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十
此時的太醫院裏,唐勉剛到,看了一眼段惟清的桌案,空無一人,招呼了一個名叫秦維的吏目,問道:“惟清呢?”
秦維看了一眼空位,說道:“段太醫今日卯初就進宮了,這會兒應該是在壽康宮給晉太貴人請平安脈吧,聽說昨兒晉太貴人不在鏡月館,所以要他今兒再去的。”
唐勉面上不顯,心中卻有疑慮。他這個徒弟他自己心裏清楚,若是有一日他當值,讓他晚些離宮倒是可以,可若讓他哪天早些進宮,只怕除非是天要塌了,不然,任誰都難說。
可今兒為何他要提前入宮?他這幾日去鏡月館的次數沒有異樣,但是時間……卻比平時長了。
若只是壽康宮倒也罷了,可這鏡月館住的人……那是年輕女子又是個心思獨特的女子。
唐勉擡手按了按眉心,覺得有些頭疼。
他一日未提這事,直到離宮回府的路上,他才無意地問道:“你今兒入宮比平時早些?”
段惟清其實并沒沒聽出什麽言外之意,只是下意識地在面對師父的時候坦誠地說道:“嗯,昨兒沒能給晉太貴人請脈,今兒特地去得早些,穎貴太妃那邊,又把壽太貴人的病交給了我,這事兒都是晉太貴人看着,今兒貴人難免又多問了幾句壽太貴人的事情。”
但再坦誠,他還是會隐去自己與晉太貴人那些不能為外人道的承諾。
唐勉看了一眼說話滴水不漏的徒弟,忽然驚覺,這個被自己和妻子當半個兒子養大的徒弟,已然成長,逐漸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
他無聲地嘆息,說道:“晉太貴人和壽太貴人皆是可憐人,都還年輕,好好治着,另外,凡事守着些規矩,別鬧出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來,到那時候,除非你有本事讓孝儀皇後死而複生念在我和我師父當年伺候的舊情上網開一面,否則,誰也救不了你。”
段惟清這會兒倒是聽懂了,他這個師父是又在擔心他會對這兩位年輕的太妃有非分之想。
他無奈一笑,沒說什麽。
“皇上年紀也上來了,養心殿那邊時常備着人參、鹿茸,雖常有旁人上貢的佳品,但太醫院裏,這些東西向來也是不能缺了的,叫旁人去我總是不放心,這些日子,你替我跑一趟吉林、撫松,挑一些上好的人參和鹿茸。”眼瞅着就要到唐家,唐勉先一步替段惟清安排好了之後的事。
段惟清一愣,但很快明白過來師父此舉,是有意隔開他和鏡月館的來往,他兀自無聲苦笑,應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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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下京城裏的藥鋪不少,禦藥房若是有什麽藥材短缺,大多都從各處靠譜的藥鋪購入,少有這般要他親自跑一趟的。
這雖是唐勉從醫多年的習慣——凡各類藥材,唯有經自己或自己人的手,他才可以放心,可憑他什麽習慣,都有與時俱進的那一日,他亦不是墨守陳規之人。
若非從前唐勉也從旁人的藥鋪裏買進過藥材,段惟清還不會想到鏡月館身上。
“那我明日便啓程,至于壽康宮裏,壽太貴人的藥我一直都開着,鏡月館那邊向來無礙,就都交給秦維吧,他剛升吏目,也該鍛煉鍛煉他了。”段惟清雲淡風輕地說着,似乎對鏡月館的一切都不甚在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行,不知要多久,只怕下次見到晉太貴人的時候,她會纏着自己嘀咕好一陣自己不辭而別的事。
下一次自己去請脈的時候,只怕又不好脫身了。
——
轉眼已是三月十一,本是平平無奇的日子,可這一日,是孝賢皇後的忌日。
雖非嗣帝生母,但到底是先帝發妻,該有的禮節一樣不少。
奉先殿裏,從清早便有內外命婦和後宮嫔妃們前去上香祭拜,壽康宮裏這些人,也自然如此。
便是婉太妃,即使眼睛不大好了,也仍舊叫人送去了奉先殿給皇後磕頭。
穎貴太妃亦在晨昏定省前,先率衆太妃們去了一趟奉先殿。
婉然看着穎貴太妃的樣子,想起從前旁人說的,穎貴太妃因着孝儀皇後的緣故,與孝賢皇後也有些冷淡,可如今看着,卻也并非如此。
穎貴太妃當年入宮沒多久,孝賢皇後便崩逝,談什麽冷淡與否。
但又或許,斯人已逝,都過了這麽多年,等到年老色衰時,早已不記得當年的心境。
可她們老了,婉然還年輕着。
她茫然地跪在蒲團上,看着高高挂着的孝賢皇後的畫像,她确實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賢後,眉眼溫順,但卻又有一種別樣的不怒自威的國母氣場。
差了輩,她們倆大概除了那雙眼睛有兩分相似外,再無交集。
她跟着衆人行了六肅三跪三拜禮,跪拜之時,手卻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蒲團。
再回到鏡月館,婉然只覺得自己跟脫胎換骨一般,她不曾想過,原來祭拜孝賢皇後是一件如此耗費她心力的事情。
元夕攙扶着她,幾乎是癱軟在了羅漢床上,她滿臉的擔憂:“主兒休息會兒吧,奴婢去給您盛碗粥來,今兒早膳都沒用幾口。”
婉然沒說話,任由元夕去了,只是自己靠在軟枕上雙目無神地放着空,去年孝賢皇後忌辰的時候她剛入宮不久,先帝便沒讓她去奉先殿行禮。
所以論起來,這還是她頭一次去奉先殿祭拜孝賢皇後。
她深吸了口氣,瞥見不遠處的書案上擺了幾張畫軸,她并不記得自己有拿出來過,但這會兒也沒什麽力氣走過去,便作罷了。
不過一會兒,元夕端了粥進來,也許是看她精神不大好,淩波也跟了進來一道伺候。
婉然喝了幾口粥,還是沒忍住好奇,指了指書案上的畫軸,問道:“那邊的畫軸是什麽?拿過來給我看看。”
淩波離得近,拿了過來,又替她緩緩地展開。
泛黃的畫軸鋪開,上面畫的是一個女子在院子前的空地上跟着幾個嬷嬷學習禮儀的樣子,女子的臉看得不清楚,只是那發型和身量看起來,其實不過剛剛沖齡。
畫上之人俱是一身宮裝,即使這畫不會動,也不難看出那種大好的童年被拘束着學習規矩的壓抑。
婉然愣了愣,待看清了畫上的內容,才倏然擡頭,冷聲問道:“這畫是誰拿出來的?”
淩波從沒見過婉然這副模樣,又看見一旁的元夕也是一臉的錯愕,心知這幅畫內似乎大有文章,忙跪在了一旁,一臉地驚恐:“貴人恕罪!這畫……這畫是奴婢拿出來的。”
元夕與淩波是一體的,這會兒亦是跟着淩波一起跪下來,淩波大着膽子仰頭看了一眼婉然,才繼續說道:“這畫是去歲中秋的時候,先帝派人送來的,說是孝賢皇後的畫作,那日貴人沒在意,只說讓奴婢随便放了。這幾日貴人時常在那兒習字,今日奴婢想着替主兒收拾一下桌子,誰知碰巧翻到了這幅畫,又因今日是孝賢皇後忌日,就放在了那兒……”
她說得有些亂,說到最後都快哭出來了,見婉然不吭聲,又忙說道:“主兒恕罪,奴婢當真不是有心揣度主子心思的!”
婉然緩過來,看了一眼淩波,說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
她最後瞥了一眼那幅畫,起身往寝殿的方向走去,并不理睬身後相繼起身的侍女們。
元夕用眼神示意淩波先下去,旋即攙扶了婉然睡下,低聲安撫道:“主兒放寬心,如今在宮裏,再沒有誰,會逼着主兒畫畫了,奴婢這就讓淩波把那畫收起來,既是先帝所賜,總沒有再燒了的道理,奴婢會藏好它。”
婉然搖了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說道:“不用藏,就放在那兒吧。”
話落,她翻了個身不願再多說,只是在身後元夕放下紗簾的時候,低聲說道:“一會兒太醫來了,記得喊醒我。”
她記得,因為今天上午要去奉先殿,今日請平安脈的時間,挪到了午後。
這會兒,還早。夠她睡個昏天黑地。
可她卻并沒有那麽容易睡着。
她雖是穿越,可時間日久,原主的那些記憶也都會牽動着她的情緒。
那幅畫,她記得。
她也知道,自己撒了謊。
等她在睡醒的時候,已經是午後,沒等到元夕喊她,她自己先醒了。
傳了元夕進來,換了一身衣裳,那是一身群青色的旗裝,婉然忽然想起來,這件衣服便是當日她為了多留段惟清一會兒,叫他替自己挑的顏色。
她沒怎麽穿過,她站在銅鏡前打量了一會兒,确實好看。
只是,只怕挑這衣裳的人,今日是看不見了。
那幅畫仍舊這麽擺在那兒,她沒發話,誰也不敢動,她苦笑,自己今日似乎對淩波有些嚴厲了。
她從前,從不這樣。
她低嘆了一聲,從梳妝臺下的抽屜裏,拿了一對綠色的琉璃耳墜出來,塞在元夕手裏,說道:“給淩波去,我今兒有些吓着她了。”
元夕低聲應下,只勸慰道:“主兒寬心。”
她讓元夕退下,只叮囑一會兒若有人來請平安脈,直接進來就好,便回到羅漢床上,聚精會神地看着那幅已經泛黃了的畫,似乎要望穿上面的每一個人,甚至每個人的神情,又甚至于,周遭院子裏栽植的樹木的每一片葉子。
良久,耳邊傳來腳步聲,又漸漸近了,她仔細聽了一會兒,是很熟悉的腳步聲,她只覺得自己可能出現了幻覺。
正準備擡頭晃晃腦袋喝口茶清醒一下的時候,她無意間擡頭,就看見了正打算掀開珠簾踏進來的──一身藏青色官服,玉樹臨風的段惟清。
她始終仰着頭,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然後将手裏的藥箱輕輕地放在一旁,旋即單膝跪地,行了禮:“微臣請晉太貴人安。”
他薄唇輕抿,那雙溫暖如春的眼眸,只短暫對視過後,便挪開了,可是卻還是讓她記憶深刻。
二十天,她有二十天不曾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