他的家族可以說他是為了讨伐一枝花而死,畢竟是為了江湖出了一點力。

生,為家族所不恥;死,至少可以不令它蒙羞!

周銀河看着蘇試道:“蘇魔頭,你貪婪無度、豺狼成性、狗盜鼠竊、屠滅婦孺。身而為人,行如禽獸,慢侮天地,悖道逆理。乃人神之所同憤,天地之所不容。你一日不死,江湖便無寧日。我今将鑄義為劍,以清妖孽!”

周遭的人聽了心道:不愧是武林世家出身,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

罵人都一串一串兒,不帶重樣的。

周銀河盯着蘇試,他已握緊手中劍,他等着他出手。

蘇試卻笑了:蘇魔頭,這個稱呼挺別致。

蘇試道:“坐。”

周銀河一愣,道:“我來找你,是為了殺你。”

蘇試道:“站着殺,坐着殺、躺着殺,有什麽不同?何必拘泥于殺我的姿勢?”

“……”

周銀河又一愣,他愣愣地站定,而後又愣愣地坐下。

“你明知道你絕不可能殺我,甚至絕不可能勝我一招,你還要殺我?”

“殺。”

“你為何要殺我?”

“你殺人劫財,難道我不該殺你?”

“既然如此,”蘇試伸指将香爐推到桌案正中,線香的白煙靜袅而上,“那便賭吧。”

周銀河道:“賭什麽?”

蘇試道:“賭命。”

周銀河動容道:“怎麽賭?”

蘇試微微一笑:“聽聞你廣搜劍譜,至少已讀過三百零八本。今日,我便與你‘論劍’。

只要你能勝我一招,我便讓你殺我。”

周銀河知道,他一定很有自信。

他看着線香道:“怎麽比?”

他話音未落,其中一根線香騰到高處的白煙,突然筆直地向他落射而來,宛如一條小小的白龍,兇猛撲面。又忽地凝滞在他眼前。

周銀河已看出,這是“飛流劍法”的第十三式,“飛流直下點桃花”。

蘇試擡手為周銀河注了杯新茶。

複又一笑道:“請。”

周銀河不由得蹙眉凝眸,他已明白了蘇試的意思。

只見另一道白煙從另一根線香上飛射而起,旋斜着向那道白煙掃去,待飛近與之相觸,亦瞬間凝滞。

破這“飛流直下點桃花”,用“雲中劍法”的“彩雲飛”即可。

旁觀衆人瞧得一頭霧水——

說要“論劍”,卻既聽不見“論”,也看不到“劍”。

這兩個人光靜坐不動,一聲不吭,莫名微笑,怎麽個論劍法?

只見兩注線香,燃出的白煙如線,在空中飛馳、交織、穿射,忽而飛如箭,忽而流如電,橫斜交錯,于虛空中織一片羅網。

白線便如緞帶,在兩人周身輕纏。

最初那兩道離奇曲折在半空的白煙,經久不散,約摸半盞茶時間方消弭了。

緩緩地相繼飄散的煙注,便又添幾分霧非霧,落一身的幽香……

不懂行的,還以為他們在比女紅。

但懂行的,已經看出,這是精妙絕倫的,劍招的切磋琢磨!

只見白線越來越多,羅網越織越密。

絲絲線線,将這兩人織入其中。

宛若一個白色的鳥籠,

隔絕籠中人。

不由得讓人想到,天上的雲朵,也許就是神仙這般織出來的。

白線織白雲,彩線織彩霞。

又好似雲做了一場起舞的夢。

衆人看得迷迷瞪瞪的,如遠瞻着一方仙境……

待有人驚呼一聲“這‘飛炎劍法’竟能如此破!”,餘衆這才醍醐灌頂,回過味來,凝目望去。

忽而見得一道“煙劍”射向那一枝花,他雖坐着一動不動,卻自有一道“煙劍”騰空一格,便見原先那道“煙劍”的軌跡一偏,貼着他的眉梢掃過。

又見那一枝花的鬓絲落下,也浸入幾縷在煙柱之中。

論劍如畫眉,鬓絲生煙縷。

這無聲的論劍,既賞心悅目,又似驚險萬分。

那周銀河,本已是個難得一見的、眉高目秀的美男子了,但人人只見那白衣郎君,雲眉煙鬓,閑飲慵笑,看來真像是一朵霧霭中的仙葩呀!反倒覺得那周銀河未免長相模糊了。

阮阮趴在窗口,托着圓腮,呆呆地想道:怎麽這男人比劍法,比姑娘跳舞還好看呢?

但見那煙柱越飛越快,越織越密,衆人目不暇接,耳中似響起那密密的金鐵相擊之聲,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越來越緊……

忽見一道煙劍疾折疾射,虛實交替,叫蘇試用來遮攔的劍招落了空,彈指間已如一道白色的閃電,侵襲向蘇試的眉心。

待衆人再度凝睛往煙籠中望去,那道煙柱正自蘇試眉間褪淡。

眉心也已沁出一點血,如紅痣一般。

勝負已分?

衆人不禁大驚失色:一枝花,敗了!?

這時,周銀河的長相,突然就不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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