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夏清清沒有想到,自己身處的世界原來是一本小說。
他在自己的十九歲生日宴上,被剛找回來的私生子哥哥夏缺推進池塘裏。
對方在一瞬間完成了從得逞後得意洋洋到假裝緊張慌亂的情緒轉變,演技堪比影帝。即便水裏傳音效果很差,夏清清也能夠很清楚的聽到夏缺“驚慌失措”的求救聲,接着便是幾道急促的腳步聲,有什麽人徑直跳進了水裏,将自己救了起來。
落水的過程并沒有持續多久,至少不會構成生命威脅,但夏清清天生體質弱,經受了這樣一場危險的人為意外後,當即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而現在,他正在夢裏,以一個外來的旁觀者的身份,見證着整個故事之後的發展。
故事的前半段和夏清清現實中所經歷的別無二致。他是京城權貴夏家和滬市財團曲家名正言順的小少爺,頭上兩個人中龍鳳的哥哥,從小就被身邊所有人捧在手心裏嬌寵着養大。
就連未婚夫俞植,都是壟斷了多個行業的華盛集團掌權人的親侄子,家世同樣優越拔尖。
出生高貴,容貌絕姝,夏清清不只是夏曲兩家的珍寶,更是整個上層圈子裏的掌上明珠。
但這樣開挂一般的開局在夏缺出現後,便戛然而止,然後故事的劇情便向着夏清清從未設想過的方向開始發展。
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被認回,憑借始終不折不撓的堅強個性、開朗善良的美好品格,一點點打動了冷漠的夏家人,也感染了在夏清清這裏屢屢碰壁的俞植。
從一開始的無人問津、無人在意,到逐漸被接納、被重視,最後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成為了夏家真真正正的一份子,享受着父兄們遲來的疼愛。
也收獲了美好的愛情,與俞植長相厮守,恩愛白頭。
而原來那位備受寵愛的小少爺,則在純良無害的小白花襯托下,變成了一個無理取鬧、自私自利的,“被寵壞的孩子”。
也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親情的天平一點點倒向突然出現的人,伴随着夏缺得到越來越多的贊譽和喜歡,夏清清得到的,則是越來越多的失望眼神,以及令人心慌的沉默。
Advertisement
他迷茫,也無措,不知道一切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前十幾年的人生裏,從沒有人告訴過夏清清,那些明目張膽的偏愛,其實是給另外一個人準備的。
被寵壞的孩子試圖找到變故的原因,也試圖重新拿回屬于自己的那些寵愛,可不管怎麽努力,最終的結果卻總是将夏清清與家人們越推越遠。
最後,故事裏的夏清清在生日那一天,被從前最疼愛他的兄長,用最尖銳的話語指責是害死母親的罪魁禍首之後,傷心絕望下跑出夏家,不顧外面的電閃雷鳴。
即便是那時已經失去了家人寵愛、已經一無所有的夏清清,也依舊懷揣着小孩子一般天真幼稚的想法:他離家出走,父親和兄長們肯定會擔心、會追出來的。
他還是很聽話,連賭氣之下的離家出走也沒敢走太遠,怕父兄們找不到會擔心,所以像小時候玩捉迷藏那樣,躲到了後花園裏。
只要随便誰出來找找,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但沒有,夏家別墅裏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地為夏缺準備着即将到來的,他和俞植的婚禮。
沒有哪怕一個人,顧得上出去找夏清清。
面對屋外的狂風暴雨,夏家的主人們只是輕輕的關上門窗,擋住冰冷的雨水,吩咐仆人往壁爐裏多添一點火,不要讓夏缺少爺受涼。
而原來的夏家小少爺,傷心憤怒之下淋了一整夜的暴雨,因此感染急性肺炎,發燒驚厥,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死在了家裏的花園。
少年單薄的身體被雨淋得瑟瑟發抖,蒼白姣好的臉上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他像花園裏的鈴蘭一樣被刺骨的寒風吹得東倒西歪,也像鈴蘭被風攔腰折斷一樣,悄然倒在泥濘之中。
泥水濺髒了潔白嬌嫩的花瓣,失去愛意澆灌的鈴蘭,随便一場風雨就能令它枯萎。
直到這一刻,親眼目睹自己死亡的夏清清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原來這個故事裏真正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夏缺。
明明只是一道透明的空氣,可夏清清卻依舊感受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就好像他也正經歷了一場死亡般,從發頂到腳趾,渾身上下都是冰涼的。
他怔怔的看着泥水之中那具雖然蒼白,但依舊美麗的屍體。過了一會兒,慢慢的蹭過去,然後在原地蹲下來,想要替夢裏的自己等父親和兄長們找過來。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下了好些天,急湍的雨水沖刷掉少年身上的泥污,将他洗得幹幹淨淨,純潔的就像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
雨過天晴,水坑裏倒映着藍天白雲,一只螞蟻小心翼翼的趴在鈴铛似的鈴蘭花朵上,想要渡過這道巴掌大的水坑。
小螞蟻很努力,夏清清聚精會神的看着。
下一刻,一只用料上好、做工精美的皮鞋,突兀的踩進水坑,濺起泥水。
小螞蟻沒來得及挪動,連帶着純白的花朵,一同被踩進泥水裏。
夏清清先是一愣,然後擡起頭,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日夜相處的臉。
那是他的父親,疼愛他、給予他生命的父親。
夏燼生。
男人微微皺起了眉頭,有些茫然的看着被風雨摧殘過後、一片狼藉的花園。
他的視線轉了一圈,最終落在了早已失去氣息、蒼白冰冷的夏清清身上。
他倒在冰涼的泥水裏,就像那只小螞蟻,在劇情的操控下,消失得毫無聲息。
夏燼生的眼神呈現出了一種脫離自我意識的短暫迷茫,他似乎是不明白,本該蜷縮在暖和被窩裏的夏清清為什麽會出現在狼狽不堪的花園裏,為什麽……
夏燼生又擡起頭,眼神虛晃着,始終都沒有一個确切的焦距。他好像四處尋找着什麽,期間目光落在了夏清清蹲着的地方,多停留了好一會兒。
夏清清也睜着幼圓的眼睛,與父親對視。
視線相接的那一刻,夏清清異常清晰的明白:
這只是一場夢,和以往的每一場夢都沒什麽不同。
卻又有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響起:這場夢很快就會變成現實的。
*
“爸爸……”
病床上的少年呢喃出聲,發過燒之後的聲音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還帶着一點具有顆粒感的沙啞。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一卷微風似的,一不小心就會悄悄溜走。
但夏燼生卻很敏銳的捕捉到了這聲呼喚。
連着好幾晚的守夜所帶來的疲倦和困頓一掃而空,男人幾乎是立即便從淺眠中清醒過來,起身查看夏清清的情況,漆黑的眼眸裏滿是緊張和擔憂。
反應像是外出捕獵,聽到窩裏貓崽輕喚,便立即放下獵物,趕回窩裏的大貓。
他探身去看夏清清,病床上的男孩剛滿十九歲沒幾天,穿着藍白相間的病服,還在生長之中的身體處處都透露出一種勾人的青澀。
年輕得像剛抽筍、還沒長成的青竹。就連本該死氣沉沉的病房,都因為有他的存在,而憑空多出一抹亮色。
栗色的頭發帶着點微卷,有些長,柔軟的垂在肩膀,襯得那張小臉越發的雪□□致,比洋娃娃還好看。
少年緊閉着眼,烏黑纖長的睫毛如鴉羽一般,有些不安的顫動着,在眼睑部位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
他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但萦繞了一點病氣,這份漂亮就顯得有些破碎。
脆弱得好像雪地裏的琉璃,觸碰的力道稍微大那麽一點兒,都會應聲碎掉。
很乖巧,也很讓人心疼。
夏燼生的手掌很大,覆在夏清清額頭上時,幾乎快遮住了他大半張臉。
他試了試溫差,又稍微掀開了一點被子,解開最上面的兩顆病服扣子,小心的取出溫度計,而後又将一切還原。
溫度計上還殘留着少年微熱的體溫,鼻尖是若有似無的鈴蘭花香,帶着一點青草覆上新雪那樣的冷冽氣味。
夏燼生捏着溫度計的另一端,在微弱的燈光下,仔細的辨認着水銀刻度,直到确認高燒已經退了,這才終于長長的松了口氣。
他将溫度計放好,不放心的掖了掖被子,生怕就那一會兒的功夫,就會有冷空氣鑽進去。
做完這一切後,夏燼生并沒有閑着。
他取出無菌棉簽,倒了一點純淨水,濕潤後輕輕擦着少年柔軟的唇瓣。
男人動作輕柔,做得很細致。
夏清清花瓣似的唇保持着濕潤,在微黃燈光的照耀下,泛着盈盈的水光,像落日熔金下将将綻放的薔薇。
等到完全松懈下來,夏燼生才有空回想起剛剛兒子喚自己的那聲爸爸。
“是做噩夢了嗎?”他拉起夏清清的手,緊緊地握攏在掌心裏,送去溫暖幹燥的體溫。
即便對方正在昏睡,根本聽不到,他也像以往夏清清每一次生病時那樣,溫聲安慰着他。
夏燼生低頭,親了親夏清清有些冰涼的指尖。
“爸爸就在這裏,寶貝。”
“別害怕。”
掌心裏的手指以極小的幅度動了幾下。
幅度很細微,但夏燼生依舊感受到了。
他看向病床上的少年,對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睜着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看上去正在發呆。
深海般深邃的瞳孔裏盛着化不開的水霧,是幾乎凝成實質的濕潤,眼尾拖着昳麗的微紅,仿佛剛哭過一場。
因為剛醒,眼神還有些迷茫,但漸漸地,便被清醒代替。
夏清清定定的看着夏燼生。
已進不惑之年的男人看上去沒有任何一點衰老的跡象,相反,他很年輕,年輕到光是看這幅俊朗的相貌,根本就不像是為人父的年齡。
穿着打扮上,也跟二十好幾的青年人沒什麽差別,比起父親這個身份,更像是夏清清的哥哥。
即便守了好幾天的夜,夏燼生臉上也不見一絲一毫的疲态,只是眼底淡淡的一圈青烏,讓夏清清一眼就明白,對方在自己落水昏迷後,就一直守在病床前,無微不至的照顧着。
就像,小時候每一次生病那樣。
與此同時,夏清清也想起了夢裏所發生的一切。
以及,對于自己死去,顯得有些無動于衷的父親。
“清清,”夏燼生緊了緊握手力道,“還難受嗎?”
溫和的聲音中不難聽出緊張和擔憂。
夏清清漸漸地回過神,慢慢的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攥在對方手裏。
他往外抽了抽,紋絲不動。
就像害怕夏清清會忽然之間消失一樣,夏燼生緊緊的握住他。
夏清清眨了眨眼睛,有點兒看不懂眼前這個男人。
聯系到夢裏後來所發生的一切,他想,這麽愛我的你,最後也還是會像夢裏所預演的那樣,去愛夏缺嗎?
如果識趣一些,或者不想事情按照原定劇情那樣發展下去,那麽現在,夏清清該學的就是聰明一點,像夏缺那樣,體貼、不吵不鬧,說自己一點都不難受。
但可惜的是,無論重來多少次,夏清清都學不來別人。
是夏燼生把他寵成這樣的,從小到大,無數人都教他,夏清清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珍寶,永遠都是。
所以,即便以後都沒有這份偏愛了。
他也不要去讨好。
夏清清毫不遮掩自己的嬌氣和脆弱,“爸爸。”
他在夏燼生心疼的目光中點了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帶着大病初愈的虛弱。
“我好難受。”
在夏燼生眼裏,他的心肝寶貝可憐巴巴向他撒嬌地樣子,像極了溪邊受驚的小鹿。
夏燼生心都快疼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