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夜半鐘府,窗外細雪如浮塵,帶着盈盈微光,沉寂夜色如同溫柔的情人擁抱着這處微光,小心翼翼的不敢靠近,亦舍不得走遠。
宣瑜坐于窗前,溫煮着清香四溢的玉泉酒。
酒香随着冬季煙霧彌漫滿了整間屋子。
他将倒入杯中的水酒遞給對面穿着厚厚大氅的男子,男子撫摸着花白胡須,不再年輕的眼眸中如同蒙住一層水霧:“如今龔州遍地災情,殿下這酒,微臣實不敢接啊。”
玉泉酒,乃北方邊境附屬國進貢而來的貢酒,價值不菲。
宣瑜的下颌線柔和舒緩,并不如宣瑛那般幹淨明豔。
本是十分有親和力的面容,卻因他眉目間萦繞不散的陰郁與與生俱來的王者貴氣,而顯得高不可攀,讓人不敢靠近。
鐘鴻才的話,表面是害怕赈災期間飲酒作樂被彈劾,實際上是怕宣瑜為了朝堂局勢,設計拉攏他。
宣瑜莞爾一笑,打消對方疑慮:“鐘大人不必如驚弓之鳥,就算被彈劾,也是本王的過錯,與大人何幹?更何況,本王拜訪鐘大人,不為煮酒論英雄,大人盡可放心。”
聽到宣瑜說不為朝堂局勢,鐘鴻才滿心疑慮端起酒盞。
一杯暖酒入喉,身體也跟着暖和起來:“那不知殿下找下官來所為何事?”
宣瑜将酒替他斟滿:“本王聽聞祁少卿乃龔州人,想必鐘大人必定對其有所了解,還望大人不吝告之。”
鐘鴻才滿目疑慮更甚,一時之間摸不着頭腦。
他沒想到宣瑜請他喝酒,不為權勢黨争拉攏他,而是為了打聽官員的私事兒。
他将疑慮收起,緩緩道:“祁少卿其實不是龔州城的人,他祖籍乃是龔州北邊的一座小山莊,莊子裏的人都是佃戶,靠租賃財主家的土地生活,農閑時上山捕獵采藥補貼家用。他父親早亡,寡母十分疼愛他,不僅用山上一種紅色的、名為丹椹的果子為其取名,還變賣家用,将他送到鎮子上的私塾讀書。”
見宣瑜露出狐疑之色,仿佛在疑惑他為何對一個無足輕重的佃農之子記憶深刻。
他頓了頓,微笑道:“其實微臣本不會對他記憶如此深刻,畢竟微臣見過的達官貴胄也不少,微臣也不是每一個都了解。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微臣記住了他,且記憶深刻……”
宣瑜追問道:“什麽事?”
鐘鴻才笑了笑:“這本是一樁舊事,整個龔州除了本官,怕也無人知曉。但也不算是什麽大事兒……”
他清了清嗓子道:“龔州山林險峻,道路崎岖,毒蟲鼠瘴遍布,民風野蠻未開化。也因此不少亡命之徒或者通緝犯逃亡到這邊的山林,占山為王。因而在龔州各處地勢險峻的山裏,都有那麽一窩兩窩山匪。這些山匪專搶過路行商與城鎮的百姓,被殃及最厲害的是附近的村落城鎮,劫掠的主要是錢財、女人、小孩……當年,勢力最大的乃龍虎山的山匪,朝廷派兵清繳了幾次,幾次都铩羽而歸。”
宣瑜眉心一蹙,仿佛預料到什麽。
果不其然,鐘鴻才脫口而出道:“當年被搶的鎮子就有祁少卿求學的那個,被山匪劫掠上山時,他才七歲多。他的娘親覺得是自己望子成龍心切,将兒子送到鎮上的私塾,才會害了兒子。就此變得神志不清,隔三差五就到衙門問問她的兒子找到了嗎?直到兩年後……”
宣瑜攥緊手中酒杯,只覺得鐘鴻才的聲音随着寒冷碎雪落下,又随着溫暖煙霧上升。
他幼年時在京郊遇到的那個孩子,也不過七八歲。
鐘鴻才繼續道:“兩年後,朝廷再次下令剿匪,可當剿匪大軍到龍虎山時,龍虎山到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據我們了解的信息,那一千多個鎮守一方的亡命之徒,起了內讧,自相殘殺,無一活口,有些被燒得面目全非屍骨無存。”
他至今回憶起龍虎山的情況,都不由得後背發寒,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道:“至于他們是如何起內讧的,乃至于最後同歸于盡的,我們就不得而知。當夜我們救下了四十多個孩子,祁少卿就是其中的一個。他與其他孩子一樣,又髒又瘦,身上到處都是被打出來的傷,可那雙眼睛,明亮、冷漠、冰涼、麻木……”
宣瑜聽到他對祁丹椹的形容,不由得笑了笑,“這可同刻薄算計的祁少卿有點出入。”
鐘鴻才也附和笑了笑:“是啊,但那雙眼睛我至今不會忘記,他看向你的時候,你會感覺你是個死人,而非活生生的人,微臣第一次在一個孩子身上看到那般目光。”
“後來,我們将他帶出龍虎山,還給他母親。本以為我們就此沒有瓜葛了,不曾想幾年後,他們村子遭遇洪水,全被淹了。村子裏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活着的大多數投奔親戚,而他母親也在那年病逝。大約是為了求學,亦或是求生,他來到龔州城。”
“微臣在一些酒樓或藥店見過他幾面,當時只以為他幹這麽多雜工,是為了活下去。直到兩年後的鄉試,他一鳴驚人。拿到了本州府解元,一篇《城春賦》名動天下,微臣才知道此子志在廟堂不在市井……”
他說完,唏噓道:“一般人若是遇到他那種境遇,怕是早就怨天尤人,自此消沉了。”
宣瑜聽完,緊緊握着手中杯盞,問出心中疑慮:“那在他被劫掠到龍虎山那段時間,會否被帶往京都?”
鐘鴻才聞言搖頭道:“龍虎山那些亡命之徒大多是京都死牢逃出來的,去京都不是自投羅網嗎?這不大可能……”
宣瑜否認:“不,一定有這個可能,或者其他變故。”
他少年時見到的那名孩童,一定是他。
鐘鴻才不知宣瑜為何問這些,當官這麽多年,他明白不該問的要閉嘴,“殿下,微臣知道的全數告知了,其實在幾天前,錦王殿下也找下官打聽過祁少卿。”
宣瑜面色不虞:“他打聽祁丹椹幹什麽?”
鐘鴻才搖頭:“微臣不知。興許只是想了解一下祁少卿的陳年舊事!”
就在這時,鐘鴻才府邸的管家來報,說幾位官吏富商來找他。
鐘鴻才狀若無意看了對面一眼,怒道:“胡鬧,沒看到肅王殿下在,讓他們都回去。”
管家惶恐道:“可他們都進來了。”
宣瑜知道這些人沖他來的。
一個偌大的刺史府邸,竟攔不住這些四肢不勤的士族富商?
是鐘鴻才故意将這些人放進來的。
“來着皆是客,鐘大人可別怠慢了……”
鐘鴻才假模假樣沖着宣瑜道歉,宣瑜靜靜看着,也懶得再客套。
不一會兒,一群人便被請了進來,擠滿了整個屋子。
這些人身上帶來的寒氣,不由得讓宣瑜皺眉。
為首的龔州司馬面露悲戚将祁丹椹私下偷用兩位王爺名帖,借用王爺名義,扣押衆多子弟,以及宣瑛包庇縱容威脅之事簡短說了。
繼而,他言辭懇切痛哭流涕道:“求肅王殿下為我等做主……”
他本以為宣瑜聽完會細細問清事情經過。
畢竟宣瑛與祁丹椹都是太子的人,他們也算幫他剪除太子黨羽。
卻不想宣瑜聽完,毫無興趣道:“本王知道了。”
衆人疑惑:“殿下?難不成殿下行監察督辦之責,也對此等行徑坐視不理嗎?”
宣瑜滿眼都是毫不掩飾的“看你們一眼都嫌髒”的目光,道:“你們不過是想借本王的手,讓祁少卿将你們族中子弟放歸。本王是個瘸子,又不是傻子。”
衆人噤若寒蟬,宣瑜話鋒一轉,微笑道:“其實本王倒有個法子,不僅能治祁少卿大罪,還能讓他立刻将你們族中子弟放回去。”
龔州司馬王善問道:“是何辦法?殿下但說無妨。”
宣瑜凝視着衆人,“本王也住在驿館,與祁少卿所下榻的院落只隔着一座湖。本王手底下倒是有幾名高手,飛檐走壁不是問題,不如本王派他們悄悄去将諸公子全殺了。這樣祁少卿肯定會被治罪,人死了總歸要入土為安的,祁少卿也不好再攔着諸公子們,不讓他們回去落葬,屆時你們族中子弟自然被送回來?如何?”
士族富商們聽完,寒意直冒,個個支吾,面色慘然:“殿下,那都是我們的血親,是手足骨肉,我們怎麽能害了他們性命呢?求殿下饒命……”
宣瑜啧啧兩聲,饒有興趣道:“看看你們這一張張自私醜惡的嘴臉,你們的手足血親就知道愛護,卻挑撥本王與宣瑛的關系,慫恿我們手足相殘兄弟阋牆,你們怎麽可以這麽殘忍呢?”
衆人一聽,吓得噗通一聲跪下,“殿下慎言,草民們絕無此意,殿下與錦王殿下手足情深,就算給我們天大的膽子,我們也不敢這麽做……”
慫恿皇子相殘乃滅九族的大罪,就算他們有此心此行,卻不敢擔其責。
讓衆人搞不懂的是,這兄弟兩不早就明争暗鬥,你死我活,何來情深?
以及他們搞不懂宣瑜瘋癫的腦回路。
生怕再說下去,又給扣上什麽罪名,便吓得只會跪地認錯,不敢再提祁丹椹的罪。
宣瑜戲谑道:“怕什麽?說你們自私醜惡,又沒說你們做錯。本王與宣瑛的恩怨是從娘胎裏帶來的,又何妨多這一樁呢。”
說完,他踏着細碎雪光,往鐘府外走去。
鐘鴻才連忙跟上去相送,留下衆人一臉虛脫竭力後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