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春夏秋冬（九）
春夏秋冬（九）
“如果早知道你這麽沒良心，當初就不該救你！”
“你以為她在幹什麽？還不是在等你！你是不是告訴過她！你會回來的！”
“伊漫！你到底是人出國了還是心出國了！”
“伊漫！！”
尖銳的咆哮聲像沉重的海浪，伊漫整個人被剝得幹淨，她踩在浮浮沉沉的海面上，擡頭是黑壓壓的天幕，低頭是沒有盡頭的海底。
冰冷一寸一寸鑲進骨髓裏，血液完全不通暢，肌膚一點點變成海水的樣子。
忽然一只手從下面伸出來，死死扣住了她的腳腕。
伊漫猛地低頭，撞上一張從海裏破水而出的臉。
明明還是個五官稚嫩的小姑娘，本該黑白分明的眼睛卻異常扭曲可怖。
“我恨死你了——”
心被整個擰在一起，呼吸道都被掐斷，伊漫胸口被壓平，整個人劇烈痙攣，猛地睜開眼睛。
天光早已大亮。
她躺在床上茫然了好久，才閉上眼睛，長長喘了一口氣。
滿頭冷汗，手臂也覆了一層雞皮疙瘩，被子裏的雙腿濕濕黏黏一層薄汗，她艱難地坐起來，被子聲音窸窣，她意識漸漸清醒。
“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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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很輕。
伊漫喉嚨幹啞地說不出話，她後知後覺意識到今天的家裏不止有她一個人，還有一個小孩。
隐約能聞到香味，應該是南珂早起做了早飯。
能把土豆牛腩做那麽好吃的人，早飯也一定非常可口。
但是……太累了。
伊漫沒應聲，倒頭卷着被子又睡了過去。
……
南珂本來也沒想打擾伊漫睡覺，她能猜到伊漫是個睡懶覺的人，畢竟這人平時在教室裏加晚自習都能明目張膽地趴在講桌上睡覺。
只是……南珂扭頭看了眼餐桌。
方方正正一張桌子，上面分別擺了兩個圓盤。盤子裏是切得規整的三明治，吐司雞蛋番茄片生菜，色澤明亮，看得人心情食欲都直升。
南珂知道伊漫喜歡吃三明治，尤其是吐司片剛烤出來的時候，奶味濃香，菜葉清新，咬一口滿臉都寫着滿足。
南珂不知道今天她們要去看誰，但是吃一口喜歡的早飯，一整天心情應該都不會太差吧。
但是……吃到美食的愉悅感和被擾覺的暴躁感，哪個程度會更高？
南珂皺眉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收回了手，默不作聲坐到餐桌前，一個人不知滋味地吃完了“美食”。
近十點，伊漫終于打着呵欠從卧室裏出來。
南珂在看美版電影，皺着眉，一臉“我很認真但我他媽的什麽也沒聽懂”的表情。
伊漫被逗得樂了下，端着一杯清水走過去，掃了眼電視屏幕，嗓音慵懶：“Some of us get dipped in flat，some in satin， some in gloss。 But every once in a while youfind someone who's iridescent， and when you do，nothing will everpare。”
伊漫說英語的時候整個人都萦繞着一種懶散的勁兒，長發糾纏着平直的鎖骨和圓潤的肩頭，脊骨微微軟下來，唇角一抹似笑非笑。
南珂油然而生一種饑餓感，她不動聲色吞咽兩下喉嚨，才幹巴巴地開口，“做了早飯，你要吃麽？”
伊漫笑了笑，“什麽？”
“三明治。”
“在哪呢？”
南珂說：“微波爐，估計已經涼了。”
想起涼掉的三明治那種幹硬的口感，伊漫忍不住皺眉，“那算了，去養老院吃吧。”
“哪？”南珂愣了下。
伊漫笑，“一個你可以散發愛心的地方。”
……
南珂沒想到伊漫要帶她來的地方是養老院，也沒想到她們要看的人，是七班原定的班主任，周宜綿。
南珂對周老師的了解不多，只是偶爾聽別人議論過，說是個非常慈善的老太太，常年帶七班。本來都是退休的年紀了，但因為閑不住，就任了特教。
大概也是有點積蓄，所以來的養老院都是設備相當好的地方。
地處郊區，噪音少，環境優美，綠植叢林大片，空氣質量很好。
占地面積很大，目測比他們學校還要大。
遠遠的南珂就看到中央有一大片噴泉，周圍圈了無數小盆盆栽，廣場有人遛彎，還有小型犬在跑。
像一個小區。
“來過養老院嗎？”伊漫把車停好，推開車門下車。
南珂緊跟其後，沒說話。
伊漫和路過的老頭老太太揮手微笑打招呼，然後跟南珂說：“你那麽大的小孩兒，應該都沒來過吧？”
“我來過。”南珂忽然說。
伊漫一愣，很意外。她沒想到南珂還來過這種地方，“你來養老院幹嘛？”
“是剛來這邊的時候，我……”南珂頓了一下，又繼續說，“我外公身體不好，我媽媽有考慮讓他去，我就去看了一下。”
“那你外公有去嗎？”伊漫問。
南珂搖頭，“他在我媽媽後事結束後就也去世了。”
伊漫沒想到這個答案，正要安撫，南珂看出她的想法，主動說：“沒事。”
伊漫笑着摸了摸南珂的腦袋，“是沒事，以後生活會越來越好的。”
南珂看着她，低低“嗯”了一聲。
周老師住在偏後置的一棟別墅裏，伊漫輕車熟路地走到墅區，巧了護工正要推周老師出門曬太陽。
幾個人碰了個正面，周老師驚喜，“漫漫！”
伊漫今天穿得休閑，白T黑褲帆布鞋，長發紮成馬尾，妝容素淨，看上去像高中生。
笑着接了護工的位置，跟周老師撒嬌，“周老師想不想我呀。”
周老師連聲說“想”，目光落在南珂身上，疑惑，“這是……？”
南珂有點僵硬，“周老師你好，我叫南珂。”
伊漫接道：“是您的學生。”
周老師沒反應過來，想了很久，“我有哪個學生叫南珂麽？”
伊漫笑，“是我的學生。”
周老師這才明白，“哦哦哦，是七班的啊，哎呀好好好，走，出去逛逛。”
不知道是不是生活裏沒有過女性角色的緣故，南珂整個人都是一板一正的，小姑娘的柔軟都被她藏在難以察覺的細節裏。
今天天氣頗好，陽光既溫柔又明亮，人間在這一刻變得慵懶，讓人想窩在草地裏打瞌睡。
伊漫找了處草地，仗着自己穿得休閑直接躺在了地上。
偏頭看向不遠處。
南珂推着周老師的輪椅，附身彎腰把耳朵遞給周老師。
也不知道周老師說了什麽，南珂眼角染上一絲笑意，嘴巴一張一合應了一句，周老師頓時給她豎了個拇指。
南珂眼角笑意更濃，忽然回過頭。
目光遙遙撞過來，伊漫笑吟吟地朝她揮手。
周老師也看了過來，心情很好地打招呼。
這麽開心啊？
伊漫心裏跟被貓撓過一樣，癢得很，她正要起身也過去湊熱鬧，就看到周老師拍了拍南珂的手。
“過去坐會兒，曬會兒太陽。”周老師開玩笑，“消消毒。”
南珂乖乖聽令，推着周老師到伊漫旁邊。
伊漫躺在地上不為所動，甚至招呼南珂也躺着。
南珂猶豫了下，坐在了地上。
伊漫“嘁”了一聲，吐槽：“無趣。”
周老師拿腳踢伊漫，“都跟你似的，不講究！”
伊漫笑嘻嘻。
周老師脫口而出，“你啊，真是跟小可一模一樣，什麽都不在意。”
伊漫調整了下姿勢，漫不經心，“是麽。”
周老師不知怎麽就停下了這個話題，三個人坐在草地上，看着太陽升起，高高挂在頭頂。
暖意席卷了全身，毛孔張開，血液都在變熱。
伊漫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平穩。
南珂目光飄了又落，最終停在伊漫臉上。
她看到了，周老師提到“小可”的時候，伊漫表情明顯僵了一秒。
雖然只是轉瞬即逝。
小可……是可可麽？
南珂收回目光，偏頭，發現周老師在盯看自己。
微微一怔，莫名緊張起來。
她話少，不像別人會主動問，只是靜靜等着周老師開口。
“你很喜歡伊老師吧。”周老師說。
南珂點頭點得毫不猶豫。
周老師笑笑，“好多小孩都喜歡她。”
南珂第一次聽到這話沒有覺得自己的東西被搶了，反而覺得很驕傲。
“但是很少有人一直喜歡她。”
“為什麽？”南珂問。
“因為人會長大。”周老師說，“大人不喜歡大人。”
南珂沒聽懂，但在周老師的注視下，她扭頭看了眼已經熟睡的伊漫，一字一句說：“我會一直喜歡她。”
周老師：“小孩子都會這麽說。”
“我會證明給你看。”
“我可能等不到了喲。”周老師笑。
南珂一怔，她擡頭，看到周老師看着她說：“但我希望她能等到。”
“她很值得，值得你們所有人喜歡。”
……
中午吃飯是南珂做的，伊漫早在回來的路上就一直舉薦，“她做飯特別好吃，真的，昨晚就是她做的，土豆牛腩，巨好吃！”
南珂這人活得不僅一板一正，也相當理直氣壯。
正常小孩被這一通彩虹屁吹的估計臉都要紅了，她跟沒事人一樣，甚至主動跟周老師說：“希望您會喜歡。”
周老師看着南珂正經八百的表情，一時間忍不住想，沒準她真能一直陪着伊漫。
不管是不是替代品，感情終究是真的。
這麽一想，周老師忽然放心了很多，她看着南珂笑，“那我想吃牛肉嫩豆腐湯。”
南珂直白，“我不會。”
伊漫“噗嗤”一聲，擡手打了下南珂，“不會會不會查，要手機幹嘛用的。”
南珂摸了摸腦袋，有點呆，“哦。”
周老師看了看南珂，又看了看伊漫，笑得不行，她主動摸向南珂的手，“來，推我回去了。”
南珂低頭看了眼自己手背上周老師的手，又擡頭看向周老師，唇角彎了彎，說：“好。”
伊漫注意到這微妙的細節，問號爬頭：怎麽着？她不就睡了一會兒？經歷了什麽？
于是在做飯的時候，伊漫就蹭啊蹭，蹭到了廚房。
南珂忙前忙後，她跟個尾巴一樣，一會兒伸腦袋，“刀工不錯。”
南珂頭都不擡，“嗯。”
伊漫摸了摸鼻子，縮回了腦袋。
沒一會兒又蹭了過來，看到南珂把切好的土豆往鍋裏丢，又看到旁邊碗裏放着切好的西紅柿，手欠地去拿。
手剛伸了一半，就看到南珂默不作聲看了過來。
伊漫：“……”
摸摸把手縮了回來。
縮了一半，心想卧槽？我花錢買的西紅柿我那麽心虛幹嘛？
于是理直氣壯捏了一片丢進嘴裏，沖南珂挑眉。
南珂不懂她突如其來的挑釁是為什麽，“還吃麽？冰箱裏有。”
伊漫：“……不吃了。”
南珂：“哦，其實這個西紅柿還挺适合做三明治的。”
伊漫一聽三明治眼睛都亮了，“做啊。”
南珂：“沒有吐司。”
伊漫大失所望，整個人都蔫了。
南珂說：“早上做的是。”
伊漫想起來，後悔的腸子都青了，“我早上沒吃！”
南珂“嗯”一聲，在伊漫悔青的腸子上又插了一刀，“我已經扔了。”
伊漫：“…………你閉嘴吧。”
南珂不明白她這又是哪門子突如其來的生氣，在她扭頭就走的時候拽住她，“又怎麽了。”
“又？！”
“…………你怎麽了。”
伊漫“哼”了一聲，故意說：“更年期。”
南珂無語。
伊漫又“哼哼”兩聲，情緒複雜地出了廚房。
這次終于沒再折回，南珂看着伊漫離開的背影想了一會兒，實在沒想明白，幹脆把心思放在了做飯上。
飯後周老師常規要午休，伊漫拉着南珂去附近超市買了一堆東西，分給幾個熟悉的老頭老太太。
晚上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吃飯，臨到老人們睡前兩個人才離開。
兩肩都落了星河，地上一片明亮。
伊漫踩着慢悠悠的步子，和南珂并肩走。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要給別人送東西陪吃飯？”
南珂最開始确實有這個疑問，但後來想了想，應該是愛屋及烏吧。
“只有我對他們好，他們才會對周老師好。”伊漫的話生生打斷了南珂的思緒。
不是愛屋及烏，是利用。
南珂看向伊漫，伊漫不以為然地笑笑。
養老院的安逸被甩在身後，擦肩而過的全是忙碌。
南珂心頭複雜，随手掐了一瓣葉子，伊漫看到說：“破壞公物。”
南珂：“……”
伊漫笑，“快賄賂我，我不舉發你。”
南珂低聲：“怎麽賄賂？”
伊漫想了下，“明天給我帶早飯。”
多大點事。
南珂正要答應，伊漫又說：“自己做。”
早上沒能吃到南田螺親手做的早飯，伊漫遺憾了一整天。
畢竟南田螺手藝是真的好。
然而未等南珂答應，伊漫又“害！”了一聲，“算了，高中生還是多睡會兒吧。”
南珂皺眉，“你事好多。”
伊漫：“……做！必須做！我管你睡得夠不夠呢！”
南珂：“哦。”
伊漫瞪眼，“幹嘛，不願意啊。”
南珂：“沒有。”
伊漫：“你明明就有。”
南珂：“我沒有。”
伊漫：“你有。”
南珂：“……你好煩——”
話未落地，南珂正要閉嘴，果不其然下一秒聽到伊漫聲音更大，“哈！你嫌我煩！”
南珂：“……”
在伊漫再次拔高聲音之前，伸長了手臂捂住她的嘴。
伊漫“唔”了一聲，眼珠瞪圓。
南珂看着她，“閉嘴。”
伊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