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五天
第三十五天
太宰治像是随口一問那般,聲音不輕不重,漫不經心。但同時,他的話卻像是一把錘子,砸向了玩家面前的那「第四面牆」,将其粉碎,砸得七零八落。
鳶色的眸子帶着冷酷的銳利,像是完全看透了他的秘密。
此時此刻,腦內系統沙沙的電流音仿佛也随着對方的話,瞬間變得沉默了下來,和主人一起,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當然,這只是他的一種想象。系統不是人類,當時不會有那些反應。
只是腦內的系統過于安靜,一之濑悠馬懷疑系統可能是去檢查游戲故障。
不得不說,遇上太宰治這樣敏銳又麻煩的家夥,無論是一之濑悠馬還是整個游戲系統,都算是倒了八輩子大黴了。
所以,為什麽要創造出這麽一個聰明過頭的NPC啊,這不是個給自己添堵嗎。
一之濑悠馬看似輕松地在心裏嘀嘀咕咕,小聲腹诽着,額頭上卻冒出幾滴冷汗。
他張了張嘴巴,卻發現自己喉嚨發啞,想要出聲都變得晦澀艱難。
——所以,真的被他發現了嗎?系統的存在。
不,或許真的只是随口一問。畢竟太宰治這個人觀察敏銳,被他注意到自己的走神也是必然的事情。
可太宰治作為游戲NPC,又怎麽能透過「第四面牆」覺察到這裏是個游戲世界這件事呢——低緯度的生物,是無法想象出高維世界的樣子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這很難不讓悠馬聯想到自己曾經玩過的經典galgame游戲《心跳文學社》。
不不不,這兩者也不能混為一談吧。
即便游戲內出現了meta元素,也不過是游戲制作者寫好的程序與故事劇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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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的思緒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飛快地閃現而過。太宰治還在盯着他,自己不可以遲疑太久,要馬上做出回答。
動搖,慌亂,不知所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強制冷靜]開啓】
一之濑悠馬将舌頭抵在牙關,輕微的刺痛感讓他的腦袋逐漸冷靜下來。面對太宰治的注視,他緩緩擡起腦袋,硬着頭皮,冷淡地說道。
“說什麽瘋話,這裏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吧。”
他咬重了最後幾個字。
自己可沒有說謊話。游戲系統只是一串電子程序,有沒有生命,根本算不上是人類。
“那剛剛為什麽低頭不語呢?”
“要說什麽?對一個親手挖開自己哥哥墳墓的家夥,多半精神有點毛病吧。說實在的,我剛才的确是被你的話吓到了。”
他毫不客氣地反嗆回去,語氣嘲諷。
出乎一之濑悠馬的意料,太宰治并沒有反駁,而是默默收斂起自己銳利的目光,像是什麽都沒問過般安靜了下來。
他眯眼墨色的眸子,反而确定了一件事情。
對方在詐自己。
唔,也不能說對方完全不知道。
他覺得,太宰治大概也隐隐察覺到了系統的存在,但還知道的信息不夠完全,或許只是處于朦胧的懷疑狀态。
想到這裏,一之濑悠馬稍稍松了一口氣。
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放下警惕,留出破綻。
對上太宰治,要麽瘋狂思考,要麽幹脆什麽都別想。
太宰治垂下眼睛。
他知道悠是不會說出來的,所以……
“所以,悠不想知道,我打開兄長大人的棺材後看到的是什麽嗎?”
一之濑悠馬沉默了片刻,心髒不可避免地再次沉下。
果然還是繞不開嗎。
但他确實也很想知道,太宰治到底看到了什麽,才會那麽确信自己就是青森的“津島悠”。
——可以說是“好奇心害死貓”吧。
看出他沉默之下的在意,太宰治笑着眯了眯眼睛,低緩的聲音像是在試探。
“不會害怕嗎?對于自己的屍體……”
“太宰治,”
他打斷了面前繃帶少年接下來想說的話,難得認真地喊出了對方的全名,
“我已經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吧。我可是一直待在這裏,就從沒有離開過擂缽街,更沒有離開過橫濱。”
“這件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就不相信,之前和太宰治分開的那一段時間,對方不可能沒有回去尋找所有有關于在橫濱的這個自己的相關信息。
雖然不知道上一周目,系統是怎麽處理玩家的那具身體。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太宰治想要從他現在「織濑悠」這個身份上入手查的話,一定找不出任何問題。
“我不是你口中說的那個兄長。”
說着,他嘲諷地眯起了眼睛。
“所以你看到什麽了?一攤腐爛的肉?還是一堆白骨?”
“或者什麽都沒有,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棺材……”
“存在的哦,”
“兄長大人的身體。”
“……哈?”
太宰治停頓了一下,緩慢地說出了自己所看到的畫面。
“完整的、完好無缺的,甚至沒有一絲腐爛的身體。”
“甚至不再是十二歲的樣子。”
眼前的黑發少年擡頭望着自己,輕聲說道,
“——和悠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
該慶幸當時只有自己一個人前去嗎?如果帶着那群下屬們,他們大概會被眼前的畫面吓瘋的吧。
……哈?
開什麽玩笑?!
這算怎麽一回事!
一之濑悠馬不由得愣住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怖感沿着脊髓爬上天靈蓋。
「玩家」是沒有死亡的。
會受傷,會流血,會因為戰鬥而缺胳膊少腿。但是,如果「玩家」死亡的話,身體便會回到當天的淩晨進行重置。
所以,他的這具「身體」也依然存在,甚至還接着在生長。
就相當于建立了一個游戲賬號,只要不進行删除,賬號便一直存在。
太宰治接着說道。
“但是,那具身體很快就消失了。”
“不是一點點地變得透明,而是一瞬間的事。”
“像是被人發現,緊接着被不知名的力量抹消。”
……不用說,一定是游戲世界檢測出BUG了,才進行的修複。
該死的,這個白癡系統,如果不被發現幹脆就忘了回收這件事嗎!
一之濑悠馬頓時如鲠在喉,後背已然被冷汗滲透。
“就、就算是這樣好了!”
“你也應該問過「羊」的成員,在相同的時間點中,你的兄長一直在你的身邊,而在橫濱,‘織濑悠’也一直存在于此,和中也也好,「羊」的同伴也好,他們都可以佐證。”
“所以,同一個時間節點上,我怎麽可能同時出現在兩邊。”
“要麽是你的記憶出了問題,要麽就是他們的記憶出了問題,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這個可能性。”
此時最好的應對方案就是死不承認。
就算……
一之濑悠馬忽然有些煩躁。
從剛剛開始,過度的思考與應對,已經讓他的腦袋又痛又漲,本就糟糕的脾氣讓他此時更為難以忍耐心中這個股莫名的郁氣。
他真的受夠了!
“就算你證明了,你口中的那個在青森的兄長,和在橫濱的‘織濑悠’就是同一個人,那又有什麽意義嗎?”
一之濑悠馬陰沉着一張臉,放在身側的手掌微微握拳,感受到了掌心的汗意。
“為什麽那麽執着于找到他啊!那家夥就是個爛人吧!”
“他可是想殺了你啊!就算你沒有死,他也背叛了你的信任!”
“所以,你再找到他的話,想要怎麽做?”
“讓他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讓他知道背叛自己的下場……”
一之濑悠馬的聲音終于不再平靜,又忌憚于被旁人聽見,壓低聲音吼道。
可說到最後,卻越來越低沉、顫抖,表情也逐漸難看,眼神也潰散起來。
是的。
是恐懼。
從重新見到太宰治的第一面開始,會被對方殺死的陰影對于一之濑悠馬來說,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挂在頭頂。
欲墜未墜的壓力,比直接給人來一刀,來得更為折磨痛苦。
“——你是想殺了他報仇嗎?”
然而,他的這一句話,反而讓太宰治的臉色瞬間煞白。
措不及防中,一之濑悠馬被太宰治抓住了手腕,力氣大得吓人。
也不知道對方這幅瘦弱的身板,哪兒來的這麽大氣力,将自己的手腕捏得通紅,甚至能聽到腕骨嘎吱作響。
“不!不是的!”
太宰的指尖泛白,微微顫抖着。
“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了悠,就算知道你想殺了我之後,我也沒這麽想過。”
不要這樣看着我。
“我只是想,只是想——”
“從那人口中得到一個答案而已。”
連太宰治自己都不明白,是什麽答案,會讓自己這麽執着。
明明都已經成這樣了。
此時此刻,他就像是流浪在街頭可憐野狗,迷茫着不知去向。
對我的溫柔是真的嗎?在我面前展露的笑是真實的嗎?把我拉出深淵,又為什麽将我重新推下地獄?
太宰治張了張嘴,無盡的悲傷與哀愁将他包裹,那種絕望感,即便不透露出聲,也能從中為之感到窒息。
他安靜了下來。
“——是必須殺死我嗎?”
“是有什麽不得不做的理由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
像是落水之人,從河底擡頭仰望天空,明明近在咫尺,卻觸不可及。
為什麽我又活了下來呢?
一之濑悠馬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對方眼中的悲傷在那一瞬間,仿佛也感染了自己。
雙手發麻、腦袋發暈的感覺又來了。痛苦的內疚感猶如暴君般肆無忌憚得席卷着全身,胸口像是堵了一塊棉花似的,難以呼吸。
他拼命地張開嘴,想要扯住面前同樣悲傷的少年解釋。
“我……”
【[強制冷靜]開啓】
“我并不、想……”
【[強制冷靜]開啓】
【請玩家不要向游戲內NPC透露游戲內容!】
【請玩家不要向游戲內NPC透露游戲內容!】
耳邊的系統重複了兩遍,像是在提醒他不要過多地将感情投放在不存在于現實的一串電子數據上,但又像是在警告,警告他如果做出回答,将會發生不好的事。
……又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呢?
再糟糕的事情,自己都已經經歷過了吧。
為什麽要讓自己這樣對待一個全然信任自己的人。太宰也好,中也也好,為什麽我非要做這種事情啊!
“……不,他、”
“他不得、不這麽做,”
“因為是——”
他張開了嘴,卻發現最後幾個音節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吐不出來。
太宰治的臉在一瞬間模糊扭曲。
而他的腦袋裏似乎響起嗡的一聲,緊接着,思維也凝滞了下來。
當一之濑悠馬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擡起頭,卻看見太宰治亮晶晶的眼睛。
“……那就足夠了。”
耳邊響起輕柔明快的聲線,遙遠地像是從雲的另一端傳來似的。
太宰治笑了起來,少年白淨的面龐在黑暗之中,像是會發光一般。
像是身處阿鼻地獄的苦刑犯,望見了釋迦摩尼因為憐憫而垂下的那一根纖細脆弱的蜘蛛絲,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毫不猶豫地緊緊攥入手中。
……诶。
我…說了什麽嗎?
一之濑悠馬呆呆地坐在床上,腦內遲疑地想到。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系統也安靜了下來。
面前的太宰治似乎沒有看出他逐漸冷卻下來的表情,而是用飽滿輕快的聲音,繼續說着不停。
“那麽我的存在,對于悠而言,還是有意義的吧。”
“利用我吧,使用我吧。”
“這便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價值了。”
太宰治輕聲說道,握着一之濑悠馬的手不曾松開。
『‘這是任務,太宰。’
面前的黑發少年此時此刻安靜極了,略帶嬰兒肥的臉蛋看上去無比的乖巧,無機質的墨色眸子倒映着自己的臉。
‘只有這樣我才能……’
‘你要怎麽做?’』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怦怦直響。
柔軟的黑發在月色之下,猶如綢緞一般光亮順滑。太宰治眯起了眼睛,裸.露在空氣中的鳶眸,像是盛滿了星河般璀璨。
曾經有人說。
人的眼睛可以把看到的景色儲存起來,例如盯着電燈片刻後閉上眼睛,電燈的影像便會栩栩如生地呈現在眼皮內側。
那麽此刻,他想要将悠的臉儲存在自己的腦海中。
所以,無論是“津島悠”也好,“織濑悠”也好,都不是悠真正的身份啊。
“只有這樣才能”如何?悠才能留下來嗎?而不是會像“津島悠”那樣,靈魂再次離開。
如果是這樣的話——
“是不得不要去做的事情啊,那就沒辦法了。既然如此,我就來幫悠完成吧。”
“希望我怎麽做呢。現在,我們算是同類了吧~”
“同……類?”
“多信任我一下嘛。”
他像只興奮的黑貓,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拼命地為主人捉來各類禮物,希望得到對方的誇獎。
“讓我猜一猜,悠的這次要做的事情和中也有關吧。”
“嗯嗯,沒關系哦,我會幫忙的!要殺死他嗎?唔,這太簡單了,其實如果是悠的話,中也那家夥是絕對不會對你有所防備的。”
“還是說,有別的條件呢?”
“讓我猜一猜,莫非是要所有人一起參與?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沒有必要費周章讓我加入「羊」。那麽是什麽條件呢?”
“我明白了,是要讓小蛞蝓成為首領吧,所以才會故意激化起「羊」內部的矛盾。”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也可以幫忙的哦~”
【滴】
一之濑悠馬逐漸從恍惚中回過神,意識到太宰治所說的事情後,重新變得迷茫躊躇起來。
這段時間下來,亂七八糟的事情堆積如山,讓他沒有精力去思考,幾乎忘記了游戲任務的事。
可真的是這樣嗎?
與其說是因為混亂與忙碌而忘記,倒不如說借着這些事情的借口,故意不去理會,刻意無視。
——是逃避。
逃避自己要對中也做的事情啊。
一之濑悠馬忽然覺得好累,不是身體,而是精神上的疲倦感。猶如有一座沉重的山巒,壓在他的胸口上,難以負荷。
太宰治也注意到了悠馬的萎靡不振,原本想要向對方講述自己的想法和計劃,頓時停了下來。
啊,果然就是悠啊。
被迫去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果然還是會産生痛苦吧。
這樣心軟的話,可不行啊。
“在猶豫什麽,是不想對中也動手嗎?”太宰治的聲音猛然沉了下去,帶着一絲酸溜溜的味道,“悠還真是偏愛那家夥啊。”
“但不可以心軟哦,這是悠不得不做的「任務」吧。”
他像是《浮士德》中,用甜蜜的言語蠱惑着人類堕入罪惡的魔鬼梅菲斯特,親昵又溫柔地說道。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只要你願意留下來就好了。
【滴滴】
【[強制冷靜]開啓】
是啊,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是游戲中的任務嘛。
為什麽要那麽在意,反正不過都是串電子數據。就算到時候真的會內疚,會不安,在結束游戲之後也都很快會抛在腦後的吧。
——你會沉迷于一個游戲之中,又能有多久呢?
一之濑悠馬臉上的恍惚,一點點消去,變得平靜。
太宰治望着一之濑悠馬表情的變化,嘴角微微上揚。
靈敏的聽力讓他覺察到有其他人靠近,細細分辨之後,他的心情愉快了起來,
“來了哦~”
“什麽……”
一之濑悠馬被對方忽然冒出的那句“來了”搞得摸不清頭腦,緊接着,從背後投下一道陰影,将他整個人都包裹進去。
太宰治挑釁般擡了擡自己的下巴。
“呀,可憐的小中也在外面流浪夠了,感覺怎麽樣呢?”
聽到“中也”這個名字,一之濑悠馬心中一驚,呼吸也亂了節奏。
他剛剛聽到了多少?不,看太宰這家夥的反應,應該什麽都沒聽見,不然他也不可能這麽刻意去挑釁。
一之濑悠馬深呼吸一口氣,瞥了一眼放在床頭邊老舊的鬧鐘。
怪不得回來了。
原來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不再是他們賭約的“今日”範圍內了。
他又有些無奈。
中也這家夥,還真是守承諾啊。
中原中也面無表情地踩在一之濑悠馬房間敞開的窗臺上,赭紅色的發絲随着夜風吹拂微微揚起,落在少年帶着銳氣的臉頰上。
赭發少年瞥了一眼,正好看見悠馬被對方捏得通紅的手腕,周遭的氣壓瞬間變低。
“少碰他,你這只小偷賊貓。”
太宰治臉上的笑意不變,眸色微暗。
“呵呵,你才是那個叼走別人寶物的,礙事的狗吧。”
稍微解釋一下,
其實【津島家】類似于游戲大區內的測試服。本來系統想着一周目結束後直接把測試服删除,結果沒想到測試服裏的NPC居然離開測試服了。
因此只能保留測試服,至于測試服賬號,就放在那邊不動了。鬼想到又撞上這個NPC。
至于宰為什麽能離開…
書:——你莫動我的人!
在宰的視角,他只發現有系統,卻還沒發現這裏只是游戲。
對于悠,以為這是他死而複生的代價,必須完成任務才能留下來。
結果沒想到,完成了任務悠才是真的拍拍屁.股走人()
【強制冷靜】的真實作用,其實是壓制感情而不是抹消感情。所以用的越多,之後反彈就會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