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卯時,皇宮雕梁畫棟被霧麻麻的天色籠罩,如同在水缸裏打翻了一硯臺的墨,其中凝固化不開的墨塊。

太極殿外兩側燈燭搖曳,将百官或站或坐的身影投到白玉石地面上,濃黑的一團,分不清誰是誰的身影。

厚重恢弘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掌案太監站在門口道:“諸位大人進殿。”

百官有序排列成一排,神色肅穆步履穩重朝着殿內走去。

嘉和帝端坐在龍椅上,玄黃色龍袍袍角有些皺了,他面容俊秀儒雅,身體微微發福,一點也不顯老,若非兩鬓青色染白霜,很難讓人想到他快到知天命的年齡。

浮雕龍案上擺放着厚厚兩摞奏折,他垂眸看着案前攤開的畫軸,神色凝重。

大殿內燭光通明,燭臺下滴落一攤凝固的血淚,殿外天色漸漸亮了,天邊一抹橙紅色刺破霧蒙蒙的天。

百官跪地行禮,嘉和帝擡手,示意百官起身。

百官起身後,皇帝按照慣例聽六部九寺各項重大事件與決策。

各部奏明事物時,他靜靜聽着,眸光始終盯着案前的卷軸,時不時的給出一些建議。

之後便是各地與各部遞交的奏折,嘉和帝一一與百官将各項事物處理好。

事物處理到尾聲,嘉和帝照例詢問道:“衆愛卿還有事奏嗎?”

安昌侯手持笏板,掀起棗紅色衣袍,出列跪地道:“聖上明鑒,微臣有事啓奏。犬子還有一年及冠,微臣想為犬子請封世子,也好讓他入朝堂,為國效命。”

安昌侯有三子,長子乃府邸妾室所生,早早入了北衙禁軍,憑借着高超的武藝,已經任職五品北衙禁軍都尉。

次子是原配夫人所生,在齊府排行老四,九歲因病夭折。

幼子是現任侯夫人所生,也是安昌侯僅存的嫡子。齊府排行老五,名叫齊雲星,又稱齊五郎。

傳聞其少年才俊,文治武功均是不俗,乃京都世家子中的翹楚,如今十九歲便名滿京都。

安昌侯對幼子傾注無數心血,從小為其請了許多名師教導,帶他出入軍營、結識有才之士,幫他造勢、揚名立萬。

有了名聲與安昌侯世子雙重身份加持,齊雲星入朝任職的職位只高不低。

勳爵人家的嫡子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無不可饒恕的大過錯,請封世子不過是走個過場。

安昌侯貴為一等侯爵,手上又握有實權,齊雲星名揚京都,乃少有的青年才俊,斷沒有請封不成的。

可偏偏一人站了出來。

滿殿勳貴世家與一二品大員如大山般立在前方,祁丹椹單薄消瘦的身影從百官中後方出列,他手持笏板,跪地行禮:“啓奏聖上,微臣有異議。”

百官不明所以。

勳貴世家請封世子,事關家族傳承。

人家家族內部都沒有異議,皇帝太子都沒有提出異議,怎麽一個不相幹的人有異議?

嘉和帝擡眼看向人群後方,看着單薄青年跪地斂眸,道:“準。”

祁丹椹擡起頭來,看着安昌侯挺拔如山的背影,道:“微臣此前辦案路過梨園亭,彼時恰逢亭內舉辦插花會,微臣聽到安昌侯夫人與衆位勳貴達官的夫人閑聊,言語間頗有對安昌侯原夫人的不敬,聲稱安昌侯原夫人與其子短命、安昌侯府昔日頗受原配夫人連累雲雲……微臣非京都人士,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繼室對原配不尊,乃德行有虧。內宅夫人妄議國家大事,乃置國法于無物。有母如此,其子何如?”

諸位大臣面面相觑。

誰家後宅沒點腌臜事兒,那些婦人聚在一起,沒什麽事兒就喜歡攀比閑聊。

安昌侯原配乃是鐘臺逆案中,被誅滅首犯蘇國公的嫡女。

蘇國公一脈被誅滅後,并未牽連到出嫁女,也代表聖上不追究。

而安昌侯夫人如此言論,對原配不敬是小事,妄議這過去十多年的驚天大案才是大事。

本來後宅夫人說的話誰會記得?也沒幾人當真,可偏偏讓祁丹椹聽了去。

事情過去一段時間,梨園亭人來人往,怕是誰也不記得當時說了什麽話。

屆時虛虛實實如同桑麻,理不清、分不明。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鬧到朝堂上,安昌侯夫人德行有虧的印象是跑不掉了。

聽聞齊家五郎重陽節那夜與祁丹椹發生過龃龉,是六殿下化解了矛盾。

他們聽聞當時祁丹椹揚言會同安昌侯讨折損的馬車,他們誰也沒當真,沒想到竟是這麽個讨要法。

安昌侯臉色陰沉,争辯道:“聖上,內子雖出身低微,但絕不敢妄議朝政。”

他的夫人雖張揚,但絕不是不知輕重的,絕不敢在私底下議論朝政。

當時必定是有其他夫人小姐恭維她,扯出十多年前的逆案,而她出身低微,又嫉恨原配夫人,自然欣然應下,這才落人口舌。

那些虛虛實實怕是無法查證。

無論如何,祁丹椹怕是盯上了安昌侯府,也怪齊雲星不知收斂,得罪這麽一條瘋狗。

祁丹椹辯駁道:“若是安昌侯認為下官誣告,大可請當時随微臣辦案的幾位官吏,與梨園亭諸位夫人前來問話。微臣相信,聖上面前,無人敢欺君。”

嘉和帝擺擺手道:“後宅婦人閑聊之語,如何當真?安昌侯,既然你的嫡子年齡尚幼,未到弱冠之齡,雖才名遠播,還未曾入仕,不如先讓其入仕,等他有一定的功績,再請封世子也不遲。你就這一個嫡子,還怕他跑了不成?”

安昌侯謝恩:“聖上聖明,是微臣目光短淺。”

嘉和帝:“朕也相信祁愛卿絕不會行誣告之事,一個斷案如神、熟知律法的朝廷重臣,着實沒必要冤枉你的夫人,望你回去讓令夫人謹言慎行。”

安昌侯叩首:“微臣遵命。”

嘉和帝目光微沉,道:“處理好了安昌侯的家事,該輪到朕的家事了。”

百官面面相觑。

掌案太監恭敬拿過嘉和帝案桌上的畫卷,在諸臣面前緩緩展開。

嘉和帝面色冷凝道:“諸卿看看這幅畫,有什麽想說的?”

百官擡頭看去,只見是一副重陽辭青圖。

畫中荒草叢林裏有一座孤墳,墳頭被淹沒在亂石貧土中,幾個衣着光鮮靓麗的少年踏着墳頭走過,其中一人拽起墳上枯草,與後面幾人嬉鬧。

青黃交接叢林掩映間的山間小路一直延伸,直到斑駁老寺暫露出頭。

寺廟前挂着老舊牌子,上書:普陀寺。

這幅畫像是失意文人随意塗鴉,又像是初學者笨拙勾勒。

沒有畫風、沒有意境,甚至連畫中色彩線條也淩亂不堪。

可就是這麽一幅畫,讓兩朝元老、世家勳貴均變了臉色,紛紛撩起衣擺,跪下叩首道:“臣等惶恐。”

殿內落針可聞,君銳利目光俯瞰着臣,臣惶恐低下頭,不敢凝視君。

兩旁金絲銀線勾勒的簾幔都被這沉重氣氛壓着,連垂落的絲縧都不敢擺動。

良久,嘉和帝平靜道:“愛卿有什麽,直說便是。”

誰都知道皇帝這般平和的聲音,如波濤翻湧前平靜的湖面。

百官均俯身,不敢言語。

良久,年邁的文國公擡起頭來,他擡頭不是因為敢于直視帝王,而是年紀大了,俯首太久,腰背堅持不了。

他盡力讓佝偻着的腰板挺直,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皇上,此乃臣等辦事不利,臣等一定會查出這些人是誰,必定會嚴加懲治。”

京兆尹冷汗涔涔附和:“皇上,微臣失職,才讓這幾人辱沒了皇室顏面,求皇上給微臣一個将功折罪的機會。”

這副重陽辭青圖的墓碑,乃廢太子宣其之墓。

昔日地位崇高名滿京都的太子,死後被葬在荒涼古剎普陀寺山腳下。

這麽多年,墳頭雜草一茬又一茬,不知名姓的少年郎們竟然踩在廢太子的墳頭,嬉鬧相伴去辭青……

嘉和帝目光如炬盯着這群老狐貍。

說什麽查出罪魁禍首,就是不願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當年宣其死在宗正寺,這群世家以與禮制不合,搬出祖宗禮法,不讓他葬入皇陵。

當時鐘臺逆案過去沒多久,他痛心疾首,更對這個兒子失望萬分,他的後事全交給禮部一手操辦。

結果,他們為他選了這麽個荒涼之地。

這些年,他隔三差五夢到皇後,夢到這個他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兒子。

時間逐漸磨滅了他對他的失望憤怒,勾起了父子間少有的溫情。

哪個父親願意看着兒子死後如此蒼涼?

他不止一次起過要讓宣其葬入皇陵、回歸宗祠的念頭。

可這群世家不同意。

如今,任何一個人都敢去宣其的墳頭嬉鬧,這對于皇室,對于他這個父親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時至今日,這些世家依然想三言兩語搪塞過去。

在滿座皆靜、落針可聞的大殿上,宣瑛鄭重道:“父皇,二哥身後事事關皇族顏面,兒臣請奏讓二哥重新落葬皇陵。”

接着,一道清涼的聲音在衆人身後響起:“微臣附議。”

勳貴世家不由得眉心一跳。

這昔日朝堂上不死不休的兩個人,竟然瘋到一起去了。

當年鐘臺逆案,廢太子謀反,是舉世家之力才将其鎮壓,事後世家們對太子黨進行了清洗。

若是廢太子重新葬入皇陵,那将世家顏面置于何處?

嘉和帝現在能動搖讓廢太子葬入皇陵,那若是将來有人要重翻舊案,追本溯源,以此來打壓世家勳貴,那是否也任由其發展?

魏家長子、輔國大将軍魏成道:“皇上,廢太子所犯之案重大,此事昔年早有定論,他已被貶為庶人,褫奪封號,是聖上顧念父子親情讓其在宗正寺悔過,為其操辦身後之事。他早已不是皇家之人,若貿然将他重新葬入皇陵,有違法度。”

祁丹椹不卑不亢駁道:“廢太子乃聖上嫡子,貨真價實的皇族血脈,縱然其所犯事大,但這十多年身處荒涼地,聆聽古剎佛音,想必早已悔過。聖上顧念父子親情,想讓兒子死後能有個安身立命之所,大将軍也是為人父為人子,為何不能體諒聖上拳拳愛子之心呢?”

韓國公蘇鳴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道:“黃口小兒,昔年你不過才是個小娃娃,有什麽資格來評斷功錯,國無法而不立,既然當時國法已判,懲罰已下,如今更改,何以立信?”

韓國公乃鐘臺逆案首犯蘇國公蘇泰之弟。

當年他向嘉和帝與世家揭發其兄罪行,鐘臺逆案平息後,聖上論功行賞,封其為韓國公。

宣瑛也跟着冷笑一聲:“韓國公這話,顯得你多維護國法似的?你蘇家子弟可沒少作奸犯科,也不見你義正言辭指責兩句?怎麽,對着死人才有底氣?”

蘇鳴氣得面紅耳赤,半晌才憋不出幾個字。

安昌侯見狀,連忙道:“七殿下此言差矣,蘇家子弟如何犯錯,均乃小錯,廢太子可是犯下弑君謀逆的大罪。聖上乃一國之君,先有君臣,後有父子。君無信而不立,請聖上三思。”

祁丹椹面上譏諷毫不掩飾,道:“侯爺這話着實稀奇,聖上不曾說過收回對廢太子的懲處,何來無信?侯爺剛還向滿朝文武表達愛子情深。現今卻不允許喪子的父親,給兒子尋一處好一點的墓穴。侯爺的君臣之道真令人不可恭維……”

安昌侯一聽,吓得臉色煞白,跪地為自己辯駁。

兩方人馬争論不休,勳貴世家搬出禮法,祁丹椹宣瑛搬出親情父子倫常。

雙方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

啪的一聲,嘉和帝将手邊的茶水擲到殿下,白玉茶盞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嘉和帝雖長得儒雅俊秀,卻身處高位多年。

一旦發火,身上那股獨屬于上位者的壓迫如驚濤駭浪般襲來,讓人不由得心頭惶恐。

他沉着臉,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厲聲道:“退朝。”

百官只得跪下,恭送皇帝。

出了太極殿,宣瑛用下巴示意安昌侯遠去的方向道:“這次你算是徹底得罪他了。”

祁丹椹笑笑:“下官說過,要向安昌侯讨要齊五郎撞壞我馬車車轅的費用,下官向來說到做到。只是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還請殿下解惑。”

宣瑛用眼神示意他問。

祁丹椹:“殿下與先太子是何關系?為何如此盡心竭力為他奔走?”

宣瑛一臉看傻子的表情:“他爹,我也叫爹,你說我們是什麽關系?”

祁丹椹:“可你對每個兄弟都會如此盡心盡力嗎?倘若那荒涼之地躺着的是四殿下,七殿下你也會如此盡力?”

宣瑛沒想到祁丹椹敢膽大妄為拿活着的四皇子開唰,想想那副場景,他道:“我會去墳頭蹦個三天兩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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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

魏成渾厚的嗓音滿是不屑:“皇家哪有什麽真兄弟?”

言罷,他看到五皇子宣海與六皇子宣瑜坐在對面正座上。

宣海靜靜的喝着茶,面上平靜無波,似乎并沒有被他這一句影響。宣瑜轉動着指尖的墨色扳指,眉心緊蹙着,似乎因為他這一句話,又似乎因為別的什麽。

意識到自己影射了兩位皇子,一位是他們準備扶持的五皇子,另一位是他的親外甥。

作為長輩在晚輩面前說錯話,他雖尴尬,倒也鎮定。

五皇子梁王宣海放下茶盞,道:“老七行事乖張,毫無章法,但并非魯莽之徒。幫廢太子落葬皇陵,不僅得罪了世家,他也沒什麽好處拿。若不是他顧念兄弟情,那還能是什麽緣由?這次連太子都沒出面,可見太子也怕引火燒身,不想摻和進這件事裏!”

宣海有着三大世家之一文家的血脈,但他生母是文家庶族的女兒,在後宮不得聖上寵愛。

若非魏淑妃的長子早夭,幼子宣瑜出生遭遇不測,落下殘疾,他也不會被魏家看上,從而扶持他。

他天資雖不如其他皇子,但努力上進,溫和謙厚,因而在衆皇子中口碑并不差。

而他最讓人滿意的一點是識時務。

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地位,也知道自己現有的一切來自哪兒,因而對于魏家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對宣瑜也禮讓友愛。

因為他這份識時務,魏家對他盡心盡力,魏淑妃在後宮也時常照拂他母妃。

魏家三公子魏和冷哼一聲道:“還不是因為廢太子在他出生時,救過他的命,否則……”

魏成呵斥異母弟弟道:“閉嘴。”

魏和焉巴巴閉上嘴。

宣海忽然想起他母妃說過,昔年魏妃與聖上青梅竹馬,兩人有着多年情意。但這一切随着那位豔冠江南的容妃入宮後,一切都變了。

整整兩年,聖上不曾踏入後宮一步,對容妃十分縱容。

容妃在行宮臨盆,遭遇了刺殺。

本來她懷的是龍鳳胎,公主死于歹人之手,剩下的皇子逃過一劫。

若猜的不錯,那夜刺殺必定與魏妃有關,而廢太子那夜恰好救走了剛出娘胎的宣瑛。

他偏頭看了宣瑜一眼,見宣瑜毫不意外,便料想自己猜測也許是真的。

若是如此,宣瑛此番為廢太子出手,倒也說得過去。

魏成道:“爹,照我說啊,這明擺着是聖上借此事,試探世家們的界限?若是我們這次妥協了,那下次呢?您倒是說句話啊?”

魏家家主魏信靠在鋪着厚厚絨氈的座椅上,他上了年紀,身體骨大不如以往,精神卻非常好。

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痕跡,雙眸渾濁滄桑卻如鷹隼般銳利。任職三朝太尉、兼任兩朝尚書令、手握權柄五十多個春秋,看慣了江山疊代、世事沉浮,他早已不對任何事動容。

可他的子孫們在他的保護下卻未長大,遇到這麽點小事卻沉不住氣。

他看向右下首的宣海與宣瑜,道:“兩位殿下以為呢?”

他言語間的恭敬,是他入朝多年骨子裏養出來的權臣修養,而并非發自內心的對朝堂對皇室的恭敬。

他主要是問宣瑜,在他後輩裏,只有這個外孫有幾分他少年時的風範,果決狠辣,能謀善斷。

他少年時背負着魏家這座大山緩緩前行,不敢行差踏錯,事事謹慎小心,興許還不如他這個外孫幹脆利落。他外孫比他少年時更恣意、難以捉摸、毫無顧忌……

可惜了,他是個殘疾。

否則,如何不能成為一代帝王?

宣海簡單說了一些自己的見解,無外乎皇上不顧世家臉面,有意試探世家,世家要及早應對,不能妥協雲雲。

宣瑜只說了一句話:“讓海大學士入京都。”

衆人不解,相互之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後才忽然明白了什麽。

有些人,一句話,足夠動搖朝堂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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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後,晝短夜長,散衙時,暮色四合,皇城宮樓四處亮起了燈。

祁丹椹提着盞竹燈,慢悠悠往祁府馬車所在的地方去。

路過天工門時,他看到一位白發老者由太監攙扶着,從古樸典雅的馬車上下來。

祁丹椹不知他是誰,但能讓皇城內侍如此禮待,想來地位不低。

那老者走到祁丹椹面前,祁丹椹拱手彎腰行了個大禮。

他看了祁丹椹一眼,暮色太沉,燈光迷離。

他覺得此人似曾相識。

他身旁的內侍見他駐足,滿面笑意道:“海學士,此乃大理寺少卿祁大人,十五歲就被聖上欽點為探花郎。”

海蘆上下打量着祁丹椹,半晌并未在記憶中捕捉到此人的記憶,便轉身朝着宮殿行去,落下一聲諷刺十足的嘆息:“果真是什麽牛鬼蛇神都能讀書了。”

祁丹椹雖說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但也絕非愛惹事的人。

從內侍的稱呼上,他大概知道該老者是何許人?

當世大儒海蘆。

海蘆乃寧州貴族,官位并不高,只到國子監祭酒。但他編撰注釋的《國志》《律法調令》流傳廣遠,被他收入門的學生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在朝中擔任要職。

先帝在時,念他學識淵博、學富五車,特意出宮請他教導諸位皇子。

後嘉和帝為太子時,先帝更是将他封為太子少傅,與當時的太子太傅蘇國公蘇泰一起輔佐教導太子,如今也算半個帝師。

祁丹椹思來想去,才知道海蘆為何初見他,就不待見他。

書籍知識自古以來像是貴族的特權,平民想出頭難于登青天。

每年的科考名額要麽出自世家大族,要麽是庶族寒門。鮮少有出自貧農平民的,尤其是像祁丹椹這種無家族無根基的平民,能在官府謀個小差事那就是祖上十八輩子積德。

可就是這麽個佃戶,殿試獲得前三甲,成為史上最年輕的探花郎。

這個佃戶更是不自量力,為官五年,世家與寒門,統統得罪個遍。

想來,興許是自己年少輕狂,鋒芒畢露,才讓這位大儒不待見他。

這位被天下讀書人推崇的聖賢不待見他,跟他有什麽關系?

他又不推崇這位聖賢。

祁丹椹絲毫沒被海蘆影響,步履從容回家去。

海大學士入宮面聖後的幾天,嘉和帝再也沒有過問廢太子移陵的事,仿佛當時只是他一時興起。

九月十八那日,宣瑛從賢妃處回來,告訴祁丹椹,雖然聖上不再過問廢太子移陵的事,但并未讓太常寺與欽天監停止廢太子的移陵事宜。

宣瑛與祁丹椹的想法一致。

聖上在觀望。

海蘆不僅代表着貴族世家,更代表着天下讀書人。

他是天下讀書人的風向标,是嘉和帝曾經的老師,也是宗法禮教的維護者。

嘉和帝可以用君臣之道來壓世家,但不能違背祖宗禮法,也不能讓天下讀書人寒了心。

他從一開始就想用一種溫和的方式解決這件無關痛癢的事。

所以他在等,若是宣瑛能想出辦法,那就順水推舟,讓他那故去的兒子移陵。

若是想不出,那就順從世家,懲戒那幾個不尊皇室的罪魁禍首,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樣的局面對峙着,一直延續到九月底。

一場暴雨轟隆而至,深秋未過,京都便已入冬。

京郊皇家狩獵山林山體坍塌,大雨淅淅瀝瀝,未曾有放晴之兆。

嘉和帝便讓太仆寺将秋獵取消,換成宮宴,宴請百官。

宮宴的那日,天已經很冷了。好在宴會并不要求穿官服,祁丹椹穿着一件蒼青色交領常服,上面用淡藍色細線繡了竹葉流紋,下墜着一枚簡單的玉珏與香囊。

放在滿地都是達官貴胄中确實不顯眼,但他面容清秀、氣度從容、舉止溫文,竟有那麽幾分獨特風骨,讓人不由得駐目。

前方內侍引路,祁丹椹跟在官員身後,朝着含元殿的方向走去。

入殿時,宣瑛突然出現在他身旁,唇畔照舊挂着那抹若有若無的譏笑:“祁少卿這幾日挺清閑的吧?”

祁丹椹點頭道:“只要殿下不找下官的事,下官就能清閑幾日。”

宣瑛睥了他一眼,道:“既然這麽清閑,那本王可得找點事情給你做,不能讓你領着皇糧不做事。昨天笑春風的老鸨來報案,說笑春風潛入了逃犯,本王捉拿了一批狎妓的疑犯,你明兒去審審。”

笑春風是京都有名的風月場所,與悲畫扇平分京都妓|館的天下。

祁丹椹不知這是什麽時候來的案子,審案的時候,他自然會知道。于是應和道:“好。”

宣瑛滿眼笑意道:“還有三個是祖侄孫的,玩得可真花。屆時祁少卿可以開開眼。”

說完,他就朝着殿內走去。

祁丹椹不知宣瑛為何特意告訴他那些狎妓的有什麽癖好,總歸明天就知道了,于是也跟着入殿內。

這次的宮宴,太仆寺着實花了不少心思。

往常的宮宴都講究一個雅字,這次太仆寺摒棄以往的習慣,壽宴辦得非常華麗。

殿內用以觀賞的花都是江南名品,用地龍燭火保持溫度,百種花品,絢麗燦爛。

歌舞搭建的臺子就有十多處,這十多處的歌舞絲竹高度統一,無論殿內戲臺相隔多遠,那些舞者始終保持着同樣的動作,仿若一人,奏樂的宮人始終保持着同樣的節奏,絲竹仿若一聲!

嘉和帝攜着兩妃入場。

幾位皇子與百官起身行禮。

嘉和帝後宮妃嫔無數,皇後在他登基後一年不到,就亡故了,之後,他未曾立後。後宮中封妃的也僅有三人,太子宣帆的母妃程賢妃,六皇子的母妃魏淑妃,以及七皇子宣瑛的生母容德妃。

現在僅存的兩妃,賢妃端莊高雅,淑妃雍容華貴。

一左一右,可謂是齊人之福。

祁丹椹對歌舞絲竹半點興趣也無,今夜滿桌佳肴甚得他心。入席後,他就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這時,嘉和帝看向左手邊、群臣位置的上座空了一個席位,他問內侍道:“海大學士怎麽沒來?可是身體抱恙?”

內侍也疑惑不解道:“奴婢不知啊。”

這時,國子監祭酒連忙跪下,悲憤難抑道:“聖上,求聖上為老師做主啊。”

絲竹人聲戛然而止。

嘉和帝詫異道:“發生了何事?”

國子監祭酒聲淚俱下道:“老師昨夜被大理寺的獄卒押走了,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扣押老師及其家人,下官交涉無果,本想入宮面見聖上,宮裏傳出的消息是聖上在京郊別宮,微臣等了許久不見聖上歸來,沒辦法陳情。故而驚擾了聖上宴會,求聖上救救老師吧,他年歲已高,經不起折騰。”

刑部大理寺扣押朝廷命官與勳爵,需要得到中書臺與皇帝的批示,缺一不可。

海蘆現今已不是朝廷命官,也無爵位,按理說是不需要批示的。但他乃當世大儒,文人心中的泰山,皇上的老師。就連現在的太尉兼尚書令魏信也不敢随便将其扣押。

究竟是何人這麽大膽,敢扣押這位名滿天下的聖賢?

百官疑惑、憤懑、不解的目光紛紛投向宣瑛與祁丹椹。

大理寺一正卿兩少卿,其中一個少卿出京辦事了,現場大理寺的官員也就宣瑛與祁丹椹。而這兩位也正好是大理寺的最高級官員。

全場寂靜,落針可聞。

祁丹椹咽下嘴裏的一塊鹿肉,也十分不解。

昨晚他散衙之後就回去了,他怎麽知道哪個白癡抓了海蘆?

他疑惑看向宣瑛時,宣瑛漂亮的鳳眸閃過狡黠的光。

繼而他滿臉疑惑、不解的看向祁丹椹,仿佛在問他這是怎麽回事兒?

仿佛一肚子壞水的狐貍戴上了面具。

随着宣瑛疑惑看向祁丹椹,本來看向宣瑛的官員,扭轉目光,紛紛看向祁丹椹。

仿佛認定海蘆是祁丹椹抓走的。

祁丹椹成了衆矢之的。

他突然想起宣瑛說他昨晚在妓院抓到一群狎妓的人,還特意強調其中三人是祖侄孫三人。

祁丹椹:“……”

娘的,這混賬王八羔子擱這兒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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