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走投無路的士族富商們在宣瑜走後,跑去求助鐘鴻才。

鐘鴻才思忖片刻,告訴他們宣瑛絕非一般好糊弄的主兒。

他們要是狠下心腸,不吐出點什麽東西,那便無礙,若是吐出點什麽東西,那無異于暗示宣瑛他們官商勾結,侵吞了赈災糧草醫藥等事。

他告訴各士族富商們,現在玩的就是心理攻堅戰,看誰能堅持,宣瑛祁丹椹不會任由那些公子們餓死,只是他們得受點苦。

士族與富商們焦頭爛額,拿不定主意。

讓他們出糧草,他們不願意。讓他們堅持,同祁丹椹玩這一場心理戰,他們玩不起。

鐘鴻才似乎看透這些人,也不願多費唇舌,讓人将他們打發了。

這方家主們聚集在一起,黔驢技窮。

那方各家邸女眷族老收到了自家孩子的家書,言語之間頗多求助悲戚之色,滿紙血淚。

他們探聽到某戶捐糧兩百五十石,将家族子弟領了回去。

那公子原本很是肥碩,經過被扣押的幾天,身形瘦了一大圈,人也變得俊朗文秀,頗有玉樹臨風之姿。

他回去照鏡子,喜極而泣,根本不管老爹那句財不外漏,尤其是在如今特殊時刻。特意用金線繡了一副橫幅送給祁丹椹。

上書:妙手回春,絕代少卿。

祁丹椹一看那金線價值不菲,又将他扣押在西苑,讓他家族上交一百斤治療寒熱之症藥材。

他進西苑時,蹦跶非常歡快,好似進了滿屋都是江南細腰的煙樓。

甚至在被扣押前,讓下人給他買了個稱,定期量量體重。

按照他的話說,他瘦上瘾了。

可在別人眼裏,他被祁丹椹給逼瘋了。

龔州城并不大,大戶人家之間都熟識,那家公子自小便過度肥碩,十二歲不到的年紀就有兩百多斤,後來更是橫向發展。

被祁丹椹扣押幾天,完全脫胎換骨。

那其他的子弟得多慘,豈不是被祁丹椹給餓死了?

族老女眷們一想到孩子受苦受累,而兩百五十石糧草雖很多,他們也不是沒有,于是紛紛帶了糧草去了驿館。

卻不想祁丹椹坐地起價,以第一戶捐糧時間為起點,往後每增加一天,便多加五十石……

衆人看到自家子弟與城外難民一般骨瘦如柴,心痛之餘,便不得不咬牙答應祁丹椹的要求!

士族富商們拿不定主意,各自回家後,不由得傻了眼。

——該死的祁丹椹竟然乘着他們不在,将家書悄悄遞給那些女眷族老,利用他們擔憂心軟的毛病,達到自己的目的!

=

宣瑛一回到驿館,就收到了祁丹椹勒索來的三四千石糧草,以及若幹藥材,前後用了十天不到。

若是以往,他只覺得姓祁的有膽識才幹,是個能做大事兒的人。

但一想到祁丹椹冒着失去前途生命的危險,籌措這些糧草,不過是因為這是他派給他的任務(重點是他),他不想被他趕出大理寺,為了待在他的身邊……

他作為赈災的主官,赈災若辦得好,會拿最大的功勞。

這一切都是祁丹椹幫他得到的,祁丹椹之所以願意幫他,是因為他愛他至死不渝。

他明知他愛他,而他根本不可能接受斷袖,在他不可能接受他的情況下,還不讓他知曉,讓他懷揣着滿腔愛意與期望去做這麽艱難的事。

這無疑就是感情騙子。

想到這裏。

他打心眼裏看不起自己。

能在詭谲雲湧的朝堂裏撥弄風雨,他自認為不是什麽磊落君子。

但他再不折手段,狡詐奸險,他也不想利用別人的感情謀取利益,相反他很厭惡那些玩弄別人感情的人。

盡管這些事情本該是祁丹椹的份內之事……

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他得告訴祁丹椹他們是不可能的。

他不會接受斷袖,他要他知難而退,別再彌足深陷。

相信以祁丹椹十五歲便中探花的腦子,一定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那條路。

其實抛開他與祁丹椹的那些恩怨,他不得不承認,祁丹椹有治世宰輔之才,未來必定是柱國棟梁。

這種人怎麽能沉溺于小情小愛呢?

多為江山社稷謀福祉才是正道,什麽情愛都是虛的。

思慮間,他已經走到了祁丹椹的房間外。

祁丹椹房門緊閉,屋內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間或夾雜着碗盞打碎的聲音。

接着,房門被打開了。

一股濃重苦澀的藥味撲面而來,祁丹椹的護衛飛羽看到宣瑛的瞬間,怔楞了一下,連忙拱手行禮道:“參見錦王殿下。”

細雪菲菲,天光有些暗,祁丹椹屋內燃燒着碳火,火光噼裏啪啦的,通過明明滅滅的火光,宣瑛看到祁丹椹面色慘白裹在搖椅裏,間或性的發出一聲不成調的悶咳。

他問道;“這怎麽回事兒?請大夫來看過了嗎?”

飛羽拱手恭敬道:“回殿下,大夫來看過了,說公子骨弱體虛、氣血不足,近日來栉風沐雨,過度操勞疲累,才導致風寒入侵。小人已經按照大夫開的方子煎藥了,只是剛剛不小心打翻了一碗。”

宣瑛擡腳進入門內,錯身而過時,飛羽側身閃避到一旁。

宣瑛不甚在意,吩咐道:“再去煎一碗藥來。”

飛羽回了一聲“是”,關上房門。

門口站着宣瑛的貼身護衛右一冬,他正目光炯炯看着他,飛羽颔首報以微笑,急匆匆的離開。

室內有些暗,宣瑛挑燃了燭光,微笑道:“雖說現在是災年,但幾根蠟燭本王倒是可以承擔,祁少卿沒必要委屈自己。”

祁丹椹剛想說自己在睡覺,有光睡不着。

但想到這樣說,宣瑛肯定三分譏諷三分涼薄四分陰陽怪氣地說:大白天的,上司累成狗,你卻在這裏享清福,我大理寺不養閑人,祁少卿自己收拾鋪蓋滾蛋吧……

鑒于自己腦子昏昏沉沉,他懶得跟他争辯。

擡眸望向宣瑛,那人随便找了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仿佛此事不是身處細雪飄飄的冬季,而是暖日融融的春光中。

他穿着厚厚的冬衣,裹着厚絨氈,火爐搬到身前,若有可能,他想抱着火爐取暖。

可宣瑛就只穿一件玄黑色緊身緞衣,緊致腰線被勾勒得幹淨利索,身上并無半點禦寒之物,卻身形依然挺拔筆直如出鞘寒劍。

若是此刻将窗戶打開,配着窗外細雪菲菲,那可真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

可他不是解風情的人,更沒什麽精力想些風花月雪的事兒,清了清風寒重病後的喑啞嗓音,道:“殿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宣瑛看着祁丹椹滿臉病容望向自己,剛到嘴邊的話就被迫咽了回去。

祁丹椹為了他把自己累得病成這樣。若他此刻斬斷他念想,他一時接受不了,病得更嚴重了怎麽辦?

話本裏不都這樣寫着的嗎?一個公子愛上一個小姐,遭遇父母棒打鴛鴦,公子一病不起,小姐自挂東南枝!

更有無數詩句說相思斷人腸……

龔州氣候惡劣,無藥無醫,更有虎狼環視,兇險萬分。

若是祁丹椹真想不開,出了什麽事兒?他這輩子怕是難安。

仔細想想,祁丹椹做了那麽多,又病得這樣重,得到的結果卻是他一直深愛着的人,無法接受他,甚至厭惡他,那他多可憐?

有些事确實要說清楚,但不是現在。

他話到嘴邊,變成:“就是來看看你。”

他怕這話會讓祁丹椹産生什麽幻想,從而愛他更深,以至于将來不可自拔。

便三分譏諷三分涼薄四分陰陽怪氣道:“看你大白天的躲在房裏幹什麽?我們議事都議完了。”

他們議的事,祁丹椹事先已知曉。

他們各自分派出三個心腹暗探,暗中探查龔州災變至今發生事情。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水有多深。

在災情開始,龔州的情況并沒有那麽糟糕,各家各戶尚且有點餘糧。然而龔贛兩州給朝廷的奏報裏明确表示龔州水深火熱,求朝廷赈災救命。

朝廷從龔州附近的州郡撥了些糧草過來,據說那些糧草進入龍虎山,就被山上的賊匪搶了。

之後大雪壓境,百姓全面斷糧斷燃料,不少人因惡劣天氣紛紛病倒。

龔贛兩州官吏又向朝廷要糧草,但據暗中查探的暗報來回,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收到朝廷的赈災糧,各地發生了易子而食、換親人屍骨燃燒取暖之慘狀……

宣瑛那方的暗探查到深山崖谷內,有許多千人坑,埋着成千上萬具屍體。

屍體上有各種砍傷,那些刀傷像是殺手慣犯所為,大多數是普通百姓。因山中禿鹫野狗找不到吃的,就将埋藏深處的屍骨刨出,将斷肢殘骸叼得滿地都是……

所以宣瑛懷疑官員勾結山匪商戶,貪污赈災糧草,屠殺災民百姓……

祁丹椹查看了戶部欽差與其随從的屍體,他懷疑戶部的那兩個欽差,也應該是察覺到什麽,被人害了。

此刻再聊起這沉重話題,祁丹椹不由得問道:“殿下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宣瑛看着噼裏啪啦火光,道:“沒有證據,無數百姓等着救命,龔州這些土皇帝膽子夠肥,心夠狠,難辦。”

話至此處,只見他目光越發堅毅,那慣常陰陽怪氣的唇畔不由得抿緊:“難辦也得辦,若是本王不辦,這天底下怕是無人能辦。”

他站起身往門外走去,道:“你好好養身體,過幾日我們就要去贛州了。”

随着門被打開,冷風往屋裏亂竄,宣瑛走到門口,想到什麽,去而複返。

再回來時,他手裏捏着半包糖炒栗子。

漫不經心将栗子放在祁丹椹懷裏:“放火邊烤烤就能吃,味道一點也不比剛出鍋的差。本王以前喝完藥,吃一粒,苦味就散了。”

祁丹椹循着微弱光線看向門外,右一冬一臉幽怨的看着他。

他不由得問:“是殿下的嗎?”

龔州現今不可能有這樣的栗子,看這包栗子的油紙袋,應該是京都五香坊的。

想要買到那裏的栗子,得提前半個時辰去排隊。

宣瑛理所應當道:“他身家性命都是本王的,拿他兩顆栗子怎麽了?”

說罷,他便朝着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他又回頭交代一句:“本王是看在交給你的差事辦得不錯的份上,才賞賜給你的。你別胡思亂想,沒事多想想淩煙閣上那些名臣良将……”

那些名臣良将誰不是胸有溝壑山河,誰不是将有限的時間生命花費在百姓社稷上?

他們不會去想些小情小愛……

更不會去愛上一個根本不可能的人。

祁丹椹覺得莫名其妙,宣瑛怎麽說話奇奇怪怪的?

怎麽突然扯上淩煙閣的名臣良将?

但他腦子昏昏沉沉的,也沒精力想那麽多,畢竟這人腦子有問題又不是一天兩天了。

宣瑛走出祁丹椹的院子,右一冬喊住他道:“殿下。”

宣瑛詫異道:“你該不會是為了幾個栗子找本王吧?”

說到那些栗子,右一冬心痛。

那是他翻山越嶺帶來的最後一包栗子。

但心痛歸心痛,他不會為了一包栗子找宣瑛。他直接開口道:“祁少卿那個護衛似乎身手不凡。”

宣瑛蹙眉回頭看了眼,只看到滿園落雪紛紛。

祁丹椹得罪過的人不計其數,他原先是正四品刑部侍郎,現在是次四品大理寺少卿。

無論是哪個職位,都與窮兇極惡的歹徒打交道,很容易遭到報複,身邊請個高手護衛保護他很正常,京都哪個官員府邸沒幾十個身手不凡的?

若只是個身手不凡的護衛,右一冬不會特意告訴他。

右一冬:“剛剛您進門,他閃避,用的是早些年骠騎軍訓練時的身形轉換,轉身時,手不自覺往腰後扣,這是骠騎軍暗衛隊轉換抽刀的标準動作,要從三歲練起。他已經很随意,但一些小動作出賣了他。若非從小操練過此類武術,怕是很難分辨。”

早些年骠騎軍是先太子一手栽培起來的,鐘臺逆案後,廢太子親信部下全族被腰斬,相關人員全被處死,全軍六萬人,殺了四萬人。

剩下兩萬無關人員活了下來。

後來這支軍隊被朝廷劃分給禁軍,成為禁軍的一支。

右一冬本就是骠騎軍出身,後被先太子宣其送給宣瑛做親衛,右一冬因此逃過一劫。

因此他對早些年骠騎軍訓練的東西刻入骨髓,一眼辨別并非難事。

祁丹椹身邊為何會有這樣的人?

是巧合嗎?

越想越覺得祁丹椹像個迷,本是偏遠地區的農家子,卻不安天命,克服一切阻礙完成階級逆轉,成為人上人。

這樣的人成為人上人,總得有個欲|望吧?

權力、名譽、地位、富貴、女人(男人)……

可他似乎沒有熱衷的東西。

現如今唯一表現出欲|望的就是自己。

着實看不透……

他轉身踩着積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道:“你再多注意一下這個人,回到京都好好調查這個人。”

右一冬拱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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