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段惟清有一瞬的慌神。
晉太貴人年輕,比東西六宮的幾位主子還要年輕些,所以師父總是叮囑他,切莫忘了宮規。都是年輕氣盛的人,若真鬧出了醜事,皇帝必然護着先帝的顏面,可他就不一樣了。
他十四歲跟在唐勉身邊,一晃已經六七年,十歲喪父,十三歲喪母,所以他這些年都以師父的話為尊,今日亦是如此,縱然沒有紗簾相隔,他亦不敢輕易地擡頭去看。
卻不想避讓許久,還是在臨走的時候,不經意地與晉太貴人對視一眼。
縱是短促的一眼,可那雙水靈靈的杏眸,卻在段惟清腦海中揮之不去。
其實和這位晉太貴人一樣,壽康宮一帶,除了隔壁書林堂裏那位同樣年輕的壽太貴人,其餘的主子們,也大多不再願意遵循所謂隔簾診脈的話術。
望聞問切,在他們看來,年紀大了,病痛便也多了,“望”,倒是個有必要的,畢竟一個人有沒有病痛纏身,氣色會出賣很多。
段惟清偶爾會去壽康宮給幾個主子請脈,便是從前還只是太醫院一個小小的吏目的時候,他也沒少給經年的老嬷嬷們或者宮女診脈看病。
他見過不少人的眼睛,卻大多都被這深宮裏磨滅了眼底的那一絲光。
可唯有這雙眼睛,有一個妙齡女子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盡管在段惟清看來,她的未來會是在這壽康宮裏孤寂地了此一生;她眼裏,還有一絲委屈,竟像是閃着淚花一樣。
段惟清在覺得這雙眼睛會說話之餘,除了在心裏感慨了一番她可悲的未來,其實并沒有想多少,因為他很快就恢複了鎮靜,跟在唐勉身後走出了鏡月館。至于那抹淚光,不過才剛從景山回來多久,他未作他想。
師徒二人安安靜靜地出了壽康宮,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這壽康宮裏,也更是沉寂。
唐勉輕嘆了一聲,就聽身邊人關切一問:“師父怎麽了?”
“晉太貴人年輕得很啊,壽康宮的日子難捱得很,也不知這晉太貴人日後,會是何光景。”
段惟清聽着師父的感慨,知道師父當日因着先帝,是見過晉太貴人真容的,所以今日才會如此感慨吧。但他不同于師父年長,他尚且年輕未娶,故而這些年輕女眷的事情,他聽過則已。
Advertisement
──
其實唐勉說的不錯,壽康宮的日子最是難捱,如今更甚。
放在從前先帝在的時候,先帝膝下子嗣雖不及聖祖,卻也不少,宮裏因着這樣那樣的原因,并非每一個誕育皇嗣的人都能撫養子嗣,所以皇帝沒少把孩子送去壽康宮給太後和太妃們照顧,也算是給了衆人的晚年一絲慰藉。
可如今,先帝在位年久,多少兒子女兒都已先他而去,那些孫輩,若非平日時常往來的,哪裏還有人能被颙琰記得呢,至于颙琰膝下,也不過兩子兩女罷了,又都出身尊貴,何須送來壽康宮呢?
在這如同死水一般的壽康宮裏,老太妃們成日能做的,便唯有誦經念佛、打打葉子牌、去外頭慈寧花園裏賞賞花。多數的時候,大家還是關起門來各過各的,因着穎貴太妃年紀也大了,每日的晨昏定省都不過是個虛影,常常都是今兒貴太妃精神好了,把幾個人叫過去略坐坐。
每日守着這小院兒,婉然自然也談不上多高興,每日也就只能翻翻原主留下的那些她并不喜歡的詩集,還有棋牌雲雲,所幸元夕自小一起長大,尚能逗她每日一樂。
轉眼又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先帝駕崩的悲戚也漸漸淡了,但自景山回來,婉太妃和穎貴太妃兩個宮裏資歷最深、地位最高的女子都病了一場,晨昏定省已經停了半個月。
但對婉然而言,算不上壞事,不用早起,一覺睡到日曬三竿,不必在意有人會不會吵着她,當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好容易貴太妃好些了,才挑了個天色不錯的清晨,把衆人叫去了正殿,說了半個時辰的閑話,才各回各宮。
鏡月館側間的羅漢床上,婉然脫了花盆底,靠在軟枕上,腿上蓋了一條淺綠色的緞面內襯兔毛的毯子,閉目養神,随口嘀咕了一句:“困得很。”
半個月不曾起得這般早,在正殿裏又聽着那幾位可以當自己祖母的人說着些前塵往事打發時間,她根本插不進話,都快在那兒睡着了。
元夕安安靜靜地坐在腳踏上,替她輕輕地捏着腿,也不多話,貴人向來無事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在榻上窩着,外頭沒少傳言自家主子孤傲不與人來往,可她知道,貴人只是犯懶,覺得這宮裏沒個可心的人願意深交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外頭有說話聲,忙擡眸看了一眼早就沒了動靜睡着了的人,停了動作,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元夕推開了門,就見段惟清站在門口,身邊還有淩波,她會意過來,知道今兒是請平安脈的日子,忙側身領了段惟清進去,一邊低聲說道:“主兒在休息。”
段惟清沒多想,這些日子他都是這個時辰過來,晉太貴人都在床榻上睡覺,自那日臨走前短暫的對視過後,兩人倒還未曾打過照面。
所以這會兒,他只當晉太貴人還在床上睡覺,反正見不到,所以略顯放松地跟在元夕身後掀了簾子進去。
卻不想,這一路的動靜,早就驚動了羅漢床上淺眠的人,但她還未睜眼,只是問道:“怎麽了?”
段惟清微愣,下意識地擡眸循着聲音看去,就見婉然靠在軟枕上,睡眼惺忪,全不似上一次見面時那樣水靈靈的眼睛。
──彼時,他尚且不曾意識到,那日驚鴻一瞥,竟在他腦海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段太醫來給主子請平安脈。”元夕看着定在軟榻邊上幾步之外,躬身行禮的段太醫,不得不在心裏佩服這位年輕太醫的規矩,她只看了一眼,便上前扶了婉然坐正了身子。
榻上的婉然聞言,原先還有的那點子瞌睡勁在兩人不經意間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一下子煙消雲散,與段惟清故作鎮定垂首而立的掩飾一樣,她轉頭看了一眼架子上的西洋鐘,來掩飾自己的尴尬。
才辰正三刻,往日這時候,她還睡着呢,所以前幾次的診脈,她根本都不曾意識到,段惟清就已經隔着紗簾替她診好了。所以今日,也許是形成了習慣,這會兒兩人驟然見面,才會讓段惟清大吃一驚。
她端起炕桌上的茶盞抿了口溫溫的茶水,才懶懶地把手搭在了軟墊上給段惟清把脈,一面又用眼神示意元夕去換了一杯熱茶來。
元夕退下,殿內便只留了年輕的男女。
段惟清鎮靜地診了脈,想起師父幾次三番地叮囑過,要與宮中年輕女眷保持距離,故而元夕出去沒一會兒,他便撤了手,說道:“貴人年輕,身體康健,并無大礙。”
一個正當妙齡的年輕女子罷了,能有什麽大礙。
婉然手肘輕輕地搭在炕桌上,看着整理着藥箱,行色匆匆一心只想離開的段惟清,輕笑一聲,說道:“這鏡月館是吃人嗎?段太醫每回過來,怎麽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段惟清整理好了藥箱剛欲離開,就聽見面前人的話,聽不出一絲喜怒,他放下藥箱,福了身:“微臣不敢。”
他頓了頓,才又說道:“貴人年輕,微臣自當與貴人保持距離才是。前些日子微臣來診脈時,貴人都在休息,今日過來時見您已經在外間,所以一時有些驚訝罷了。”
她已不似方才那般帶着一分想要吓他的心,只是随口說道:“穎貴太妃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如今才漸漸好了,今兒早起去給她請安了,若在平時,我才懶怠起來。”
她話裏有淡淡的憂傷,段惟清聽着也不敢太冷淡,他這幾日在禦藥房翻看着宮裏頭各位主子的脈案,先帝崩後,惇太妃因着和孝公主夫家的事,還有邊上書林堂那位,都有些郁結,他沒少叮囑底下人,務必同伺候的人說清楚了,要注意幾位主子的心緒,若是積郁成疾,那問題可就大了。
他有些鄭重地勸慰道:“貴人還年輕,平日裏天氣好的時候,還得多出去走走。”
婉然尚未來得及說什麽,元夕自外頭端了熱茶進殿,聽見段惟清的話,忙笑着附和:“段太醫說的正是呢!奴婢常和主兒說,要出去轉轉,老把自己悶在這鏡月館裏做什麽。”
她看了一眼元夕,無奈一笑,但也慶幸,若非元夕,這會兒的氣氛只怕更尴尬。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低聲問道:“走去哪兒呢?宮外……是個什麽情形?”
她微微俯身,直直地望着段惟清,似乎,真的是想從他嘴裏聽到一些宮外的事情。
而段惟清此刻,早已不同方才診脈時那樣跪在一旁,他垂首躬身立在那兒,可到底是身長八尺的人,縱然躬着身子,卻只要微微擡眸就能看清婉然那有些渴望的目光。
那幾乎是一雙會說話、會磨人的眼睛。
──段惟清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