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都給我住嘴!”李氏一手拍在桌面,容色威嚴不可拂:“府中何時輪到你們當家做主了!”
頃刻之間,衆人噤聲,再沒人敢說一句話。
李氏森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宋長晏身上,不容置喙道:“報官。”
話音落下,一道凜然渾厚的聲音自屋外響起:“都在吵些什麽!”
語氣這般,章盈想,這應當就是她的公爹宋晉遠了。
一家之主現身,周遭似乎更靜了。待他進屋後,章盈随着衆人喚了一聲“父親”。
宋晉遠雙目布滿血絲,顯然也是因喪子飽受打擊。他環視一圈,見章盈後,緩和神色應道:“嗯。”
轉而瞧見地上跪着的宋長晏,他皺眉沉聲道:“這樣跪着像什麽話,都先出去。”
李氏憤然地撇過頭,不再言語。
宋長晏起身,恭敬地應了一聲:“是,父親。”
一場鬧劇至此告一段落,屋裏的人相繼離去。
宋晉遠摒退下人,沉着臉坐到一旁,“府中已經夠亂了,你就別再添亂。”
“添亂?”李文茵猛地扭過頭正對他,冷笑一聲道:“還是你擔心官府查出什麽,坐實了你那寶貝小兒子的罪名?”
宋晉遠侃然正色,“你這副樣子,可還知道自己是什麽身份!”
李文茵神情更為輕蔑,“原來公爺還記得我的身份?我還以為當初你和那個賤人生下這個孽種的時候,你就全然忘了我這位原配夫人了呢。”
Advertisement
眼見她說話愈發沒有分寸,宋晉遠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我不是與你吵架的。長晏昨夜的确宿在周将軍府中,衡兒的死,我會派人查個清楚。只是這事不可驚動官府,否則傳出去宋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一年前我便是顧及宋家的臉面,一忍再忍。宋晉遠,我告訴你,如果要我知道宋長晏有半點牽涉其中,我定會要他為我兒陪葬。”
宋晉遠道:“他若真做了,我也容不得他。只是他如今得勝回朝,飽得聖譽,外面有多少人眼紅這宋府,你把事情鬧大,豈不是給旁人留下把柄。”
李文茵含着淚,默然不語。她亦是高門大戶出身,他說的這番道理,她自然再清楚不過。只是,至情至愛,是最由不得人講理的。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楚,足以搗毀一個母親所有理智。
宋晉遠繼而道:“你放心,衡兒死得蹊跷,我會查清楚。至于章家的女子,你好生安撫她,別叫她在這兒受委屈。”
大婚之日溺水,且宋衡生前最後所見的管事吳善失蹤,如此種種,只一句意外屬實過于牽強。可逝者已矣,宋章兩家淡了這麽些年,好不容易因這樁親事交好,斷不可因此生出隔閡。
他又囑咐了幾句,才去往前院掌管事宜。
***
回到院中,下人已經将素白的喪服備好。靈堂置辦完善,章盈作為遺孀,自然要換上的。
她只覺得造化弄人,紅白之間,不過一夜。
沐浴時,碧桃一如往常地為她寬衣,褪到裏衣,章盈倏地想到了什麽,止住她的手,“碧桃,昨夜,除了姑爺外,可還有其他人來過?”
碧桃搖搖頭,“我從膳房回來後便一直守在門口,并未見到旁人。府裏規矩嚴,到處都有人看着,奴仆也一直在門外,應當不會有別人了。”
“那其餘人呢?”
碧桃疑惑道:“娘子可是見着什麽人了?我待會兒下去幫你打聽打聽。”
章盈沉默少時,道:“發生了那麽大的事,多個心眼總是好的,你打聽的時候謹慎些,別讓旁人察覺。”
碧桃應下,見她臉色有些難看,想到她已經快一天沒吃過東西了,開口道:“娘子,我叫人拿些吃的來,你吃些再去吧。”
章盈輕輕點頭,“你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碧桃出去後,她擡手解開衣帶,遲疑片時,拉下了衣襟。
白皙的肩頭上,那個殘留的牙印,赫然在目。
本來也不算用力,過了一夜,更是無半分痛感,可章盈卻覺得那些痕跡似是烙上去一般,連帶着那塊肌膚,燒灼發疼。
她匆促地脫下剩餘的衣衫,邁進浴桶,整個身軀浸入水中。
雜亂的思緒如熱水自四面八方湧來,不同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有宋衡迎她下轎時的輕喃,有拜堂時周圍賓客的語笑喧嘩,有李氏當着衆人憤恨的指責,還有那聲低沉的“嗯”···
她将臉埋入水中,所有聲音頃刻消失,只餘待嫁時,父親對她所說的一番話:“盈兒,即便是嫁人了,你身後仍站着章家。榮辱與共,你的一言一行,無不關系到章家每一個人。”
胸腔內最後一絲氣息殆盡,她擡起頭,屈腿抱膝。
昨夜那人絕非善類,若不是她警惕幾分,還不知後果會是如何。只是如今宋府忙做一團,這事又極容易損毀清白,忖量再三,她還是決定先想辦法與母親見一面,再做打算。
***
繁忙的白日過去,夜裏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李文茵哭得險些暈厥,衆人連忙将她送回了主院。
章盈心事重重地跪坐在蒲團上,一擡頭,才發現靈堂裏只剩她一個人。萬賴俱寂,空敞的屋裏回蕩着雨聲,周遭頓時有些冷凄。
雖然自幼被教導着不可失儀,可她到底年紀輕,沒經過什麽大事,眼下不由得生出些許不安。
她環顧四周,輕喚了一聲:“碧桃?”
屋門大敞着,夜雨潇潇,無人回應。
她撐起跪得發僵的腿,緩步向外走去。臨近門口,一陣風忽地刮過,滿堂亮燭盡數熄滅。僅憑着外面廊下挂着的燈籠,原本還算明亮的室內立時若明若暗。
章盈心裏發怵,腳下步伐加快。當一只腳跨過門檻時,她分明聽到了身後有異響。旋即,一只大手橫過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攬了起來往裏面走。
巨大的恐慌随即籠罩而下,章盈驚呼出聲:“啊!”
“你是誰?”她撲騰着離地的雙腳,不管不顧地拍打腰間的手,縱聲呼喊:“放開我!來人!碧桃!”
鉗住她的人了無懼意,慌亂中,她仿佛還隐約聽到一聲低沉的笑,似是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章盈驀地想到了昨夜潛入婚房那人,那個惡徒,與身後的人定然是同一人。
只是她的呼救沒得到任何回應,整個院子靜悄悄的,像一座巨大的牢籠。
求助無望,章盈只得強作鎮定地對身後人道:“你、你究竟是誰?你知道我的身份,若今日冒犯了我,我爹娘定不會放過你!”
她軟綿綿的威吓毫無震懾力,他又笑了一聲,不停歇地走到香案前,一揮手拂落了上面放置的東西。
噼裏啪啦一通響後,章盈被掼在臺面上,脊背抵着堅硬的桌案。她擡眸望去,依舊看不清對方的面容,只有一個模糊大概的輪廓。
“來人!救命!”她帶着哭腔大叫,淚水沿着眼角滑入鬓發。
高大的身軀由上而下凝視了她半晌,繼而緩緩壓下,直至鼻尖相觸。
“你想要誰來救你?”他開了口,靠近她耳邊道:“這裏除了你我,可就只剩躺着的宋衡了。”
他話音空靈不實,明明已經字字入耳,但章盈卻又仿若聽不清他的音色。只有他說話時帶出的氣息,既涼如蛇信,又滾燙如熱火。
章盈被他說的話駭得毛骨悚然,一手攥緊衣襟,閉眼竭力推開他,“不要!”
這句話喊出後,她猛地睜開了眼,所見的卻是另一番場景。
靈堂裏仍舊通明光亮,屋外的雨也早已停息,香案上的東西更是整整齊齊擺放着。
方才那不過都是一場夢。
渙散的視線凝聚,彙集到一處。
章盈揪住領口喘着氣,水潤的雙眸呆呆看着跪在對面的人。冷峻如松,清潤似玉,以平靜柔和的目光回望她。
她肩上一動,是碧桃正在為她披衣。
碧桃低聲道:“适才娘子靠在案邊睡着了,夜裏涼,我就去取了件衣裳來。”
聽完她的話,章盈才回過神,收回視線褪下披衫,“不必了。”
有外人在,她怎好守着靈都這般嬌氣。
胸腔內的心猶在急劇跳動,夢境中的一切尚令她心有餘悸。她跪直身子,掩下醒時的窘态,略有些不自在道:“五弟。”
與她相對而跪的人,是宋衡的五弟宋長晏。
兩人之間隔着一個銅盆,裏面燃着紙錢。明黃的光打在他臉上,章盈得以看清他的正臉。
他模樣神态與晨時在主院那一瞥別無二致,連衣裳都未換過,額角的傷似乎沒多做處理,小小一道口突兀紮眼。
約莫是在高門長大,又出門歷練過的,他身上帶有一股說不清的絕俗氣度。
她曾聽父親說過,出戰過的将軍都會有一股肅穆的煞氣,那是經歷多了生死所浸染上的。但宋長晏身上卻并未表露,反而,他更像一位典則俊雅的文臣。
她不合時宜地想,宋衡與他是否會有幾分相似呢?
迎着她的眼神,宋長晏開口問道:“可是我驚擾了二嫂?”
章盈愣了愣,搖頭道不是。
宋長晏繼續燒紙的動作,解釋道:“原不應該這時候來的,只是白日裏母親在,我又想送一送二哥,二嫂勿怪。”
回想起那劍拔弩張的一幕,章盈自然知道他是何意,抿唇道:“母親憂傷過度,所說的話五弟你別放在心上。”
“我自然體諒,二哥之死,也希望二嫂節哀。”宋長晏未表露出對李氏的不滿,頓了頓,繼續道:“今日多謝二嫂出手相勸。”
“五弟言重了。”
宋長晏不再言語,垂下眼看着銅盆,修長的手指将一片片薄紙扔入盆中。火焰搖曳,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須臾,他放下手中的紙錢,“那我便不打擾了。”
說完,他站起身離開,銀白的身影不久便融于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