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十一

二十天未見,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只知道這些日子都是一個名叫“秦維”的吏目頂替了段惟清的差事,來為她診脈。

她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看清來人,又确信自己沒有看錯後,旋即有些冷淡地挪開了視線,默默地伸出了手,道了身免禮。

段惟清起來後,一邊打開了藥箱,一邊又餘光瞥了瞥她身上的衣裳,群青色的布料,有些眼熟,像是那日他被她“逼”着挑的那一匹。

——确實很襯她。

婉然的餘光也始終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只是不曾在意他打量自己衣裳的神色。

兩人靜默不言,直到段惟清按部就班地擺好了軟墊,眼看就要開始診脈,婉然才開口:“你這幾日去了哪裏?怎的只打發了一個吏目過來?我只當段太醫再不來鏡月館了。”

段惟清其實一直在等她開口問,那日被師父警覺地派遣出去,沒來得及告別,自己也很清楚晉太貴人的脾氣,故而今日幾乎是提着一口氣來的。

如今聽她問,懸着的那口氣反倒放下了。

他單膝跪于她邊上,說道:“微臣不敢,微臣被師父臨時派去了吉林一帶添置藥材,至今日方歸,因事發突然,未能提前知會貴人一聲,還請貴人恕罪。至于秦維,是師父收的關門弟子,與微臣也算是兄弟相稱,他雖如今只是吏目,可醫術并不差,微臣臨走前只來得及交代秦維照看鏡月館,也是信得過秦維的緣故。”

他答得有理有據,不像是騙她的。

婉然也懶怠多說,畢竟這個中緣由,其實略一打探都能知道些。

吉林那些事,她不方便問得太勤,但元夕可以,只不過元夕也是随口問問秦維罷了。

她微微颔首,示意段惟清先診脈,一邊又問道:“唐太醫也不過五十的光景,怎的就要關門弟子了?”

段惟清不曾想她如此問,但還是借着診脈的功夫收整了一下神思,方才說道:“師父其實不常收徒,微臣少年時父母雙亡,承蒙師父厚愛,方能有今日。原本師父是只有我一個徒弟的,秦維本是師母宮外藥鋪裏的學徒,奈何天資聰穎,師父亦不願他被埋沒,這才舉薦入宮,收為關門弟子。秦維家境貧寒,無父無母,與微臣兄弟相稱。”

“天資聰穎,那比你如何?”婉然其實有些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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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心亂如麻,他雲淡風輕地說起父母雙亡,倒讓她心中一滞,一時間也不大記得他說過什麽。

段惟清聞言,亦不曾想到她的角度如此清奇,心中發笑,旋即回道:“微臣擅大小方脈、外科,秦維更擅眼科、口齒科和藥劑雲雲。微臣與他各有千秋,但若真論起來,微臣自是自信比他略勝一籌。”

他自信卻不自負的語氣裏帶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也把婉然心裏的陰霾驅散了大半。

她原本還想再問幾句他們師徒間的事情,可想起二人的身世,還是唯恐提起傷心事,一時作罷。

她收回手,由着段惟清把藥箱收拾好,手一時碰皺了桌上的畫卷,她垂眸瞥一眼,望向段惟清,露出一抹有些苦澀的轉瞬即逝的笑意,問道:“這幅畫好看麽?”

段惟清扣上了藥箱,聞聲望過去,這才看清了桌上的畫軸,可他自然不能說這畫不好看,他微勾了唇,言簡意赅地答道:“好看。”

婉然聞言,卻收起了畫軸,看了一眼一旁未曾點燃的燭臺,低嘆一聲,還是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把畫收好,遞給了一旁的元夕,叮囑道:“收起來,再不必拿出來。”

“這是孝賢皇後的畫作。”她擡眸望向不明內情的段惟清,莞爾說起了舊事,“孝賢皇後善畫,她留下的畫作有的存在富察府,有的被和敬公主帶進公主府,後來又送給了郡主們,只有少部分被留在了如意館和三希堂為先帝保存。你剛剛看到的,便是孝賢皇後還在潛邸時作的畫,這本是當日孝賢皇後乳母生辰時,皇後感懷乳母過往恩情特意繪制贈送。後來乳母病重,将這幅畫留在了富察府,直到前些年才歸還宮中。再後來我入宮,先帝便贈予了我。”

那幅畫上的嬷嬷們都是清一色的宮裝,可混雜在其中的人裏,其實還有孝賢皇後的乳母,她雖也着旗裝,可神色卻與那些宮中派來的教引嬷嬷不同,她們嚴肅苛刻,唯乳母滿臉慈愛。

婉然看了一眼段惟清,他靜靜地立在一旁,聽着她說話,沒有一絲的不耐煩,可是,吉林一行,他到底瘦了些,讓他的臉愈發棱角分明。

也許是聽出了婉然言語間的苦澀,段惟清趁她思索的時刻說道:“微臣聽聞今日是孝賢皇後忌辰,貴人傷心在所難免,但有壽太貴人的前車之鑒,貴人務必保持心情舒暢。”

傷心?

婉然微蹙了眉,朝他看去,想起那日先帝大喪,自己在乾清宮暈倒,醒來他告訴自己是悲傷過度。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她知道,這是在這紫禁城生存的必然之道,可她不喜歡這樣。

“我不傷心。”她坦言,盡管可能有些大逆不道,“我姨娘早亡,後來便被養在無所出的嫡母名下,自那時起,我就被阿瑪和嫡母逼迫着學習書畫,以期打造成第二個孝賢皇後。皇後留存在富察家的畫作我都自幼臨摹了千百遍,你方才看見的那幅畫也是如此。可我厭惡畫畫,尤其是這幅,每每看到這幅畫,我都覺得畫上的那些嬷嬷們仿佛也在監督我一樣,我畫得越好,這種恐懼越強烈,後來,我每臨摹完一次這幅畫,我就會在無人處把它燒了,反正……我臨摹的畫這麽多,哪裏就有人能發現呢?”

段惟清站在那,聽着她有些哽咽的聲音,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給他的印象始終是那個絮絮叨叨不按常理出牌時常樂呵呵的,與這壽康宮的沉寂截然不同的小太妃,可他此刻才知道,原來她的童年是被脅迫着成長的。

他微微擡眸,就看見她仰着頭,伸手擦去不知何時淌下的眼淚。段惟清只覺得心中一痛,有股想去給她擦擦眼淚的沖動,奈何自己的身份,讓他還是停在了原地。

“那貴人喜歡什麽?”他輕聲問。

婉然擦了眼淚,趴在炕桌上,也不去看段惟清,大概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過的樣子,她甕聲答道:“我姨娘善舞,從小就教我跳舞,我最喜歡穿着舞衣在院子裏的桃花下翩然起舞的樣子,那是最美的。”

段惟清看着她的背影,腦海中下意識地去想象她身着舞衣在春暖花開的春日裏,在盛放的桃樹下,衣袂翩翩的樣子。

他柔聲勸道:“貴人如今已經在宮裏,再沒誰可以強迫貴人做不喜歡的事情了,貴人大可放心去追逐自己喜歡的東西,只萬事都得保證心情舒暢才是。”

婉然低嘆,聽見窗外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元夕,她把那畫軸收進了後院耳房的倉庫裏,從此後,再沒人會拿起那幅畫。

“紫禁城若是一個囚籠,困住了所有女子的青春,那壽康宮便是另一個囚籠,困住了所有女子的希望。在這兒裏度日,做自己再喜歡的事情,又能如何高興呢?”她低聲地說着。

段惟清聽見身後傳來開門聲,正了色,躬身說道:“貴人今天的衣裳很好看,微臣先退下了。”

元夕進殿,恰見段惟清行禮告退,她看着婉然伏在那,訝異卻隐隐也能想到為何。她朝離去的段惟清點頭致意,方過去扶起了婉然,勸誡道:“主兒寬心些,那些事都過去了,這壽康宮雖壓抑,可夫人和老爺再不能逼迫貴人做些什麽了,咱們反倒是自如的。”

婉然被她扶着靠在軟枕上,微微偏頭,看着窗外段惟清不甚清晰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他懂她嗎?

懂吧,若不然,他最後那句話又是如何能夠全然地說在她心上?

她今日穿這身衣裳的時候,沒指望能見到他,可見了他,自然是希望他能誇贊一下這身衣裳的。

婉然笑了,想起方才他走之前,自己的低語:“宮外倒是自在,可你能帶我出去嗎?”

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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