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醉琉璃三樓雅間,衆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河面上飄着數盞蓮花燈,畫舫內燈如白晝。

祁丹椹入座後并無半點不适,美酒佳肴,他吃得很開心。反倒是宣瑛,基本沒怎麽下筷。盡管大家用的都是公筷,但有他這個“斷袖”在,也足以令宣瑛倒胃口,食不下咽。

能惡心到這位宿敵也算是美事一樁。

宣瑛胃口确實不大好,見祁丹椹胃口大好,他又無端的生了一股悶氣。

那人害得自己感染風寒,沒了胃口,自己倒是吃得很開心。

他對斷袖并無偏見,那只是個人的喜好而已,因為幼年時經歷,讓他接觸到斷袖,會産生心理與生理上的不适。

這些年他早已沒了先前那劇烈的不适感,能與好南風者相談甚歡。但心理上的不适是烙印在骨子裏的,譬如有時他與斷袖接觸過密會回去反複洗澡,嚴重時會滿身紅疹。

奇怪的是,此刻面對祁丹椹,并沒有讓他覺得有任何不适。

大概是這些年修身養性,接觸的人多了,反倒治好了這毛病。

宴席間必要的客套不會少,這個雅間的衆多人都知道祁丹椹與宣瑛之間的恩怨,但他們并沒有做出任何一絲讓祁丹椹難堪或不快的事情。

他們仿佛只是将祁丹椹,當成太子平日裏招募的普通幕僚般對待。

酒至半酣,太子宣帆望着窗外明亮夜空,夜空下璀璨燈火如同紅色汪洋。他嘆道:“繁榮盛世不過如此,只是茱萸插遍,好友相聚,本該是樂事,只是本宮心裏有樁事放不下。”

宣瑛的好友兼伴讀,長遠侯之子沈雁行道:“殿下有事不妨直說,微臣若能辦到,萬死莫辭。

宣帆愁緒爬上心頭,現在眉間,聲音也頗為無奈:“這件事也就只敢跟你們說說了。”

祁丹椹知道,太子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在場的要麽是太子的伴讀或極其信任的幕僚,要麽是宣瑛的好友兼伴讀,只有他與他們都不相識,也不知根知底。甚至曾經助纣為虐幫助過四皇子對付東宮。

太子這是想将他納入自己人範疇,但又怕他別有所圖,所以他在試探他。

想來這件事不僅不小,還是個機密。

他放下筷子,神色肅然,大膽猜測道:“殿下是否憂聖上之憂?”

宣瑛意外道:“你知道父皇為何所憂?”

祁丹椹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道:“微臣略有猜測,過去這三四年,每次到入秋這幾日,聖上皆氣色不好。”

他正式有資格上早朝,是三四年前正式成為刑部侍郎後。每次到這幾日,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要麽氣色不好,要麽面色不虞。

而發生在這段時間的、能讓聖上記挂的大事只有十三年前發生的鐘臺逆案。

嘉和帝共有七位皇子,除早夭的大皇子,其他的皇子均成長為人。

傳聞他最疼愛的乃與先皇後所出的嫡子,二皇子宣其。

宣其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他也确實不負衆望,文采武功皆是佼佼者,體恤下屬愛戴百姓,無論民間還是軍中,威望極高。

只是天家何來父子?

帝王權術滋生的只有詭谲雲湧的野心。

宣其在監國期間,嘗到了為君者的甜頭,野心愈發膨脹。他聽信其老師蘇國公的讒言,發動了鐘臺逆案,意圖謀反。由于先太子在軍中威望極高,京都勳貴世家聯合起來,才将這場謀逆鎮壓。

叛亂之後,宣其被褫奪太子之位,關入宗正寺,永世不得出。他的老師蘇國公一族滿門被誅,棄于世。

廢太子的黨羽也是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那段時日斬殺的人有五萬之多,京都的街道都被染成赤紅色。

後來,廢太子病逝于宗正寺,嘉和帝顧念父子親情,在京郊一處偏僻荒涼地将其安葬。

宣帆端起酒杯,明明清爽的美酒,卻燒刀子似的流入肺腑間。

他神色憂思道:“父皇雖惱怒先太子不忠不孝,行謀逆之舉。但于他而言,那始終都是他的親子,是他寄予厚望寵愛有加的嫡子。再大的怨仇經過時間的洗禮,也漸漸的淡了。每逢這幾日,他想着先太子孤零零一人在荒郊野外,父親兄弟尚在,而他只能當個孤魂野鬼,他就有了讓先太子重新葬入皇陵,回歸宗祠的心思。只是……”

宣瑛接話道:“只是謀逆被廢黜的罪人,重新葬入皇陵,于禮制不合。當初合力鎮壓叛亂,為此付出沉重代價的勳貴世家們怕是不會同意。”

宣帆點點頭道:“确實如此。但無論如何,先太子都是本宮與宣瑛的皇兄,無論他做過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逝者已矣。于本宮與宣瑛而言,他始終是我們的兄長。我們既想為父皇分憂,也想名正言順在清明為其上一炷香。”

琉璃樓雅間四處通風,樓後欄杆對着汾河河面,河面飄着數盞花燈,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樓前欄杆臨着主街,能看到萬家燈火、繁華盛世。

祁丹椹依着街前的欄杆,微風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他竟覺得有些冷了,不由得掩了掩衣襟。

太子推心置腹同他說這一番話,形同有謀反之舉,可見他确實将他當做自己人。

今夜這件事,既是太子與宣瑛對他的試探,也是他對太子的投名狀。

太子與其說想讓大家想辦法,不如說直接讓他想辦法。

他沒得選擇。

掩好衣襟,他道:“殿下,事在人為,萬事皆可為,下官此刻确實有個法子,就在這京西大街上。”

宣瑛順着祁丹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街前貨品琳琅滿目,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在行人之間,有一落魄才子當街擺攤賣字畫,畫風中規中矩,并無特殊之處。

他偏頭看向祁丹椹,琥珀色眼眸中間一點赤紅的光,像是将要噴湧而出的火山。

他略帶嘲諷又玩味的語氣道:“祁少卿這般心機,真是佃農出身的?就連勳貴子弟集各類名師資源于一身,有你這一半城府,那也是祖上燒高香了,敢問你的恩師姓甚名誰?”

祁丹椹知道宣瑛看穿了他所想,也不兜彎子,道:“鄉野之人,自幼家貧,能上個鄉裏的私塾已是花費了全家積蓄,哪兒還有多餘的錢財請老師?”

宣瑛唇畔挂着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那怕是龔州那犄角疙瘩的靈韻都被你一人吸走了,如此南蠻貧瘠之地,竟然出了祁少卿這般人物?還是說祁少卿你其實大有來頭,只不過隐藏了身份。”

祁丹椹微笑:“籍貫履歷均記錄在案,殿下不是已經查到了嗎?”

宣瑛道:“那種東西能造假,本王能造出個百八十份。”

祁丹椹:“殿下說笑了。”

衆人不知兩人打什麽啞謎,但看兩人樣子,怕是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于是大家互相招呼着又喝起了酒。

到了亥時,宴席散場,太子先行離開往皇宮的方向趕去。

衆人也互相告別,各自打道回府。

人陸陸續續散了,錦王府的侍衛趕來了馬車,宣瑛朝着錦王府馬車走去。

就在此時,一輛華麗馬車停在醉琉璃門前的青石板街上,馬車金帛雲紋簾幔掀開,露出一張陰柔帶着溫煦笑意的臉,“本王今日見祁少卿的馬車壞了,天色如此晚,不如讓本王送你回去。”

祁丹椹“不用”兩個字還未說出口,就聽到宣瑛一聲冷笑:“祁少卿雖算不上本王的座上賓,但也是本王不重要的賓客之一,既是賓客,本王豈會怠慢?六哥,夜深露重,你行動不便,就不麻煩你了,就讓小弟會送他回去。”

讓宣瑜送祁丹椹回去,不是相當于讓磕了藥的好色之徒送獨居的妙齡少女回家嗎?

那不是引狼入室嗎?

大庭廣衆之下,宣瑜都敢脫祁丹椹的褲子,那這夜黑風高的,不就是任由宣瑜為所欲為?

雖然祁丹椹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可能也不是什麽純情大閨男,但讓他遇到了,他就不能見死不救。

宣瑜就算堂堂正正打祁丹椹一頓,或者殺了他,他都不會管這閑事兒。

但他行這霸淩強搶之事,但凡是個有血性的男兒,都不能置之不理。

祁丹椹不知道宣瑛為何突然對他這麽好,但他的馬車還沒來,有人願意送他回去,他倒是不介意。宣瑜與宣瑛兩個都不是好招惹的,非要二選一的話,他寧願選擇宣瑛。

一者,他與宣瑜并無交情,也不想與他有任何交情。

二者,這可是惡心宣瑛的好機會,怕是今夜宣瑛回家又要不停洗澡。

他沖宣瑜行了一禮,道:“六殿下,下官有些要務要同七殿下商議,就不麻煩您了。”

宣瑜淡淡笑道:“既如此,本王就不強人所難了。”

華麗馬車碾壓過青石板長街,慢慢的向前走去。

宣瑛徑直上了馬車,祁丹椹跟了上去。

他踩着腳蹬上了馬車,宣瑛正襟坐在主位上,見到他掀簾進來,擡下巴示意門口處的位置,道:“你坐那兒,離本王遠點。”

祁丹椹不知道這人這麽厭惡斷袖,為何偏偏要送他回家?

大概是怕他将他們的密謀透露給宣瑜。

畢竟從頭至尾相信他的是太子殿下,他這位宿敵不僅多次試探他,還暗中找人監視他。

馬車傾軋着石板長街,慢慢從燈火璀璨的主街行駛向燭光闌珊的外街道,車內燭燈随着車行駛而搖搖晃晃,在宣瑛臉上投下一片光與影的交彙。

他的瑞鳳眼非常漂亮,琥珀色的眼眸映着跳躍的火光,仿若上好的畫卷點上明麗的色彩,竟比滿天星辰還耀眼奪目。

此刻,他那一雙漂亮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祁丹椹。

祁丹椹坐在門口,被看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開口道:“殿下為何這般看着下官?”

宣瑛開門見山:“你與六皇兄到底是什麽關系?”

他的六哥行事作風雖偏執陰狠,但這麽多年确實沒傳出他有什麽特殊嗜好,更不曾對誰上過心。

這麽一個目無下塵,高高在上的人,卻執拗的想讓祁丹椹成為其幕僚,甚至大庭廣衆之下扒祁丹椹的褲子。

他承認的是祁丹椹确實是有才之人,他六哥想收攬人才為己用,可後者呢?

就算是京都那些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見到天仙下凡的美女,也不會這般饑|渴浪|蕩,如同被下蠱般,大白天的強取豪奪。

更何況祁丹椹跟美字不沾邊,就是個樣貌清秀瘦弱的普通人。

他從祁丹椹頭發絲盯到腳尖,都絲毫找不出祁丹椹讓他六哥如此癡迷的原因。

祁丹椹本想直接了當告訴宣瑛,他同宣瑜半點關系也無。

不知為何,見宣瑛此番打量,那天之驕子睥睨一切的眼神,讓他想到了當初兩人在朝堂較量時,這人沒少用這副不耐、嘲諷、高貴、睥睨蝼蟻的神情打量他,讓他吃了不少暗虧……

他深黑眼眸裏的笑意一閃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平靜溫和毫無波瀾的注視:“殿下真的想知道?”

宣瑛不耐煩反問:“不然呢?”

祁丹椹神色鄭重起來,好似這是一樁機密又難以說出口的事兒,他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願意道出:“那請殿下靠近點,這是機密,以防隔牆有耳。”

宣瑛狐疑望了祁丹椹一眼,側頭向祁丹椹靠近,祁丹椹也像真的要說出秘密般,朝馬車裏面挪動一下。

馬車雖寬敞,到底空間有限,兩人隔着的距離并不遠,這麽一挪,兩人幾乎靠在了一起。

宣瑛不習慣與人這麽近的距離,正要遠離,卻見祁丹椹貼耳想對他說什麽,他耐着性子打算聽聽這人想說什麽,便又靠近了些……

溫熱的氣息落在耳廓,癢癢的,麻麻的。

他看到祁丹椹左耳後耳廓上有一顆半顆紅豆大小的紅色的痣,紅得像在滴血,若隐若現掩映在長發絲之下。

那長發絲随着馬車前行,若有似無的擦着他的臉側,一股清淡的香味飄來,耳畔傳來清冷的聲音:“我不告訴你。”

說完,祁丹椹遠離宣瑛,黑色的眼眸裏明晃晃閃着興味得逞的笑意。

與他這個“斷袖”如此近的接觸,足夠宣瑛惡心好幾天了吧。

就在這時,馬車陡然停住,祁丹椹沒坐穩,慣性的朝着宣瑛撲了過去,兩人抱了個滿懷。他的下颌堪堪撞在宣瑛的左肩上,好似親密的人咬耳朵……

錦王府趕車的小厮在外面喊着:“少卿大人,您家到了。”

宣瑛還沒在被下屬戲耍的愕然中回過神來,便與那人抱了個滿懷。

雖說他現在不讨厭祁丹椹這個斷袖的靠近,但是與個大男人擁抱得如此親密,讓他百般不适。

他将祁丹椹推開,愠怒道:“祁少卿這般投懷送抱,莫不是眼瞎昏了頭,将主意打到本王身上了?只是可惜,本王對男人沒興趣,尤其是你這等中人之姿的。”

祁丹椹見宣瑛滿臉愠色與不耐,心裏八成已經惡心得想将他與這馬車一同摧毀。

他不由得心情大好:“殿下說笑了,縱然殿下天人之姿,下官還是喜歡悲畫扇的小郎君們,至少溫順的小郎君們脾氣好。”

盡管他連悲畫扇的大門都沒進去,但不妨礙他以此來惡心宣瑛。

說着,他起身道:“今日多謝殿下,下官告辭。”

宣瑛面色難堪睥了他一眼:“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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