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宣瑛派人快馬加鞭,終于在卯時二刻将鐘鴻才這二十年的心血聚集齊。
三大箱東西,小到一枚扳指,大到一身殘破的盔甲,薄到一頁賬本,厚到半冊名單,每一件物品每一個名字都是成千上百血淚彙聚而成,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
“殿下……”左夏急匆匆入內道,“梅節度使率領兩萬大軍到了州府城,現今駐紮在城外。”
宣瑛蹙眉,放下手中供狀,連忙朝府城城牆走去。
祁丹椹跟了上去。
上了城樓,宣瑛居高臨下俯瞰。
龔州城外羅列着黑壓壓規整兵馬,梅仁騎在棗紅色駿馬上,手提着一柄銀光閃閃長槍,鮮紅如血的槍纓被吹得在空中打旋兒,他鷹隼般銳利眸子桀骜睨着他,那是雙久戰沙場浸透鮮血的眸光。
梅仁确實沒将這個年輕王爺放在眼裏。
他年少沙場縱橫時,當今龍椅上的那位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眼前這位王爺還不知道在哪兒當孤魂野鬼。
若非他們梅家當年應魏信之懇求,鎮守南方,讓當今天子無後顧之憂繼位,城樓上站着的到底是親王,還是亂臣賊子可就不一定了。
如今這小子到了他的地盤,不僅不知收斂,帶着區區兩千親兵就敢查他的罪狀,真是老壽星上吊、趕着投胎!
若是其他人看到梅仁那不敬不屑的目光,或惱怒,厲聲斥責,或懾于威嚴,收斂半分鋒芒。
但宣瑛依舊保持着那副目空一切驕傲輕狂神色,他既沒有因為對方對他不敬而憤怒,也沒有收斂渾身上下那股老子不可一世的王者鋒芒。
他居高臨下睥睨着黑甲銀槍将軍,道:“梅節度使怎麽率軍來此?這龔州城可是有敵軍來犯?”
梅仁面上滿是不屑,根本沒将宣瑛這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裏,但嘴上還維持着表面客套禮節:“微臣聽聞龔州城發生動亂,于是率軍前來平息動亂。”
他說動亂時,宣瑛眉頭都不眨。
好似不是他利用災民發生動亂,之後再攻城的。
梅仁一開始對宣瑛很是不屑,此刻見對方如此坦然,不由得感慨這位年輕王爺的心性果然不一般。
他道:“在路上聽聞殿下不光将動亂平息,還将侵吞災糧草菅人命的官吏抓住,微臣在折返的途中,遇到微臣的妹妹。她悲痛萬分找到微臣,告訴微臣有關妹夫與外甥夥同城中富商侵吞災糧的全過程,就連昔日殿下與祁少卿遇刺,也是他們與山匪所為。微臣聽聞家妹的話後,十分震驚,想我梅家家族立于此地上百年,鎮守南方數十載,全靠百姓信任與不棄,如今家族中出現這麽一個搜刮民脂民膏的蠹蟲,真乃家門不幸。”
宣瑛看梅仁一臉吃屎的神色,就知道他有多不屑于這段話。
他是說給百姓聽的,說給那些有心之人聽的。
盡管他覺得此話全是廢話,但面子工程不得不做。
他問道:“令妹可随節度使前來?”
梅仁這才露出一抹痛色道:“家妹遭遇噩耗,又接二連三趕路,現下已經病倒了。她在昏迷前,已經寫下口供,讓微臣轉交給殿下。”
他将一份供狀交給馬前卒,那兵卒拿着口供走向城門。
梅仁義正言辭道:“據家妹所言,龔州刺史鐘鴻才完全是被王善脅迫,不得已對他們侵吞災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王家的人以及被王家父子誘惑、參與此番事件的梅家旁支,下官均已抓獲,任憑殿下處置。”
“梅家發生這樣的事令家父痛心疾首,乍聞噩耗,他老人家受不住,病得人事不知,昏迷前特意囑托微臣要協助殿下将這些害群之馬枭首示衆,還龔贛兩州百姓一個朗朗乾坤。微臣鬥膽,請殿下為百姓做主。若是殿下不予,微臣身為南方之地的父母官,只能越俎代庖,幹涉一下州府政務了。”
大琅王朝采用軍政分離管理,各地節度使掌管軍事事物,保衛當地與邊防安全,不得幹涉各州各縣政治事物。
他這話直接将所有的罪推給王氏家族以及梅家旁支,為了速戰速決給這些人定罪,不惜越過自己的職權,威脅當朝王爺。
祁丹椹知道,梅仁敢這麽威脅他們,代表着他已經知道宣瑛手上兵力不足。
當時時間緊迫,宣瑛只與兩千王府親兵取得聯系。
否則以他那高調性格,絕不會利用災民發生動亂,再迅速拿下州府,而是率領着軍隊,浩浩蕩蕩從龔州城大門入州府,一路上最好有鮮花相迎。
梅仁确實誠意十足,将王家舉族與梅家旁支交出,犧牲一個當地有名的望族,足夠宣瑛與祁丹椹交差。
只是,他連自己妹夫外甥、甚至親族都可以犧牲,卻想方設法為鐘鴻才開脫,想保全鐘鴻才。
若他知道鐘鴻才卧薪嘗膽二十載,就為了将他們一網打盡,該作何感想?
祁丹椹目光不經意間看向宣瑛,道:“我們不能讓王家做這代罪羔羊。”
現今梅仁要讓王家與梅家旁支做那被犧牲掉的棋子,強制性的讓王家認下所有的罪。此事再由祁丹椹與宣瑛執行,就代表着祁丹椹與宣瑛認可這個結果,也就代表着此案定性。
若是他們将來想翻案,無異于承認自己判錯大案要案。
不僅大理寺信譽毀于一旦,宣瑛與祁丹椹都要受到牽連,怕是也會成為別人攻讦太子的理由。
更何況一旦案件定性,再想翻案難于上青天。
他們兩人都是幹刑獄的,知道此事的嚴重性。
若是祁丹椹與宣瑛不按照梅仁的要求來,那麽這兩萬兵卒就會打着“誅貪官、還百姓公道”的口號,攻入城內。
祁丹椹與宣瑛就會被打成貪官污吏的保護傘,說不定會再次死于暴民手下。
畢竟人都死了,至于給他們定什麽罪,不都是梅仁說了算嗎?
縱然如此,他們也絕不能妥協。
龔州的這些參天大樹生長的太久了,遮住了太多人的陽光,吸走了太多人的養分。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們就不能放棄。
宣瑛不置可否道:“按照梁大人的行軍速度,明日天亮前會到龔州。縱然是死戰,也要守到那時。”
他與兩千親衛彙合後,意識到事情有變,派人拿着一半虎符去找西南護國将軍梁大人。
梁大人接到虎符,就立刻派兵增援,只是沒想到梅仁來得這麽快,還帶了這麽多人馬。
幸好對方不知道鐘鴻才已經将所有的罪證交給他們。
否則他早就攻城,毀掉那些罪證。
宣瑛:“本王雖抓住貪官污吏,但災情緊急,本王與祁少卿忙着赈災,還未審訊王家父子,那些官吏與部分豪商都關在府衙內。若是要一一審問明白,得花費一番功夫。等審理出結果,傳回京都由刑部與大理寺批文,拿到批文才能斬首,反正腦袋在那裏,跑不掉的。”
大案要案需要刑部、大理寺批文,批文下達之後,地方才能将人犯斬首。
他大聲沖着樓下喊完後,轉過頭小聲問祁丹椹:“你會下棋嗎?”
祁丹椹不明所以道:“會一些。”
宣瑛:“教本王。”
祁丹椹狐疑:“?”
琴棋書畫是勳爵子弟必學的,宣瑛身為皇室子弟,竟然不會?
宣瑛見祁丹椹滿臉猶疑,道:“就民間玩的象棋,你別說你不會?”
祁丹椹明白過來,棋琴書畫裏面的棋一般都是指代圍棋。
雖知道宣瑛腦回路與常人不同,在這兵臨城下生死存亡之際,還想着下棋,但他定有用意。
他如實道:“會一些,經常看到村口老鄉紳下棋。”
宣瑛道:“快教本王。”
城樓下,梅仁并不知兩人在城樓上幹什麽。
他聽到宣瑛那番話,直截了當道:“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何好審問的?殿下與祁少卿都是大理寺的人,大理寺親自審問的案件,定然不會出錯,批文不是現成的嗎?”
宣瑛一邊同祁丹椹下棋,一邊回道:“那可不行,刑部那群逼崽子像懷春少女一般盯着本王?本王都被盯出後遺症了。”
作為曾經刑部的逼崽子,盯宣瑛最緊的祁丹椹擡頭瞪了宣瑛一眼。
見梅仁這急不可耐的模樣,大概是怕夜長夢多,想速戰速決。
若是再逼迫下去,對方可能狗急跳牆,立刻攻城,宣瑛連忙道:“不如這樣,讓祁少卿辛勞一點,加緊審問,只要拿到口供,本王就将他們當着全龔州百姓的面,斬首示衆。如何?”
梅仁與幕僚商量一下,若是沒有供狀确實難以判罪,就算他們現在将那些人全殺了,也必然給自己留下很多麻煩。
不如就讓祁丹椹審問,反正那些廢物會招供自己的罪狀,絕對不會牽扯到他們梅家。
至于他的妹夫王善外甥王又兩個蠢貨,他們完全是咎由自取。
這次侵吞災糧之事,他與他父親想徐徐圖之,只侵吞了三分之一的災糧。
王善王又這兩個蠢貨太過貪婪,看到那麽多赈災糧草,想一口吃成胖子。
他們想南方之地,氣候溫暖,就算遭遇雪災,也只是一時的。等到過幾日雪停了,百姓就有吃的,也不會出什麽大事兒。
于是,他們借由梅家的威名,拉着梅家族親、士族富商一起。
就連他的師兄鐘鴻才也被王善蒙蔽,不得已同意他這麽做。
誰知道在他們将災糧與豪商們瓜分完之後,狂雪紛飛寒風凜冽了半個多月,始終不曾有過好轉。
這群蠢貨到了此時,卻不想着補救,只想着掩蓋事實。
不僅坑殺災民,刺殺欽差,甚至引起朝廷的關注,派了兩位王爺前來。
直到朝廷的指令下達,他才知曉龔贛兩地發生了什麽事兒。
先前他幫他們遮掩,但事到如今,這些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憤。
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連累他的師兄。
他的師兄身為龔州刺史,不貪墨不嫖賭,對他們梅家從無二心,若是因此事受到傷害,他一定要将王家的人碾成肉泥。
思及此,他道:“好,那就勞煩祁少卿了。”
祁丹椹道:“不麻煩。”
他行禮道:“那下官先去審訊了。”
宣瑛揮手示意他退下,轉而對梅仁道:“城外苦寒,節度使不如先到府衙喝杯暖茶,容祁少卿慢慢審訊。”
梅仁嘆口氣道:“微臣手下這群兵崽子都是新兵,若是沒有微臣看顧,他們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事兒,所以微臣就在這裏。”
宣瑛知道對方怕城裏有詐,也不勉強,派人送了些熱茶給梅仁。
梅仁怕下毒,讓手底下的人先喝,等手底下的人喝完了,他才喝。
宣瑛也不戳破,保持着東道主的禮節道:“既然如此,等着也無聊,不如就由本王與節度使淺談一局如何?本王曾聽老師提起過梅節度使,說梅節度使雖輸給他數局,但棋藝有雄霸之風。本王雖學藝不精,但醉心此道,遇到厲害的人就想讨教幾招。”
梅仁狐疑道:“你的老師是?”
宣瑛驕傲自豪,石破天驚道:“江南名士王哲春。”
複又嘆息道:“哎,現今世人都知道棋被稱為四雅,連小孩子都知道這個棋泛指圍棋,名門勳爵均鑽研此道。可是他們哪裏知道圍棋之道哪兒有象棋之博大精深。”
他的語氣不由得憤懑起來:“圍棋講究個攻城略地,象棋卻是忠心護主,城池丢了只要有将王在,遲早會奪回來,國家君主沒了才是真亡國。可憐象棋只在私下裏傳播,被稱為象戲,要本王說啊,圍棋是将士之棋,象棋才是君王之棋。”
大琅王朝的棋泛指圍棋,但象棋也在達官顯貴與市井中流行,只是屬于小衆。但亦有不少風流名士鑽研熱愛此道。
譬如江南風流才子王哲春酷愛象棋勝過圍棋。
他曾在市井中邀人下棋,下至稚童,上至老叟,但凡下贏他,均贈百金。
譬如龔州世家大族未來家主、掌一方軍權節度使,梅仁。
他父親梅世在圍棋棋道上頗有鑽研,被人尊稱為棋藝大家。梅仁卻是愛玩象棋勝過圍棋,曾招收門客都偏向擅長象棋者。
王哲春曾為求敵手,從富庶江南跑到山川險阻的龔州,隐姓埋名給梅仁當門客。
誰知等了幾個月,好不容易見到梅仁,又等了幾個月,才尋到機會與對方對弈幾局。
結果卻發現對方棋藝雖不錯,但根本算不上敵手。
擺了五局棋,王哲春一連贏了兩局,後面三局是他太過無聊,故意把棋下成無解的平局,平局可比贏局難多了。
當天下完,梅仁極為震撼,想将他奉為上賓,但王哲春卻直截了當拒絕。
他告訴梅仁他要找的是對手,不是長期飯碗。
這話無疑是說對方棋藝不精,不配當他對手。
梅仁的副将本想好好教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梅仁阻止了。他待其以上賓之禮儀,派人将其護送回江南。從始至終,未曾為難這個狂傲的酸腐文人。
這件事已經過去十多年,本是不為人知的事兒。
宣瑛在十五歲封王後,回到江南看看母親生活過的地方,意外得知這件事。他當時只當個笑話聽,沒想到現今卻碰上了。
他想這麽多年過去了,梅仁肯定想與當年的先生再來幾局。
要想拖延時間,有什麽比下棋更能拖延呢?
一局棋可以殺個三天兩夜。
所以他讓祁丹椹教他走棋之法,之後再在心靈上找到共鳴,像梅仁這樣身居高位的狂傲之徒,定然在心裏認定自己喜愛的東西天下無雙,所以他貶圍棋捧象棋。
之後再借由梅仁與王哲春的私事,讓對方相信自己師承于他。
現在,王哲春不在,只有“他的學生”。
梅仁若是想與昔日蔑視過他的高手過招,一定控制不住先打敗對方的徒弟。
果不其然,梅仁冷厲狂傲的眼睛裏出現一絲欣賞,道:“既如此,那擺棋吧。”
兩人命人在城樓下畫出楚河漢界,又各出一部分人,分別在背上貼上紅黑字眼,由人來扮演棋子,棋子只需要根據宣瑛與梅仁的下棋路數走即可。
看着偌大的棋局,梅仁禮讓小輩道:“殿下先請。”
宣瑛也不客氣,直接道:“馬進右二。”
話音落,空氣凝固,四周鴉雀無聲,只聽得寒風拂過,細雪漱漱……
梅仁神色複雜看向城樓。
連象別馬腳都不知道,最基本的走棋都不會,這人真醉心此道?真傳承于名師?
按照王哲春那狗脾氣,還沒将此人逐出師門?
難道一代狂士王哲春也屈服于皇權了?
背後貼着宣瑛那方紅字馬的士兵在格子棋盤上躊躇。
想着:馬進右二?原理上我是不能進的,但殿下話又不能不聽,我是進呢,還是不進呢?
他很糾結,問貼着象的紅字士兵:“我能進嗎?”
侍衛左夏小聲嘀咕道:“殿下,象別馬腳,馬不能這麽走。”
宣瑛想到祁丹椹教給他的走棋步驟,朗聲笑道:“開個玩笑,為了活躍一下氣氛,來,我們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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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丹椹下了城樓後,快馬加鞭往城內趕。
邊走邊吩咐道:“尋找抄書快的人,将梅家所犯的罪一條條羅列,後将紙張交給大街小巷的乞兒,讓他們張貼至大街小巷。再尋一些能說會道的人,将這些事情講給百姓。”
綠袍官吏心有疑慮道:“少卿大人,這樣是否會激起民變?”
祁丹椹搖頭道:“我不清楚,民變也比他們繼續受梅家蒙騙,被他們害得家破人亡來得好,七殿下在拖延時間,他手頭上只有兩千人,六殿下被困在府衙養傷,他不會出手相助。”
“所以我們若想守住這座城,得仰仗城中百姓。他們若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旦梅仁打着為百姓除惡的借口入城,将王家與諸多官吏當衆枭首,再給他們施以小恩小惠。受蒙蔽的他們定會将梅家當成神佛……”
他眸光晦暗不明:“屆時,再想将梅家扳倒,根本不可能。他們的祖輩等了上百年,等來一個鐘鴻才,梅家還會允許第二個鐘鴻才出現嗎?鐘鴻才在黑暗中踽踽獨行二十載,查找出那麽多的罪證,不能就這樣一炬成灰,得讓百姓們知道。更何況,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他們也該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誰是真兇……”
宣瑛謊稱未曾審問牢獄中的人,不過是為了給他拖延時間。
他要他做好援兵不至、梅仁攻城的準備。
一旦梅仁攻入城裏,鐘鴻才查找出的那些罪證會被其搜刮出來,焚燒成灰。
所以他先将其罪證告知天下,避免百姓繼續受其蒙蔽。
知道的人多了,就會天下皆知,梅仁想捂都捂不住。
就算宣瑛與他無法為這裏的百姓申冤,自有人會為了功績、正義、民心,将梅家繩之以法。
綠袍官吏聽命行事,道:“是,下官這就去辦。”
祁丹椹吩咐飛羽道:“派衙役将幾個士族富商府邸圍起來,只許進不許出,出一只腳就砍一只腳,出半顆頭,就削半顆頭。若是他們硬闖,格殺勿論。”
他們在城裏的動靜一旦傳到城外,梅仁必會立刻攻城,這些士族富商與梅家沆瀣一氣,通風報信者衆多,他不得不防。
飛羽領命道:“是。”
吩咐完這些事後,祁丹椹已經行至府衙門前。
他命官吏取來筆墨,也不用紙張,就在府衙外紅牆上寫下千字征讨梅家檄文。
在檄文後,附帶臨時征兵的官府告示。
告示上寫着征集身強體壯的壯士三千人守城,镖行獵戶屠戶會拳腳功夫者優先,一個人頭給十石米糧,二十兩白銀。
若守城成功,按照功勞另有封賞,若不幸身亡,給予安葬,撫恤家人。
寫完之後,他命人取來宣瑛在大理寺的印章,蓋了上去。
不一會兒,城中百姓得知真相,義憤填膺來到府衙前,要求除掉龔州惡瘤,還他們公道。
有憤懑難平者,跑去城中士族富商的府邸,為自己讨個說法。
那些士族富商們鬧着要出府邸,大罵祁丹椹沒有朝廷公文軟禁他們,他們要告上京都讨回公道雲雲。
憤懑難平的百姓上門,見府邸就砸,見士族富商就打。
那些人關門都來不及,哭爹喊娘求官吏衙役為他們做主,卻不想那些官吏衙役們冷漠回道:“上頭的命令是只許進不許出,其他的沒說”,繼續豎在門口當門神……
因為只許進不許出,進去的百姓出不來,只得在士族富商家吃喝,士族富商們苦不堪言,卻不敢不從。
找上門的百姓數量非常多,他們不敢惹怒他們。
城中百姓彙聚府衙的越來愈多,圍在那堵紅牆邊上的也越來越多。
其中不乏骨瘦如柴的讀書人,看到千字檄文,胸膛起伏,情緒激動,大呼言辭犀利,絕世文采,又因梅家與龔州官吏所作所為悲憤交加,厲聲斥罵。
最後讀到要招兵,兩個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步履蹒跚的讀書人,走到官衙門口,道:“招兵是在這裏登記嗎?”
小官吏看着眼前手無縛雞之力,連路都走不穩的人,解釋道:“是,只是我們需要身強體壯的青壯年男子,您……”
那兩人打斷他道:“我們不需要占用你們的名額,我們只想為龔州城出一份力,為家人報仇,我們無家可歸,無牽無挂,死了也就死了,你把我們招去随便幹什麽也行,當肉盾也行……”
執筆小吏看向祁丹椹,露出為難之色。
他身為龔州人,知曉事情前因後果,連他們都想扔掉衙門的事物,為城中百姓讨回一個公道,更別提這些家破人亡朝不保夕的百姓。
祁丹椹上前道:“出力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上戰場送死。”
他從不會考慮別人是否樂意,一針見血直白的說出對方就是送死。
掐斷對方猶豫的可能性。
兩人嘆惋抹淚:“百無一用是書生,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童生,還能如何出力?”
祁丹椹道:“在下少年時村中私塾裏的夫子也是老童生,若他沒用,那五六十個孩子緣何坐在那裏,聽他念書傳授學問?各地州府都設有義莊,裏面也有不少老童生,為那些枉死此地的異鄉人,寫信聯系家人,若他們無用,這些人如何能魂歸故裏,入土為安?”
兩人頓時明白過來什麽,泣涕漣漣沖着祁丹椹行了讀書人慣用的禮儀,道:“多謝大人指點。”
龔州這場災變後,必定有不少稚子孩童幼失怙恃,亦有缺師少教的孩子。
他們是龔州的未來!
人群裏一個老婦人喊道:“我認得他,他就是那個督促官兵給我們設立粥棚的欽差大臣……龔州自己的官吏都不管,他卻管我們……”
“對,就是他,他是我們龔州出去的探花郎,親自帶着大夫,到我們村子裏給村民治病……”
“是他審案,當衆殺了李家與楊家那六個惡霸,還拿出不少糧食分給災民,我們才有一口飽飯吃。他還把富商的地分給百姓耕種,讓無家可歸的百姓住到大房子裏……”
“他還在官府衙門裏設立了一個收留孤兒的地方,那裏有不少失去親人的孩子!”
民衆認出祁丹椹,一個個七嘴八舌交流着。
有些受過恩惠的,當場感恩戴德磕頭,痛哭流涕喊着青天大老爺,祁丹椹扶都扶不起來……
不一會兒,已經有六七百壯士報名。
随着圍攏府衙的人越來越多,報名的人也越來越多。
有人想着如何給妻兒賺點糧草,讓他們吃飽飯,聽到衙門招兵,立刻前去。
有人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沒有活下去的動力,一根麻繩挂上了房頂,套上了脖頸,卻聽到朝廷招兵,又聽到招兵是為了替他們報仇,便從繩子上下來,拿着菜刀就去了衙門。
有殺豬的婦人拿着屠刀,與她丈夫一起報名,他們要為他們那可憐得病,被燒死的孩子報仇。
祁丹椹本想籌集三千人,卻不想因人數太多,不到兩個時辰就招了四千多人。
現在,他們只需要死守住城門,等待援軍即可。
若是援軍不來,有了千千萬萬記住這場災難的百姓,梅家也不可能有恃無恐再在此地,作威作福,魚肉百姓。
龔州城樓上,宣瑛思考良久,舉步維艱,卻始終無法落子。
城樓下梅仁已不再是不耐煩,而是狐疑,目光深深凝視着城樓上的情況:“殿下,您是要睡着了嗎?”
他從未見過有人下棋如此爛,走棋的步伐也極其生疏,不像是熱愛此道的人。
他一開始還以為有什麽玄機,全神貫注,後來發現自己想多了,對方就是下得慢又下得爛,每一步都得思考一兩刻鐘的爛棋簍子。
還不如他那兩歲侄孫,至少他侄孫不會讓他等得不耐煩……
現在,他懷疑對方別有用意。
他的一個幕僚匆匆驅馬走到他身邊,附耳說他們的暗探探聽到龔州城裏有些動靜。
梅仁當即臉色大變,鷹隼般銳利目光瞪向宣瑛,仿佛要将其拆吃入腹,怒道:“殿下,你根本不會下棋,故意借此拖延?”
宣瑛見對方探聽到消息,興許已經知道什麽,也懶得再僞裝。
直截了當承認:“是啊,本王不會下棋。剛剛與你走棋,還是祁少卿臨走之前教本王的走棋之法……你技術果然不怎麽樣,本王這個新手都能與你對上幾局……”
梅仁眉頭蹙起,面有愠色:“你不是師承王哲春?”
其實讓他震驚的是,宣瑛學棋不到兩刻鐘,竟然只靠着走棋之法,能與他殺上大半局,這樣的天賦智慧,讓人震驚。
宣瑛不屑道:“當然不是,本王都沒見過他。”
梅仁知曉中計,臉色陰沉道:“殿下在拖延時間,那祁少卿幹什麽去了?難不成是給貪官污吏以庇護了?既如此,微臣不得不為龔州百姓讨一個公道了……”
宣瑛露出他慣有不屑譏諷神态,陰陽怪氣道:“你若真想讨公道,應該當場自刎。別再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演一些令人作嘔的戲,本王又不會給你付茶水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