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這場守城之戰從黃昏開始,厮殺了數個時辰,一直到夜半子時都未曾停歇。
城樓上屍首一具接一具倒下,城樓下是屍首壘砌而成的高牆。
梅家軍士踩着屍首攻城,城樓上的将士們用血肉之軀建立起鋼鐵般護盾,護衛着這座城池、這裏的百姓。
祁丹椹站在高樓上觀戰,兩方戰力懸殊。
宣瑛這方加起來不過六千餘人,其中四千多人都是些飽受雪災饑餓摧殘的百姓。
他們相對于其他百姓來說,相對健壯有力,但在訓練有素的将士面前,宛若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而梅仁那兩萬人均是他選出來的精銳。
不僅衣食無憂,未曾遭受饑餓與寒冷的摧殘,高強度的訓練、長期協同作戰,讓他們早就有了默契。在宣瑛臨時組建起的雜牌軍面前,他們如同泰山北鬥,不可攀爬逾越……
就在這麽一座不可逾越的豐碑前,靠着宣瑛的指揮有度與将士們的視死如歸,本該一刻鐘就被攻下來的城池,愣是堅持了數個時辰!
看着倒下來的人越來越多,城樓上被撕開的缺口越來越大,祁丹椹對飛羽道:“你也去吧。”
飛羽怔楞片刻,他并不是龔州人,也不是将士。
這場戰役本來就與他無關,他的職責是保護祁丹椹。
但他從不會對祁丹椹的話産生質疑與問詢。
兩廂抉擇間,他選擇了服從,迎面殺掉幾個上了城樓的反賊,奪過對方手裏的刀刃,遞了一把給祁丹椹道:“公子保護好自己。”
祁丹椹接過刀,道:“放心。”
飛羽立即轉身,一路走向城樓,殺了數個奔來的敵兵。
縱然飛羽武藝頗高,但在懸殊的戰力面前,也無法力挽狂瀾,只不過多堅持一刻是一刻。
沒了飛羽的保護,祁丹椹等同于将自己置身于刀光劍影中,饒是他身上的暗器再多,也有用盡的時候。
一個黑甲敵兵看出祁丹椹除了暗器,沒有任何自保手段,剛在城樓下,他看得清清楚楚,此人與七殿下并肩而立,必定身處高位,若是能拿下此人首級,将來定會飛黃騰達。
他血淋淋刀口指着祁丹椹,沖衆人喊道:“此人乃包庇貪官污吏的京官之一,殺了他,将軍必有重賞。”
城樓上的敵兵立刻朝着祁丹椹湧過去,祁丹椹身上的暗器很快被消耗殆盡。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為自己鋪路的黑甲兵,見祁丹椹身上的暗器所剩無幾,便提着刀,祁丹椹砍去。
他想趁着祁丹椹山窮水盡,又無防備時,将其一擊斃命,好去攬功。
祁丹椹本是避着人走,他想以自己身上的暗器能抵擋片刻。
至少城破前,他不會死,沒想到被人窮追不舍。
那名利用同伴的命為自己鋪路的黑甲兵朝他砍來時,他拿着刀橫擋了一下。
他幼時确實學過一些拳腳功夫,但由于命途多舛,一般人經歷一場磨難就會蹉跎掉半條命,他卻歷經數次,能活到現在算是個奇跡。
過度透支生命的代價就是,他的身體如同病中殘柳,體虛身弱,內裏破敗不堪,一陣輕風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但他卻堅韌的在寒風中搖曳……
他一個身體透支嚴重的文弱書生,怎麽可能是訓練有素将士的對手。
雖然橫刀擋了一下,讓對方那刀沒直接砍在自己的身上,但幾斤重的刀相撞,加上對方的力度,虎口崩裂出血,他被撞得連連後退。
咚的一聲後背撞擊在堅硬的城牆上,疼的他眼冒金星。
對方劈刀砍來,他閃身躲開。
對方那刀一下子劈進城牆裏,乘着對方拔刀之際,他呵斥道:“本官是朝廷命官,殺了本官,日後朝廷追究,梅大将軍必定将你交出去。”
那名黑甲兵滿眸都是殺意,聞言怔楞遲疑了一瞬,黑黃齒縫間吐出一系列罵聲:“你這狗崽子為了活命也是用了苦心?老子不殺你,老子把你抓了照樣是大功勞……”
他中氣十足,但掩蓋不住內心的動搖。
為了防止将來被扔出去頂罪,抓活的才更靠譜……
說着,他拔出刀朝着祁丹椹砍過來,就在千鈞一發至極,祁丹椹被人攔腰抱住後退幾步。
一柄修長薄窄寒劍四兩撥千斤般,刺向對方的刀刃,震得對方兵刃脫手。
只見一個漂亮的劍花一挽,那柄寒光凜冽的利劍不僅削掉對方的天靈蓋,更是同時砍掉了數枚射向他們的羽箭……
剎那間,紅白交錯,劍光四射!
宣瑛手臂線條流暢有力,如銅澆鐵焊一般,攬得祁丹椹太緊,幾次都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等站定時,宣瑛臉色泛青,頓時沒忍住吐了出來。
祁丹椹霎時身體一僵,手推了推宣瑛緊貼住自己的胸膛,示意他放開他,遠離自己一些。
手下被鮮血染就的銀色铠甲是溫熱的,不知是來自對方溫暖緊實的胸膛,還是來自未曾涼透的鮮血……
宣瑛泛青的臉色一僵,想到自己同祁丹椹說過他碰到斷袖會嘔吐,現在這人推他肯定是以為他抱他,讓他犯惡心了。
他心裏不由得泛起同情。
祁丹椹對他如此情深義重,他卻內心裏厭惡有着斷袖之癖的他。
到了如今只要他一作嘔,他就會覺得是因為他才會如此,所以他要遠離他!
愛的多麽小心翼翼,卑微如蝼蟻!
他究竟是用了多少勇氣才要推開他。
他看向濺了半褲腳的紅白腦漿,以及那個被他砍殺的黑甲兵,那黑甲兵因被削掉了天靈蓋,身體失去控制,屎尿流瀉一地,黃白腦漿與鮮血飛濺,味道極其難聞,場面不堪入目……
剎那間,他鼻腔裏全是屎尿與鮮血的味道,刺激得他忍不住作嘔。
他安慰道:“跟你沒關系……嘔!”
祁丹椹:“……”
他推得更劇烈了。
“殿下,您能離下官遠點嗎?您實在是……太髒了!”
宣瑛:“……”
宣瑛:“…………”
他看了看自己渾身上下被血染,褲腿邊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紅白液體,一雙黑靴更是髒的不堪入目,上面踩着的不知什麽東西,反正味道一言難盡……
他跑來救他,一路上踩到不少不知名的肢體殘骸,結果他還被嫌棄了!
他怒道:“本王都沒嫌棄你,你有什麽資格嫌棄本王?”
祁丹椹争辯道:“下官有什麽好被嫌棄的。”
宣瑛:“……”
他心道你個斷袖能被本王攬抱,可是你祖墳冒青煙修來的福分。
這是你此生唯二能接觸你最愛之人的機會(上一次在山洞),你還不好好珍惜……
由于戰況膠着,他只能歇下心思,懶得同祁丹椹争辯。
他拽着他朝着安全地帶轉移道:“跟緊本王,不然你就跟剛剛那屍體一樣。”
祁丹椹看了眼死狀不堪入目的屍體一眼,跟了上去。
寅時一刻,城終究是沒守住。
梅仁率領着兩萬人沖破了城門,攻入城內來,城內的每個将士都死守到最後一刻。
縱然是城破了,祁丹椹與宣瑛依舊沒有放棄,全力抵抗着梅仁的軍隊。
梅仁坐在高頭大馬上,正要命人将宣瑛與祁丹椹活捉時,城內湧出振聾發聩的聲音:“保護龔州,報仇雪恨,打倒貪官,還我親人!”
只見沉沉黑幕中,龔州城內的百姓舉着木棍、菜刀、扁擔、鋤頭浩浩湯湯的沖過來。
夾雜在人群裏有不少老人孩子婦孺。
他們眼裏充滿着仇恨,如同瀕死的病兔對老虎發出最後一擊……
夜幕望不到盡頭,那些人也看不到盡頭!
千人,萬人,千萬人!
他們不顧一切的沖過來,見到梅家軍就打,有兵器的用兵器打,沒兵器的,上去啃咬……
這是一群發了瘋的人,也是一群抱着必死之心的人。
人一旦不怕死,任何東西都得給他們讓路。
這時,城外響起動靜。
铿锵馬蹄踏破黑夜,迎接着天幕那絲黯然曙光而來,将士們的沖殺聲響徹天際……
援兵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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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本是黎明前最黑暗時刻,火把卻照亮了整個龔州城。
燈火不熄,讓黑夜都為之顫抖。
這場護城之戰,終于落下帷幕。
來往百姓将士救治傷員,清理城樓,叛軍均被投入大牢看管起來。
西南都護梁将軍下馬來到宣瑛面前,拱手行禮道:“參見錦王殿下,微臣救駕來遲,望殿下恕罪。”
西南都護是正二品邊防大将,對除了皇帝與儲君以外的人,只需要行拱手禮就好。
從西南駐軍之地到龔州,快速行軍也需要個十天,如今除開宣瑛派人去西南求救的時間,梁将軍只用了八天不到。
宣瑛不是不懂軍中事務之人,他寬和微笑道:“梁大人一路來辛苦了,只是還要辛苦梁大人幾日,梅家擁兵自重,貪墨赈災糧草,草菅人命,魚肉百姓,這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定不願束手就擒,還望梁大人好好準備接下來的一場惡戰。”
鎮南節度使手下本應該只有五萬屯兵,但梅家這麽多年來招了不少兵,總屯兵數量估計達到九萬之衆。
除了梅仁帶來的兩萬,至少還有七萬人在鎮南軍營裏。
這是個不小的隐患。
梁大人拱手道:“殿下放心,只要微臣還有一口氣,決不允許亂臣賊子為禍百姓。”
宣瑛發自內心客套道:“梁将軍憂國憂民,本王為天下百姓給梁大人道一聲謝。”
兩人客套間,梅仁鐐铐加身,被半推半拖至宣瑛面前。
他左額不知被誰打破,血流了半張臉,黏住了挂着爛菜葉臭雞蛋的散亂頭發,銳利如鷹隼般的眸子此刻染上幾絲頹敗,如同鬥敗的公雞……
頹敗、失落、驚惶、憤恨……
什麽情緒都有,卻沒有死到臨頭的害怕不安。
事到如今,他依然一副為國為民寧死不屈的模樣,道:“豎子小兒,那些為禍百姓的士族官吏,你不去處置,反而聯合西南都護軍攻打本帥,妖言惑衆,蠱惑百姓。本帥一心為民,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奸人當道啊!”
他這副忠臣末路的嘴臉,差點讓宣瑛懷疑自己是不是那個奸人。
宣瑛摸着良心自問了三遍,得出的結論是,自己不是好人,但絕不會幹出陷害忠良的事兒。
這種事兒只有宣瑜才會幹。
他厲聲呵斥道:“确實是奸人當道,梅節度使,你梅家魚肉百姓數十載,賣官鬻爵、逼良為娼、克扣軍饷、強占土地、貪污受賄、玩弄職權……侵吞災糧、草菅人命……”
“二十多年犯下的大案要案一百零三件,包庇族中子弟犯下的案子有七百件,這些都是記錄在案的,沒有記錄在案的數不勝數……你說你還想落下什麽下場,你覺得你配有什麽下場?”
梅仁聽完,神色大駭,怒目而斥道:“七殿下怎可污蔑我梅家?我梅家有從龍有功,這麽多年兢兢業業守着這南方荒涼偏僻之地,何曾有過怨言?殿下怎可憑借聽來的風言風語誣陷忠良?”
他舉着捆住他雙手的鐐铐,痛心疾首質問道:“如此對待為朝廷出過力的邊關大将,殿下就不怕寒了百萬将士們的心?就不怕寒了無數為國為民忠臣的心?我梅家為邊将數十載,從未有過反叛之心,縱然手握兵權,從未幹涉州縣任何事物,也不涉足各州縣……”
宣瑛打斷他道:“可有人收集齊證據,将你們這些年做的樁樁件件寫成供狀,上交給本王……你的罪,你父親的罪,你家族的罪……罄竹難書!”
梅仁憤怒的眸光中滿是茫然,他脫口而出道:“誰?誰敢污蔑我梅家?”
“是我。”一道滄桑的聲音傳來,如同一桶涼水潑熄熊熊大火,周遭瞬間寂靜下來。
梅仁如遭雷擊石化當場!
半晌,他才微微轉身看向來人。
城樓下的屍體已經被清理掉,地面還沒來得及收拾,青石板長街上都是一灘灘血跡,縱橫交錯,越往城樓之下,血跡彙聚越多,形成一灘灘小水窪……
鐘鴻才背後是破曉前的黑夜,身前是火光與鮮血交錯的街道。
在街道盡頭是梅仁那僵硬的震驚的難以置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