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番外2
番外2
上京繁華,可再繁華的地界,也總有陋巷貧民。
城南的明巷,就是與這繁盛格格不入的所在。
雖叫做明巷,聽上去光明輝耀,可巷子裏卻是擁擠昏暗,臭氣熏天。裏頭住的都是販夫皂隸、薄祚寒門,傾囊倒箧也湊不出幾個子兒的人家。
而住在巷口的梁家,就是其中更為顯眼的存在了。
梁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小販,雖不富裕,可也不愁吃穿。可往前數三代,便有了好賭的惡習,到了梁大這兒的時候,家産早已被輸得幹幹淨淨,梁大不得已帶着妻子搬到了這兒。
安置了住處後,梁大手裏便再剩不下什麽錢,恰巧妻子有孕,只得起早貪黑得去做些苦力,勉強維持生計。
孩子落地後,等着用錢的地方便更多了。梁大拼了命似的賣力氣,妻子方氏也在家中做些針線活貼補,縱使清苦,可一家三口倒也過得歡洽。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挑苦命人。
就這麽過了四年,眼見日子漸漸好了起來,梁大卻突然糟了難。
城外的寺廟修繕過程中,搭好的房梁忽然掉了下來,砸到了三名工匠身上,梁大也在其中。同行的人忙将梁大送回明巷,剛擡着人進了門,梁大就斷了氣。
可憐了方氏,懷着六個月的身孕,看着糊滿了血的丈夫,怔得連淚都忘了流。還是裏屋被驚醒的兒子跑出來,見到地上的屍首,大哭着喊了一聲“爹”,才将她從驚愕中喚回。
她悲苦地叫了一聲,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摟緊了兒子痛哭起來。
人命不值錢,更何況是梁大這種底層的蝼蟻。管事的來梁家看了一眼,頗為同情地嘆了一聲孤兒寡母可憐,随後留下十幾兩銀子就走了。
方氏拿着這筆錢,在鄰裏的幫襯下,給梁大辦完了喪事。
家裏的頂梁柱驟然塌了,方氏終日以淚洗面,心緒恍惚,對兒子也疏于照看。臘月的天,稍有不慎,孩子便着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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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只是低熱嗜睡,方氏尋了巷中替人看病的鄰家開了幾服藥,喂下去後卻總不見好。拖了幾日,孩子高熱不退,來探望的四鄰都說再不退熱恐怕是活不下去了,方氏忙揣着剩餘的錢去請了城裏的大夫。
最後花光了前,孩子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只是病愈後,卻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方氏暗中哭了幾次,最後認命一般,挺着肚子沒日沒夜地織布刺繡,挑起了養家的擔子。
啞奴知道他從前不叫這個名字,可究竟叫什麽,沒人記得。
父親是識字的,還給他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但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再也沒那樣叫過他。
明巷中有許多與他同齡的孩子,因他不會說話,明裏暗裏總愛取笑他,“啞奴”這個稱呼也是從他們口中傳出來的,自此便成了他的名字。
母親要幹活,還要照顧妹妹,所以啞奴從不在外惹禍,在家也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養成了沉悶的性子。
随着兩個孩子慢慢長大,方氏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逐漸支撐不了這個家了,于是啞奴也走了父親的舊路,在外找些體力活做。
他為人篤實,做事認真,左鄰右舍有事都願意叫着他一起去。
在他十六這一年,經牙人介紹,他去了英國公府上做下人。
英國公宋家是上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大戶,在裏頭做事,每月的工錢比在外頭多上一倍,能讓母親和妹妹在家過得安穩些。
進府之時,管事便囑咐過他們:只管埋頭做事,勿要多嘴。啞奴記着這句話,兢兢業業地幹活,生怕丢了這份差事。
高門大戶之家,最是少不了明争暗鬥,兄弟阋牆,更不必說宋家這樣多子的門戶了。
啞奴看在眼裏,并不放在心上,他們如何勾心鬥角,與他實在無多大幹系。
直至宋家大郎與五郎離京出征後,宋府總算平靜了不少。
過了兩年,在宋家二郎成婚這日,宋家的五郎大勝而歸。宋府一時風光無二。
啞奴不會說話,在這樣的大日子,自然不用在客人跟前露面,以免損了宋家的面子。管事給他放了兩日假,讓他回家陪陪家人。
這一次回家,方氏見了他非但不喜,反是一副憂心如焚的模樣,隔壁的李嬸也在一旁陪她。
妹妹沒像從前那樣在門口等着他,啞奴已覺得奇怪,瞧見母親的神态,他更覺有異,心下一凜便快步進了屋。
狹小陰暗的屋裏,充斥着刺鼻的藥味,梁家小妹病容滿面,昏睡在床上。
啞奴皺着眉,回頭望着母親,眼神詢問她是怎麽一回事。
方氏眼圈一紅,抹着淚開口道:“前些時日巷裏陳家的姑娘得了傷寒,你妹妹她素日又愛去與她作伴,三日前從陳家回來的夜裏,就開始頭疼,接着便是發熱咳嗽,大夫說也是染上傷寒了。”
兒時那場大病所帶來的苦厄仍叫啞奴恐慌,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亂想,如果妹妹也與他當時那樣,她會不會也再也說不出話,甚至是沒了性命。
他焦慮地握着母親的雙臂,想拉着她往外走。
方氏明白他是要做什麽,拽住他的手,“大夫已經請過了。”
啞奴還想往前走,邊上的李嬸出聲道:“啞奴,的确是都來看過了,藥也都開了,只是小妹她一直不見好。這幾日你娘身上的錢都花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請到了好的大夫,也沒錢付診金和藥材的錢啊。”
啞奴愣了良久,将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方氏,固執地要她再去請一位大夫。
未過多少,方氏孤身一人回來了。她攥着錢袋子,道:“這些錢不夠,大夫說了,若要醫好小妹,少說得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于他們而言,無異于天價。
啞奴回頭看了一眼妹妹,而後出了屋門,回到了宋府。
宋府的下人中雖然有幾人與他交好,但畢竟都是窮人家,誰又有多餘的錢接濟他人。啞奴別無他法,只得去找後院的管事,想預支下一年的工錢。
适逢宋家二郎溺斃,管事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閑暇理會他。啞奴碰了幾次壁,心灰意冷地回屋躺了一日,腦子裏竄出了個不該有的念頭。
他沒念過書,不懂得那麽多大道理,卻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他睜眼至天明,如今,似乎也沒別的辦法了。
錯念一旦生成,便再也難以壓下。
啞奴是在後院做粗活,所能接觸到的,都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除了一樣——國公夫人養身的藥物。國公夫人身份尊貴,所用的藥材自然也都是極其名貴的,貴過他妹妹所用的十倍百倍。
啞奴想得很簡單,等拿了要出去賣,往後再用自己的工錢補上。
大抵是頭一次行竊,即便他心中極力勸服自己,當真做起來,也是錯漏百出。
他拿了藥,還沒走出後院,就被人當場拿下。人贓并獲,就算他會說話,也無從狡辯。
棍棒打在身上,啞奴并不覺得疼,只是失神落魄地想,妹妹的病要怎麽辦。
萬念俱灰之中,有一道輕柔的嗓音如破曉時分的曦光,劃過他灰暗的人生。
“別打了。”
周圍的人應聲停手,雨點般的毆打止住,齊齊喚了一聲:“二奶奶。”
啞奴低着頭,視線所及是一襲淡雅的長裙。
這應當是新入府的二奶奶。
她溫聲細語地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小厮每多答一字,啞奴便覺得身上的傷多疼了一分。
不管是何緣由,都是他行事不端,他與盜賊又有何異?
“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繞過一次吧。去請個大夫為他妹妹看看,錢來我院裏支就好。”
話音落下,啞奴難以置信地繃緊了身體,恍然是在做夢一般。直到被身旁的人踢了一腳,叫他拜謝過後,他才如夢初醒地重重磕了一個頭。
再起首時,他只看到一個遠去的背影,清雅絕塵,是他從未遇到過的美好之物。
有了二奶奶的一句話,很快就有大夫來醫治好了梁家小妹的病,順帶還留下了二十兩銀子,救梁家于水火之中。
方氏大喜過望,連連說啞奴是遇到大善人了,叫他一定要好好幹活報答東家。
困境得解,平靜地過了一段時日,方氏想起了另一樁壓在心頭的事。她尋了個機會對啞奴提及,誰知剛說完,啞奴想也不想地搖頭拒絕。
方氏沉吟須臾,繼而道:“我知道你心裏有道坎,可世上人這麽多,總有人是不在意你的這些不足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時候成家了。”
啞奴還是搖頭,指了指妹妹,對母親示意道:你幫妹妹尋門親事即可,我不必了。
他執拗不肯,方氏也無法,只得由他去了。
從小到大,啞奴接受過的善意便是有限的,且多少帶有目,唯有這一次除外。除卻感激,還有些別的思緒萦繞在心間。
他們處于宋府的一片天地下,再無其他交集,他費盡全力,也只知道她是章家的嫡女,名叫章盈。
可他如塵泥,如何能染指皎月?他不敢癡想,只想着能時時看到她,竭力報答便已足夠。
轉眼便到了除夕,這段時日,宋府中發生了許多事,令啞奴最為挂心的是,章盈的腳在除夕夜扭傷了。
他心底擔憂,卻也無計可施。
如今他被派到了三爺的院裏做事,更不得機會見上章盈一面,好在聽聞她二月初要出城去趕廟會,那約莫是傷得不重。
啞奴是個能吃苦能受委屈的人,因此為什麽人做事并無區別,但他不喜歡替宋三爺做事。盡管他給的賞銀多,是從前的數倍,他依舊不喜歡。
宋允默性子驕縱,行事張狂,在自己屋裏更是口無遮攔,院裏人明眼都能瞧出他對章盈有意。只不過終歸是有礙名聲,即便他再有心,也只能嘴上說說,不敢有所舉動。
章盈出城趕廟會正遇大雨,當日沒來得及回程,翌日一早,啞奴便被派出去接人。
因這一場變故,啞奴得以聽到章盈對他說幾句話,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回府之後,章盈院裏的人讓他過去搬花。
啞奴按時間去了,章盈有意把他留在最後,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果不其然,無外人後,她問起了三爺的事,尤其是他前不久受的傷。
三爺受傷是在除夕夜裏傷的,因為傷得不重,他又擔心被國公爺知曉後責罵,所以此事沒有張揚,也不知她為何要這樣問。
啞奴不在乎她的目的,他反而覺得她對三爺多小心些是件好事。如實作答後,章盈沒再多問其他。
啞奴思索少時,還是将自己的擔憂告訴了她——宋允默他不是好人。
章盈知曉後有些詫異,接着對他道了謝。
臨走前,她又叫住了他,問道:“你在府裏待了很久,那你覺得五爺為人如何?”
啞奴頭腦一旁空白,他在宋府的确很久,但對這個五爺,也确是不甚了解。他只知五爺在下人們眼中十分親善,與其餘幾位主子大不相同,他似乎是個完美的人,挑不出一丁點兒錯漏。
啞奴見慣了明目張膽的惡,對他這類人反而不明了。
章盈沒有追着要一個回答,而是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二爺呢?”
二爺是她的夫君,她這樣問,是否已經知道了什麽?
若說三爺是個真小人,那一母同胞的二爺,就是個十足的僞君子。啞奴甚至有些慶幸他在成婚當日就死了,否則與這樣的人做夫妻,當真是侮辱了她。
啞奴搖了搖頭,不忍去看她臉上的神情,抱着花離開了。
啞奴是個有缺陷的人,除了最初啞的那幾年自卑,時間一久,他也就不在意旁人刻薄的言辭與眼光。
那些随着年歲消失的自尊,在與章盈見過一面後,如雨後春筍般瘋長了出來。此刻,他無比渴望自己能夠說話,能說出她想知道的事,哪怕是一個字就足夠。
可他沒有辦法,他極盡全力,也只能發出幾個難聽刺耳的咿呀音,比初生的嬰兒學語還要不如。
他看着門框邊貼着的對聯,忽而萌生出一個想法,他要學字。
哪怕不能說,他也可以寫成字給她看。
當月的工錢他沒再悉數給母親,留了一部分在身上,休假的時候出府買了一本破舊的識字書籍,跟着書笨拙地學起了寫字。
沒等他學會幾個字,他就聽到人說,二奶奶回娘家去了。
具體緣由他們這些下人自是不知,只曉得二奶奶頗為生氣,沒準不會再回來了。
這話入耳,啞奴難免失落,就連每夜不落的學字,也都停了幾日。她不再回來,自己就是學會了寫字,又有什麽用呢?
難過之餘,他也替她高興。宋府不是什麽好地方,她能離開,重覓良人是件好事。
渾渾噩噩的又過了一段時間,一天夜裏,她又回了宋府。
這晚宮中夜宴,府裏其餘主子都還在宮裏,因此二奶奶回來的消息驚動了府裏的人。
啞奴地位低下,當然不能去打聽看望,只曉得她是與五爺一起回來的。五爺受了重傷,她就在五爺院裏照顧她。
啞奴聞言有些不悅,他并不是不滿她與別的男人走得近,只是他對五爺隐隐有些疑心。
近來三爺與五爺頻頻來往,他雖不清楚個中原故,卻也曉得依三爺的脾性,定不會是什麽好事。
而五爺肯盡心幫三爺,又安的是什麽心呢?
等五爺傷好得七七八八後,院裏的管事就叫上他去了庫房,挑選了好些值錢的東西去往五爺那兒。
啞奴又見了章盈一面,這次她看出了自己正在識字,還出言贊許了他。回去後,他學得更用心了,但凡有空,都掏出書來看。旁人瞧見了,總要揶揄他幾句,說他這是要打算去考秀才。
一日日過去,就在啞奴以為章盈會這麽留在宋府時,府中驟然發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主子們都去了主院,而後深更半夜的,官府的人來将三爺帶走了。沒過多久,章盈也再度離開了宋府。
啞奴大驚,不經意間聽到了院裏下人的交談。
一人道:“诶,你聽說了嗎?三爺這次恐怕回不來了?”
另外一個小厮問道:“你知道犯了什麽事?”
“事情都牽扯到刑部了,哪裏會是什麽好事?”
“那也未必,有公爺保着,能讓三爺出了事?再說,二奶奶的娘家是什麽人?官家會不顧章家的面子?”
先開口那人搖頭道:“從前章家自是會幫着,可如今未必。”
“此話怎講?”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掩聲道:“今晚主院發生了什麽你知道嗎?”
對方搖搖頭。
“二奶奶說,剛嫁入府時,曾遭人冒犯過。而那個人,就是咱們三爺!”
對方驚道:“當真!”
“那是自然,二奶奶還拿出了證據,說三爺前幾日送去五爺院裏東西裏頭,就有她那晚順走的簪子。此事有五爺作證,千真萬确,是抵賴不得···”
剩餘的話,啞奴再也聽不清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腦中不停回想兩人的對話,頓覺遍體生寒。當日挑選給五爺的東西,他清楚地記得,沒有什麽簪子!
他發瘋一般地跑出了宋府,前往章家去。
在雨夜中,他看到了緊緊相擁的兩人。
那夜過後,啞奴便再沒回宋府。
妹妹在年初時便嫁人了,男方也是明巷裏出來的人,孤身獨居,方氏也就跟着住了過去。
啞奴将自己大部分積蓄給了她們,安頓好一切,在上京城中四處打聽起了章盈的消息。
宋長晏心機深沉,從前種種皆是表象,他對章盈又怎會是真心?
好在章盈的身份非普通人,城中很快就有了她的傳言,說她和娘家決裂,現在一人在外開了間鋪子。
啞奴每日守在鋪外,偶爾見到章盈,她身邊也都跟着宋長晏或是他的随從,根本找不到與她相見的機會。
無奈之下,他只得繼續耐心等待。
晚上他回了明巷的老屋,腳剛擡進屋,就聽到黑暗中有細微的聲響。
五感殘缺的人其餘感官都會比常人敏銳,啞奴腳步一頓,當機立斷地退出了屋門,毫不遲疑地往外跑。與此同時,屋裏的人也都跟着追了出來。
結合白日裏的遭遇,啞奴知曉這些人就是宋長晏派來追殺他的。
好在明巷的地勢複雜,他在這住了十幾年,熟悉各條路。驚險地追趕了許久,他總算利用地形擺脫身後的人,負着傷死裏逃生。
經此一事後,啞奴行事更加小心了。
宋長晏位高權重,想要除掉他實在易如反掌,他必須等候機會,否則章盈會一直蒙在鼓裏。
他傷養了半個多月,一能走動,就開始外出關注與章盈有關的動向。
終于有一日,他看到章盈上了一輛馬車,繼而出了城門。
啞奴跟了上去,又見到另有一夥人在後追趕。他們來勢洶洶,一看便知來者不善。
夜黑難行,他憑借着腳力狂奔,走到最後,是一座懸崖,崖邊還有馬車的車痕。
幼時他曾來這裏采過藥,認得下去的路,他沿着陡峭的崖壁一點點走下去,在一處稍為平緩的坡上,發現了一個人。
啞奴小心地攀着岩石過去,昏暗中依稀能辨出這是個年紀稍大的婦人,并非章盈。
他低頭看了眼深不見底的懸崖,明白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能救下眼前這人已是僥幸。
他扯下自己的腰帶,将人捆在自己背上,吃力地往上爬。
回到了住處,借着光,啞奴認出了這人正是章盈身邊的鄭嬷嬷。
他幾乎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錢,給鄭嬷嬷買藥治傷。中途她曾醒來過幾次,迷迷糊糊地告訴了他幾句話,懇求他一定要幫助章盈,接着又昏睡過去。
為了隐藏身份,同時再掙點吃飯的錢,啞奴尋了一份做木工的活計。
他做事利落,又肯吃苦,對工錢也不計較,店裏的木匠十分滿意,要出去都帶着他。
許是上蒼垂愛,因緣巧合之下,他竟然得到了一張章盈所在的景明院的圖紙。上頭标注了整間院子的各處結構布置,有了它,找到院子的缺漏之處,趁人不備潛進去便簡單多了。
為了那一日,啞奴準備了良久。
照顧鄭嬷嬷傷勢的同時,他找來紙筆,憑借自己僅會的幾個字,吃力地描述想說的話。白紙上歪歪扭扭字實在難以辨別,他自己看了都不免洩氣,可他也明白,這已經是他能寫得最好的了。
常聽人說,盡人事,聽天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入夜,他揣好紙,背着鄭嬷嬷出了門。
這一行比他預想的順利許多,見到章盈,他既是驚喜,又是難過。
她比從前憔悴了許多,心事重重的,可見過得并不開心。
他以為章盈見了他會害怕,還想了法子博得她的信任,誰不曾想她看見自己後,驚訝之餘,并未害怕。
他還是相信自己的,就如同當初在宋府那樣。
啞奴拿出寫好的紙,與她艱難地開始對話。
章盈聰慧,靠着他蹩腳的筆跡,費了一番功夫,明白了他所想說的話。
她半信半疑,啞奴只好引她去見了昏迷的鄭嬷嬷。
那一刻,啞奴見到了她流淚。
他覺得難過,卻別無他法。
為避免暴露,啞奴沒有過多停留,告訴了章盈所住的地方就按原路離開了。
他回去等了幾日,鄭嬷嬷的傷也好了大半,人徹底清醒了。
章盈如約而至,這一次,他們定下了離京的日子,就在端陽。
端陽這日,啞奴按照章盈的安排,先帶着鄭嬷嬷出上京,前往城外幾裏外的一家客棧等候。
他以為這次應當也會順利,誰知剛進客棧,便被烏泱泱的一群人圍住。
啞奴心下黯然,前番種種的功夫,全都白費了。
他們被帶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半個時辰之後,宋長晏才現身。
章盈在他身旁,哭着哀求他放過自己,臉上滿是絕望。
啞奴惋嘆自己不能說話,否則一定要告訴她,自己不怕死,只希望她別因為自己傷心難過。
宋長晏的人将章盈帶走,而後目光淩厲地看着自己。
他這副神态,哪還有宋府下人口中溫潤儒雅的樣子,一切不過都是僞裝出來的。
鄭嬷嬷也在為自己求情,希望能保自己一命。啞奴不卑不亢,只是平靜地看着他。
宋長晏沒有與他多言,而是一劍刺入他的胸口。
如他所說:“能否活下來,全憑你的造化。”
劍刃拔出,鮮血汩汩流下,濕了他整片衣裳。
圍住他的一群人撤去,漆黑陰森的野外,只剩下他一人。
父親逝世後,起初幾年啞奴總是哭鬧,不肯入睡。方氏為了哄他,便告訴他,人死後會去另一個地方,若在人世的親人若是思念他了,他便會入他們的夢,在夢裏與他們相聚。
啞奴覺得自己大概也是這樣罷,進入了別人的夢,迷迷糊糊中,他看見的母親和妹妹,還有章盈。可惜的是,在這夢中,他還是不能說話,一張嘴便覺得心口疼。
夢裏吵哄哄的,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令他頭疼不已。其中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格外清晰:“你這野郎中,究竟會不會治病!”
另一道滄桑的聲音回道:“怎麽不會治了?這人不是都已經好了?”
“好了?”女子不可置信,聲音驟然拔高:“這都躺了這麽多日,還昏迷不醒,你稱這是好了?”
她一張嬌俏明媚的臉,也因生氣皺成一團。
“他受這麽重的傷,沒當即死過去已經是老天庇佑,你還以為我的藥是什麽靈丹妙藥,他吃了立馬就能痊愈。”
“我不管,他要是醒不過來,你就把錢還給我。”
“哪有這麽不講理的!”老者也急了,不滿嘟囔道:“錢都被我買酒去了,沒有沒有!”
“我才不信,你讓我看看!”
言語間,女子便要動手搜看他的布袋。
老者邊捂緊了錢袋,邊指責道:“你還是個未出嫁的閨女,怎麽這麽随便對人動手動腳,我看來日誰還敢娶你。”
兩人糾纏片刻,終于還是老者認輸,退步道:“好了,大不了我再給他用些名貴的藥材,能不能活下來,可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吵鬧歸吵鬧,他心裏清楚,她心善仁義,是真的擔心這人的安危。
他從藥箱裏取出藥,坐到床邊,解開床上男子的衣裳後,瞥了女子一眼:“男女授受不親,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麽?”
女子不屑道:“嘁,他身上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還差這一次麽。”
嘴上這麽說,她還是轉身出了屋,順帶關上了門。
“小小女子,口無遮攔。”老者嘀咕着,甫一回頭,正對上一雙半睜的眼。
他眼神一亮,大松一口氣,“你可算醒了!”
啞奴怔怔地望着他,抿着蒼白的唇,神情迷惑。
老者瞧着他這般神态,一拍腦袋,“哦,是我老糊塗了。我姓趙,是這村裏的郎中,你叫我趙大夫就行。方才屋裏那位姑娘,才是救下你的人,她叫路雙。”
啞奴微微點了點頭。
趙大夫放下藥,起身往外走,“既然你已經醒了,我也能脫身了,雙姑娘心善,你往後可要好好報答她。”
他出去後不久,又進來一女子,想來她就是路雙了。
啞奴渾身乏力,動彈不得,唯有虛弱地睜着眼,看着背光而來的人。待她坐到了床邊,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臉,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路雙垂着腦子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啞奴抿着唇不發一言。
路雙又問:“你家在哪兒?”
啞奴還是沒回應。
路雙耐着性子繼續問:“你為何會受傷?”
見啞奴依舊沒有回複的打算,路雙再也憋不住氣,蹙眉不悅道:“你為何不說話,是個啞巴不成。”
在她追問的目光下,啞奴緩緩點了點頭。
路雙錯愕道:“你真是個啞巴?”
她不過是随口一說。
啞奴接着又點頭,坐實了她的話。
路雙短暫地愣了片刻,随後“哦”了一聲,找不到多餘的話說了。他不會說話,自己就是問得再多,也得不到什麽回應,況且趙大夫說他剛醒,需得多歇息,這些事後面慢慢再問吧。
瞥見床頭的藥,路雙順手拿起來,扯開瓶塞倒了一些在掌心。下一刻,啞奴便覺胸膛一涼,傷口處猛地發痛。
疼倒是其次,那柔軟的觸感,叫他極其不适。從小到大,出了有時與母親接觸,從未有其他女子與他親近,更別說這樣坦誠相待。
啞奴垂在床邊的手扯了扯衣擺,臉上一副抗拒的神情。
路雙被他這副模樣惹得不快,手上動作重了一分,“怎麽?我一個姑娘家都沒避諱,你還被占便宜了不成?”
她伶牙俐齒,即便是個會說話的男子,都讨不了好,何況啞奴這樣的啞巴了。他松開手,臉微微偏向一邊,露出發紅的耳垂,連帶着脖頸紅成一片。
路雙忍不住笑了笑,胡亂抹了一通,給他拉好了衣裳,這才起身出了門。
路雙所在的村子叫做路家村,離上京十幾裏,村裏大部分人都姓路。
路雙的父母去世幾年了,她也沒旁的兄弟姐妹,孤女在世本就不容易,更何況她這樣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若非村裏德高望重的趙大夫庇護幾分,她的日子指不定有多難過。
救下啞奴,路雙其實也有私心。
她一人在村裏總受欺負,無父無母,也尋不到什麽好人家。當初在山腳遇到這人,除了不忍見他就此死去,她也是想能有個依靠。他長得不錯,等救活後再打探清楚他的底細,如果是個人品幹淨的,且沒成婚,沒準他們還能成就一段姻緣,總比嫁給這村裏的人受氣得好。
誰知他是個啞巴,路雙略嘆一口氣,緣分未到。眼下她只寄希望于他是個有錢人家,至少能給點報恩的錢。可想了想撿到他時他身上穿的衣裳,樸素得恨不得破兩個洞,路雙覺得這個打算多半會落空。
心裏這麽想,照顧起人來,她半點也不曾含糊,一日三頓的藥準時送到嘴邊。
啞奴已經恢複了些力氣,被她這樣喂不自在,剛想擡起手接過勺子,就見她收回了手,低頭抿了一口。
濃烈的苦味散開,她苦着臉重新舀了一勺,不容拒絕道:“不燙,你趕緊喝,我還要去幹活呢。”
啞奴乖順地喝下,期間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
“等你傷好了,我也不求其他,你若是有錢,記得償還我救你這次的恩情。”悶了半晌,她又道:“把藥錢付了就行。”
“罷了,我瞧你也不比我寬裕到哪裏去,你活着離開就夠了。”
自話了一碗藥的時間,她終于打住話頭,拿着碗出去了。
啞奴回味着口中殘餘的藥味,望着被子出神。
家裏多了一人,路雙雖然總是嘴上抱怨,但心裏還是高興的。總歸這房子裏不是她孤零零的了,有個人陪着她解悶,哪怕是個啞巴。
她與啞奴說的話越來越多,大多是自問自答,偶爾啞奴點頭或是搖頭,她便能開心許久。
躺了一個來月,啞奴的傷好了大半,已能下床走動,做些不費力氣的活。
路雙從溪邊洗完衣裳回來,他已經将晾曬的藥材收回屋了。
路雙皺眉道:“你傷剛好,不是叫你別做這些麽。”
末了她補了一句,“免得傷口崩開,還要多花錢。”
啞奴像是個挨訓的孩子,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路雙憋不住笑道:“我不過随口說說,你這樣像是我欺負你似的。”
晾好了衣裳,路雙還沒來得及回屋,外頭就來了位不速之客。
同村的王嬸頂着一張笑眯眯的臉,開口道:“雙兒,還沒吃飯呢?”
路雙對她少有好臉色,冷聲道:“你又來做什麽?”
王嬸道:“這不還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嘛。”
提及此事,路雙更心煩了。這位王嬸有個兒子,成日好吃懶做,名聲在村裏是出了名的臭,沒哪家肯把女兒嫁過去。因此王嬸就将心算盤打在了路雙身上,她一個孤女,嫁到自家豈不是正好。
“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王嬸道:“瞧你這話說的,當初你爹娘在世時,可親口與我們家定下婚事的,怎麽他們走了,你就不認賬了?”
路雙毫不客氣道:“我爹娘何時說過?你說話可要有憑着,或者你現在下去,當面與他們對峙?”
王嬸被她一噎,臉色一變,“你這小丫頭,當真是不識好歹,沒個男人撐腰,我看你在村裏如何活得下去!”
路雙反唇相譏:“總比你活得久。”
“你···”王嬸氣得說不出話。
兩人的争吵聲不小,啞奴聞聲出來,目光在她們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王嬸身上。
王嬸見狀哼道:“你還真是在家藏了個野男人?”
路雙眼珠子一轉,“你聽清楚了,這是我相公,你若再上門胡言亂語,當心他出手教訓你。”
她與啞奴在這期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她說完,啞奴便板着臉,做出一副兇狠的模樣。他本就長得高大,俊秀的臉再做出這副神态,倒真像是個人物。
王嬸觑了一眼他蜷握的手,嘴裏嘀咕了一句“不知廉恥”,忿忿離去了。
人走後,路雙卸下了那副潑剌的外殼,惘然地坐到了門檻上。
啞奴走過去,默默坐到她身旁。
“其實我也沒比你好到哪兒去。”路雙開口道,“你雖然不會說話,但總比我這樣受氣要好。這裏的人說起來都是沾親帶故的,可從沒把我當做人看,都想從我身上占便宜,我不喜歡這兒。”
她擡頭看着啞奴,“你是從哪兒來的,那裏如何?”
啞奴回望她,緩緩點了點頭。
路雙眼神亮了亮,“那你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啞奴起身去廚房拿了幾塊木炭,在牆上寫了三個字,“你等我。”
可惜路雙大字不識一個,寒心歡喜落了空,“算了,真出去了我又能做什麽呢,在這好歹有趙大夫幫我。”
路雙是個弱女子,賺取的路徑不多,幫趙大夫采藥是最主要的一個。
只是上好的藥材都長在深山裏,她多數時候天不亮就要動身,在山裏待上一整日,天黑了才能歸來。
下過一場雨,山路濕滑,更不好走了。
路雙背着背簍,好不容易采足了藥,下山時天已經蒙蒙黑了。
她走得小心,一不留神還是踩滑了腳,連人帶藥滾了下去。她急中生智,随手抓住了一旁的樹幹,接着奮力爬了上去。
她腳腕鑽心的疼,望着空蕩蕩的背簍,不由得埋頭哭了。
天色漸黑,在這荒郊野外,她連呼救都沒人能聽到。
她認命地靠在樹上,打算就這麽等到天亮,到時候再想辦法回去。
“雙丫頭!”
忽而,由遠及近地傳來了熟悉的呼喊。
路雙豎起耳朵,仔細一聽,當真是趙大夫的聲音。她大聲回應:“趙大夫!我在這兒!”
“在那兒。”
趙大夫聽見,拉着啞奴循聲趕去,兩人最後在一個坡底發現了路雙。
趙大夫舉起燈籠,“雙丫頭,你沒事吧?受傷沒?”
“我腳崴着了,趙大夫,你怎麽···”話還沒說完,路雙就看到了趙大夫身旁站着的啞奴,“你怎麽也來了?”
趙大夫道:“是啞奴發覺你還沒回去,才叫我一起出來尋你的。”
啞奴把手裏的燈籠一并給了趙大夫,自己順着斜坡小心走了下去。到了路雙跟前,他握住她的兩只手,環在自己脖子上,而後微微一用力,将人背了起來。
路雙少有的羞赧起來,小聲道:“你扶着我上去就行,山路太滑了,你傷還沒好···”
啞奴背穩了她,一步步往上走。
路雙靠在他肩上,不知不覺流下了淚。
被啞奴一路背回去,再由趙大夫醫治過,已到了後半夜。啞奴送走了趙大夫,回來時路雙還坐在床邊。
她感激地看了啞奴一眼,笑着道:“真是謝謝你,現在咱倆扯平了。”
啞奴走過去,坐在矮凳上,按趙大夫所教的方法,給她按摩消腫。
路雙沒再說話。有時候,似乎安靜些也挺好的。
從那以後,每次路雙出門,啞奴都會陪着她。兩人照舊,一個不停地說,另一個悶頭聽着,偶爾點頭或搖頭。
又過了一月,啞奴的傷已經大好了,他變得更沉悶。
路雙明白,他這是要走了。
當啞奴提出離開時,她并不驚訝,只是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別過頭道:“是該走了,再不走我也養不活你了。”
啞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去了趙大夫那,與他辭別。
第二日天不亮,路雙就起來起火揉面,蒸了兩大屜饅頭。
這個啞巴又不會說話,又沒什麽錢,出門在外興許會餓死。
最後她裝滿幹糧,又在塞了不少銀子在裏面,把東西丢在桌上,轉身進了屋。
“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啞奴抱緊了東西,立在那良久,才擡腳離去。
過了兩日,路雙都不曾出門,趙大夫擔心她,來她家查看。
一見路雙,他大吃一驚,“你怎麽成了這副鬼樣子!”
形容枯槁,像是三天沒吃飯了。
路雙沒好氣道:“我好得很!”
趙大夫了然,“你是在想那小子吧。”
路雙嘴硬道:“我想他做什麽?”
趙大夫笑了笑,而後問他:“他沒告訴你,過不了多久他會回來?”
路雙猛地擡起頭,追問道:“他給你說的?不對啊,他不是不會說話嗎?”
“他不會說,還不能寫嗎?”
“寫?”
趙大夫恨鐵不成鋼道:“平日我就要你學學識字,你偏不聽。”
對他的啰嗦,路雙充耳不聞,問道:“他還說了什麽?什麽時候回來?”
趙大夫答道:“他說他欠了別人的恩情,要先去報恩,然後就來找你,帶你離開這裏,還叫我好好照顧你。不過你這小丫頭,當真要走?”
路雙欣喜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麽,拉着他出去,指着牆上的字問他:“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當時啞奴用木炭寫下來的。
趙大夫一字字道:“你等我。叫你等着他。”
路雙眼眶一紅,“這個臭啞巴,也不知道說清楚些。還有你,為何不早些來告訴我這些!”
趙大夫撚須一笑,“你這張嘴話太多,消停幾天也清淨。”
路雙問道:“他可還有說些什麽麽?”
趙大夫想了想,道:“他說了他的名字,托我告訴你,他叫梁複敘。”
“梁複敘。”路雙喃喃了幾聲,“沒想到那啞巴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她臉上的頹色頃刻褪去,對趙大夫道:“趙大夫,你也教我識字吧。”
四個月過後,到了路雙生辰這一日。
路家村沒有幾人記得路雙的生辰,除了趙大夫。她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好菜,與趙大夫過了這平淡的日子裏特別的一天。
飯桌上,兩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啞奴。
路雙埋怨道:“那個啞巴不是會寫字嗎,走了這麽久,也不知道寫封信回來報平安。說什麽要回來接我,想來也是空口白話罷了。”
趙大夫一笑,“你待會好好睡上一覺,沒準他明日就回來了。”
路雙哼道:“他沒來唯你是問。”
趙大夫啞然,“我說你這丫頭怎就這麽不講理,得虧他不會說話,否則你們這日子可過不下去。”
“你說什麽呢!”
歡聲笑語地過了一日,桌上喝了兩杯,當晚路雙睡得極為安穩,一夜無夢。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個大早。
一開門,山間白茫茫一片,秋霜籠罩着萬物。
路雙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看到不見邊際的大霧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緩緩走來。
新的一歲,她終于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有沒有小夥伴get啞奴的名字這個點,嗚嗚,我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