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借錢
第四十三章 借錢
雖然行行香氣簡直如繃帶要将周銀河的面目纏裹, 但他那瘦硬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都深深地烙在了人們的心中。
因為他已勝過了一枝花, 哪怕只勝這一次, 他也已與衆不同!
他,已經不再是原來的他!
他做到了江淡雲、邱知聲這樣厲害的老前輩, 也做不到的事!
很快,有梅茶館就會将這場神乎其神的“論劍”,讓能說會道的說書先生傳遍天下——
“望海山莊的三少爺周銀河, 對于劍法的領悟,比一枝花還更勝一籌!”
但周銀河看起來并無任何喜悅之情, 仿佛他的成功, 只是衆人一瞬間産生的錯覺。
如果不是那點鮮血還凝在一枝花的眉心,他們真的以為這只是錯覺了。
蘇試道:“我送了你一樣東西。”
周銀河道:“你送了我一樣東西。”
蘇試道:“你為它所苦, 為何得了它卻不快樂?”
周銀河微微動容, 凝神向蘇試看去。
蘇試微微一笑道:“人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何而苦心勞神,又常常不知道何為自己心之所求。”
周銀河因為劍道阻滞, 失去了往日名氣。
他既然為了失去名氣而痛苦, 為什麽又不以重獲它而欣喜呢?
周銀河仍然凝注着蘇試,但他的雙眼似乎飛躍重山, 望到了宇宙的深處。
蘇試又道:“既不愛名,又何苦受其擾?”
這世間是否有一些人, 并非缺衣少食,也并不愛慕虛榮,卻仍深深地為浮名浮利所苦?
因為你雖心不慕此/于此并不貪求, 可這卻是世間人衡量你的唯一标準。
你要去追求別人認為你該有的東西,就難免走不好自己的路,難免認不準自己的方向,難免迷喪了自己的心智。
“……”
周銀河的雙眸,便如起了霧一般。
望海山莊所在之南州,共有三十二莊、六十二門、七十三派、八十四幫,并一同組織成了“日月盟”。
他的父親希望他能成為日月盟的盟主。
這不是他對他的最高要求,而是最低要求。
如果他無望達到這一目标,他不管比多少人優秀,都依然會令他失望,依然有愧于家族的培養……
蘇試道:“你劍道不通,并非你不夠努力,而是你心裏有參不透的地方。是以日夜為其所擾,不得專注。與其修劍,不如修心。”
“我……還來得及嗎?”
周銀河低頭,迷茫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武學之道,八年之久,便宛若一道天塹。即使是當年遠不如他的童年夥伴,都已将他迎頭趕上,抛諸腦後了。
蘇試道:“人只有永遠停留原地,才不會遇到困難。人生的低谷,亦是前進道路上的一個臺階。但你若止步,低谷便只是低谷。正如水向前流往大海,途中必遇谷、溝、壑、坑、坎。水必須停止流動,将這些一一填注,盈滿于此,才能繼續向前流。不然這水,将比落後于它的水,看來還要處于低窪之處。你心裏的坎也一樣,不填滿心裏的坎,你就永遠要在這道坎裏絆倒。”
周銀河看着蘇試,他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他的痛苦,他不明白他為何仿佛能夠看透他的內心。
蘇試看着他的眼睛道:“若非天災大禍、利欲熏心,這世間人心中的苦,無非都是人情之苦罷了。”
周銀河道:“可是這人世間,有些痛苦是你無法避免,也無法拒絕的!”
蘇試道:“沒有什麽痛苦是與生俱來的。因為痛苦不在別人的手裏,也不在別人的眼裏,而在你的心中。你覺得是別人使你痛苦,那是因為你将心交給別人來評判!”
周銀河道:“難道真心待人,也是錯的嗎?”
蘇試道:“沒有錯。你不應該傷害別人的心,但也不該輕易傷害自己的心。因為你的心也同樣珍貴。你應該像珍惜別人的心一樣珍惜它。”
周銀河默然:“……”
這世間,有人以傷害人為樂;
而有人,一旦發現自己傷害了別人,就要在心裏害一場病。
有人希望別人使自己快樂;
而有人希望自己使別人快樂。
有人永遠覺得別人欠了自己;
而有人永遠覺得自己欠了別人。
人心百态,人間百味。
周銀河道:“難道,寬容是錯誤的選擇
嗎?”
蘇試莞爾一笑,他的笑容就像一陣嘆息:
“解決痛苦的最好辦法,就是理解它的積極意義、正面價值——貧窮,曾使我自卑,但也給了我勤儉樸素的品質。如果我只一味地認為自卑是貧窮的出身帶來的原罪,那麽富貴者是否也要埋怨富裕的生活造就了他們的傲慢?生了病,并非是身體的錯,但這具身體也許缺少了某些營養,所以才容易害這種病。希望你能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一個人受到傷害,執着于“我沒有錯,我本不必承受這一切”,那麽他就永遠也無法克服內心的痛苦。
他必須要站在比傷害他的人更高的境界去看待發生的這一切。
周銀河沉默良久道:“你為什麽教我這些?”
“既然你要替天行道,為衆除魔,那就好好練劍,練好了再來殺我。‘義’,是勇者的勳章,而不是弱者的避難所!”
這時有人忽然出聲道:“一枝花先前承諾,若周少爺勝過他便甘願被其殺死!”
立刻有一些人小聲附和道:“只怕要賴賬。”
這時周銀河卻突然站起來道:“我輸了。”
他贏了的時候,一臉死氣沉沉;現在說輸了,卻鬥志高昂了。
衆人看他,簡直像看個神經病。
但他并不在意衆人的目光,而是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蘇試傾頸,啜飲茶水。
周圍的衆人面面相觑,一時不知是走是留。走,總覺得有些許不甘心……
這時,忽然從旁閃出一道金光閃閃的人影。
只見這人一忽兒沖向東面摸摸繡花鼓,哀嚎着:“哎喲我這南繡坊周妙手師傅獨家定制的三千兩一面的寶貝鼓喲!”
一會兒又沖向西面撲上牆邊的花瓶櫃,啜泣道:“我這苦命的八百兩汝瓷天藍釉柳葉瓶和三千八百兩的紫檀木花櫃!”
這人便是十二樓管事的徐老姐了。
只見她東奔西走,就差沒繞着蘇試,在地上打滾了。
見狀,大廳中本來踟蹰的人,腳尖都向了外。
徐老姐一屁股坐在蘇試桌對面抹眼淚:
“要了我的老命了,這十萬兩的損失,我便是給白玉京白幹十年也補不上啊!”
一聽到“十萬兩”這三個字,周遭的人立刻腳底生風,走了個精光。
但徐老姐不管,她只是對着蘇試抹眼淚。
因為蘇試看起來就像個冤大……啊不,好人。
徐老姐道:“徐公子,婉冰可以不要那十萬兩的梳攏禮,可我這兒的桌椅櫃鼓,可沒法拿桃花去買呀。”
蘇試當然不是冤大頭,但東西壞了也确實有他的責任,他并不介意承擔。
他伸手探向腰間的佩玉,正欲解下。
便有一只手将二十萬兩的銀票拍在了桌上。
蘇試擡頭一看,沒想到在青樓遇見了陸見琛。
別人可能是,你借我錢,我對你有情分;而蘇試卻是,我對你有情分,才問你借錢。
算來兩人統共不過見了這麽幾面而已……
蘇試道:“這怎麽好意思?”
陸見琛道:“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這是借你的,不是送你的。
只要你‘能’寫張收據,我就把錢借給你。”
蘇試斂眸一想,道:“如此多謝了。”
徐老姐在一旁眉開眼笑了,立刻就有青衣婢将筆墨紙硯送來。
陸見琛接過女婢手中的墨錠道:“我來。”
紙,已經鋪平。
只待墨來。
陸見琛往硯池裏叫了少許水,一邊磨一邊往裏再添少許,墨被他磨得很濃。
陸見琛提醒道:“‘磨墨欲熟,破水寫之則活’[1]。”
蘇試道了聲“有勞”,将那狼毫蘸了水,正挽袖欲落筆。
便見桌上那油素帛紙突然湧起了波瀾……
起起伏伏、前凸後翹,看來十分婀娜,十分妖嬈,總之令人無處落筆。
蘇試撩眼皮瞄一眼陸見琛,見他還是低頭專注于研磨,仿佛并沒有用內力幹擾他寫字一般。
蘇試才注意到,他的臉黑黑的、沉沉的。
不禁想道:“他到底是想給我錢,還是想找我茬?”
[1]墨磨得很濃,再蘸水寫,就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