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五
婉然眼神熱切,段惟清覺得自己幾乎難以拒絕,他掙紮了一會兒,開了口:“國喪期間,宮外也沒什麽熱鬧的。每日不過是幾個鋪子裏有些人罷了,便是餐館裏,聚餐的人也并不多,路上走的人也比從前少了不少,實在是冷清得很,毫無樂趣可言的。”
他似乎是想這麽說來打消她對外面世界的向往,畢竟在他心裏,晉太貴人到底是先帝的嫔妃,擅自出宮是有違宮規的。
這邊他正思考着,就聽見對面的人有些委屈地低聲嗔怪:“你诓我的。”
她只說了四個字,便沉默了許久,久到段惟清覺得,自己若在這兒再待下去,是不是有些不合規矩了。
他微擡了頭,伸手就要去夠放在炕桌上的藥箱,準備告退離開。
“先前,先帝葬禮的時候,說婉太妃哭傷了眼睛,如今可好些了?”她忽地開口一問。
段惟清倏然收回了懸在半空中的手,又躬了身,說道:“婉太妃年紀大了,本就看不大清楚,如今看東西愈發模糊,微臣與太醫院諸多同僚們,也實在束手無策,只能以食補的方子療養着,索性娘娘身邊有芳太妃和宮女們事無巨細地照顧着,并沒有多大的問題。”
婉然點了點頭,其實婉太妃的身子她知道,只不過,剛才見段惟清好似要走的樣子,不知怎麽的,就是不想他如願,所以随口謅了問題問問她。
芳太妃和婉太妃雖同在妃位,可二人都是江南漢女,所以倒像是忘年交,當日先帝駕崩,衆人移居壽康宮一帶,芳太妃更是不願意居壽西宮,反倒願意屈居壽康宮後配殿,只為照顧婉太妃。
可縱然如此,婉然記得,歷史上的婉妃,活了九十多歲。若她真是從此瞎了,她的人生,大抵也談不上多惬意。
她又安靜了許久,段惟清這一次卻不敢再作勢離開,只能垂手侍立在側,等待着她發話。
但還好,她沒讓他等太久,不一會兒,她又問起了穎貴太妃:“穎貴太妃身子如何?前些日子聽說病了一場。”
這一次,段惟清自然也能看出她話裏話外的意思,她似乎是有意地在拖延時間,畢竟,穎貴太妃的病,婉然今日才去請過安,怎麽會不知道呢?
低垂着頭的段惟清無聲地笑了一下,大概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這抹笑意。
笑過以後,他又裝作不明就裏地,畢恭畢敬地回答道:“穎貴太妃比婉太妃年輕,前些日子不過是累着了,如今已然大好了,貴人放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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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我與她們素來不過點點頭的泛泛之交罷了。
──婉然心說。
兩人又說了許久的話,幾乎都是婉然問,段惟清知無不言地作答,只是這話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出宮這件事上。
“你別輕易诓我,我幼時又不是沒上過街,家門口的小攤上賣的水晶手串,還有醉莊裏的……”
也許是因為段惟清“正人君子”的作風讓她一下子覺得沒了樂趣,又或許是故意想賣個關子,她只說到這兒,便住了嘴。婉然頗為松泛地靠在炕桌上,從腰間抽了帕子,随意地一抖,捏在手裏漫無目的地欣賞起了上頭繡着的水仙花,又摸了摸手上的護甲,才看向段惟清,淡淡地開口:“你退下吧。”
段惟清本以為自己會如臨大赦一般地輕松,可真被人這麽冷言冷語地招呼着退下,他反倒有些別扭了。明明上一秒還在說着話,她一會兒便又惱了。
都說伴君如伴虎,可段惟清覺得,這宮裏的每一個主子,都是如此。
他如她所言,緩緩地起身,拎起一旁被人忽視了許久的藥箱,躬身行禮後,退了出去。
他一路退,一路聽見身後的人,在說話:“罷了,這壽康宮的日子,本就是無人對座閑聊的苦悶日子罷了。橫豎,當年接到聖旨的時候就該知道的。”
她大概是要故意說給他聽的,所以連說話的音量都不曾低一些。
婉然言語間,有一絲淡淡的委屈。莫名的,聽得段惟清有些心疼,但他還是很快理好了自己的情緒。他想起方才晉太貴人滔滔不絕的樣子,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當初頭一次見婉然的樣子,他本以為,她是個安靜話少孤僻的女子,就連師父也曾評價晉太貴人,是這紫禁城裏,少有的少語寡言之人,便是從前診脈,都不常聽貴人說話的,可她卻也不木讷。
如今的晉太貴人與從前比起來像是轉了性子一樣,段惟清雖然疑惑個中緣由,但卻也并沒有好奇多久。
走出壽康宮,他便把這些在鏡月館裏才會有的小心思全都抛之腦後了。作為一個合格的太醫,他的腦海裏,除了各宮娘娘的脈案外,他是不能再裝些別的東西的。
他才回到太醫院,便見到了從養心殿回來的唐勉,忙躬身作了個揖。
唐勉看了一眼徒弟,知道他今日應該是比往日回來得晚了的,随口問道:“壽康宮什麽事?怎麽回來得晚了些?”
段惟清留白似的回答了:“循例給晉太貴人請平安脈去,貴人問了幾嘴婉太妃和穎貴太妃的身子,所以晚了些。”
唐勉不甚在意,點了點頭,師徒倆便又各自忙各自的去了,直過了許久,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才朝段惟清說道:“今晚你不當值,你師娘要你回去一同吃飯,念了你好幾天了。”
段惟清笑着應下,再不多言。
──
宣武門南邊的一處三進四合院的後院裏,亮着燭火,笑聲不斷。
圓桌邊上,唐勉和妻子林氏坐在一起,一旁還坐着段惟清,因為不在宮裏,師徒二人都換了一身常服,另有一番風姿。
三人快意地吃了一頓飯,又說了許久的話,直到各自都放下了筷子,林氏才猶豫不決地看着段惟清,說道:“惟清啊,你什麽時候可以考慮一下你的終生大事了?我每日守着藥鋪,守了幾十年了,都累了,真想有個小娃娃陪我,便是你娶了親,那我這藥鋪的事情,也可放手一些了!”
似是猜到了師娘會說什麽,喝了幾杯酒的段惟清并不詫異,臉上的笑還挂着,只是,他看着師娘一臉的真誠,滿心為他好的樣子,突然想起了自己初來唐家的樣子──
他出生在杏林世家,祖上在城郊開了兩家百年的醫藥鋪子,常年給宮裏提供藥材,本是一帆風順的前途,是鐵飯碗。
可變故發生在十歲那年,父親外出采藥,墜崖而亡,母親也在那以後病重,在他十三歲那年病逝。
母親是不懂藥理的,醫藥鋪子被那些伯父叔父們攪得一團糟,祖宗百年家業毀于一旦,孤兒寡母卻無力回天。
段惟清倒是懂一些藥理,可他的那些知識,并不足以他帶着病重的母親重振旗鼓。
郁郁寡歡的時候,他意外結識了唐勉,唐勉看中他,知道他想學醫,二話不說便把他收入門下,成了他的徒弟。
林氏是商賈出身,最懂這些鋪子經營的事情,夫妻倆成婚多年未育,驟見惟清,幾乎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兩人聯手着幫着孤兒寡母奪回了藥鋪,可惜,段惟清的生母還是在那一年冬天病逝。
自那以後,段惟清住進了唐家,唐勉夫婦幾乎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在養,一晃已經七年,他早已把這裏當成了家。
他從思緒裏回神,無奈一笑,說道:“藥鋪可離不了師娘,至于我的事情嗎……不急。”
林氏“哎喲”了一聲,說道:“你從前就說,等你升了禦醫,就要考慮這樁事情的,可後來聖上駕崩,又不能辦喜事,可這總得有個人選不是?若不然,這禦醫之上還有院使和院判,莫不成我和你師父還要等到那會兒?”
段惟清無奈一笑,看了一眼唐勉,滿眼的哀求,似是在尋求他的幫助。
師徒二人幾乎是朝夕相處,怎能不懂彼此心意,唐勉會意,起身拉着林氏往一旁寝殿裏去,一邊說道:“前些日子,我經過胭脂鋪子,得了個時興的口脂,總忘了給你,這會兒想起來,你快随我去看看好不好看。”
人聲漸漸淡了,段惟清才從後院出來,準備去前頭書房坐會兒便回自己在東跨院的住處的。
只是不一會兒,外頭便傳來了腳步聲,須臾,唐勉自外頭進來,就聽見徒弟欠嗖嗖地說道:“把我師娘哄好了?”
唐勉擡眼,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地伸手點了點段惟清,才在一旁坐下,又問道:“你啊你!你不同你師娘說倒也罷了,你倒是同我說說,你到底作何打算?”
段惟清勾了勾唇,把自己并沒看進去幾個字的醫書擱置在一旁,有些纨绔地說道:“先帝二十七個月的孝期未滿,雖說百姓只是一個月內不可嫁娶,可咱們到底是在天子腳下行走之人,我可不敢輕易談論婚事。”
沒等唐勉說話,他就已經起身往外走了,一邊擺手一邊說道:“師父別急,我暫且還不考慮這些,便是要催,也且過了明年新春再議吧。”
段惟清回了東跨院的住處,其實他在外頭還有一處宅院,是段府從前的所在,一處西路四進東路三進帶花園的四合院,當日父母故去後,連帶着老宅,也被那些伯父叔父們據為己有,若非師父和師娘出手,奪回藥鋪又奪回了宅子,把那些狼心狗肺之徒尋了由頭打發去了南邊和北邊流放,這宅子也到不了他手裏。
他本是要回來住的,但頭幾年,唐勉夫婦總擔心他一人住着不好,所以才讓他住在唐家,這一兩年,他倒是時常回去住兩日。
入夜,夜漸深也漸漸寂靜,他想着今日晚間師娘說的話,倒是真的不急,但私心裏,也是當真想找一個鐘意的女子,帶去段家祠堂裏,給父親和母親看看。
睡意漸漸浮上來,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今日鏡月館裏,晉太貴人未曾說完的那句話,她到底喜歡醉莊裏的哪一樣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