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十九

“他說的不對。”

段惟清看向她,一時不曾反應過來,腦海裏思索了一番那說書先生都說了些什麽,又忽得想到那惹她立時就要走了的那句,好像是“你們說先帝爺是不是有什麽寶貝?若不然,怎麽駕崩前一兩年還能納新的妃嫔,還能寵幸她們呢?”

“寵幸”二字,說得含蓄,可都是成年人誰又聽不懂呢?

他從前倒也難想象先帝八十多召十幾歲的嫔妃侍寝,可既是給了名分的,若只是在那放着,只怕這來日帝王妃寝怕是也沒個地方……

他一番思考,又想起身邊的人今日離開醉莊時颠覆了素日性子,低聲咒罵的那一句,也知道她說得是什麽了。

但他還是回過頭,自如地劃着船槳,然後接着話頭問道:“哪句不對?”

婉然低垂着頭,雙手漫無目的地捋平着裙擺,說道:“我入宮時,先帝八旬已過,所謂周公之禮,不過無稽之談。”

話出口前,她倒也想過,如何說的委婉些,可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幹脆直白地說了。

寥寥數語,可說的時候,卻沒由來地覺得惡心。

那些事都是在夢裏探知的。

八旬老人,饒是這宮裏拿最好的補品調理保養,年輕時又是騎馬射箭的,可到了晚年,發福、皺紋、肌肉松弛,那些旁人該有的老态,他一點沒缺,若非說缺了什麽,大概便是長年累月的熏香和香囊,掩蓋了一些氣味吧。

如此,只要不提起那些所謂“周公之禮”,也算不得多難以接觸。

段惟清愣住,可興許是不願她察覺自己的心緒,手裏的動作沒停。

不知為何,聽見她說這話,他有一絲的如釋重負。若不然,說句大不敬的話,倒真有些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的感覺。

他想起那些宮裏的傳言,出言試探:“人人都說,晉太貴人在先帝面前很吃得開,是先帝晚年最得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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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然輕笑一聲,方才那幾句話像是一塊石頭,壓在她心頭快半日了,如今說出來倒也輕松許多,這會兒反倒笑着從他手裏拿了一根船槳,自己劃了起來。

起先他不給她,直到她作瞪他的樣子輕嗔:“說是帶我泛舟,怎麽也不給我自己劃劃?”

她接過船槳,學着他的樣子劃了一會兒,才回答起他方才的話來,她反诘:“你怎麽也聽信那起子長舌婦人的話來了?”

“我……”段惟清忙要解釋,卻聽她又說了起來。

“我入宮半年不到,先帝就駕崩了,沒什麽大的病痛,不過是壽終正寝,除了最後年前昏睡的那幾日,他總是要人陪着說話的。我與先帝未有男女之事,敬事房也早就不大管那些事,先帝也不翻牌子,不過是唯有夜裏才得閑,傳人過去說說話罷了。我也不過如此。”她頓了頓,又說:“旁人說過話倒也留宿養心殿,與先帝同寝。可我不是,先帝與我說上半個時辰的話至多,然後便将我安置于養心殿寝殿的碧紗櫥內過夜,與他分榻而居。”

年齡差距懸殊,她當他的孫女都當得。從前在富察家時,祖父早亡,她倒是沒什麽印象。入宮不過五個月,先帝駕鶴西去,其實滿打滿算,先帝與她見面的時間攏共湊起來也不知能不能湊滿一天。

她不去提先帝與她所說的那些陳年舊事,只是如此交代兩句那半年的情形,便不再提。

段惟清自然也聽懂,看了一眼開始西沉的太陽,瞥見不遠處的小舟,大笑過後,不願她再回想過去,說道:“坐穩了!帶你超過前頭那艘小船,超過了它,咱們便靠岸回去!”

話落,婉然尚未反應過來,船已經以比剛才還快了一倍的速度往前行了。船槳劃過湖面,瞬時激起更大的漣漪,湖水清澈透底,婉然低頭便瞧見湖裏的魚因為被驚擾而飛速地向四周游動逃竄,忽覺可愛,笑出了聲。

段惟清不知她在笑什麽,回過頭去,便見她望着水面,笑意盈盈,眼眸微彎,日光照在發絲上,像是發着光的仙子,惹人沉醉。

她确是美人。

前頭的那艘船上也是一男一女,直待二人靠近了些,那邊的人似乎才意識到他們的目的,那船上的女子忙拍了拍身邊還在歲月靜好的男人,嗔怪道:“你快些滑啊!人家要超過了!”

眼見那兩人就要拉開距離,婉然也起了好勝心,顧不得湖底那些自由自在的魚兒們,也朝段惟清說道:“你快些!”

段惟清手上動作未停,嗤笑一聲,朗聲應下:“得嘞!”

她坐在後面,雙手托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劃船,箭袖趁着他的臂膀,伴随着劃船的動作,總是健碩有力的,那倒三角形的上半身,饒是遮掩在衣裳下,随着他的動作,也必然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姿态。

若今兒是旁人在這兒,只怕也不敢這般遐想,可她本不屬于這兒,這會兒竟在腦海裏肖想起那衣裳背後的身姿,該是何等的精瘦。

──她回神的時候才意識到這是個多麽大膽的想法。

她覺得臉有些發燙,擡手摸了摸,似乎是期待能用手背降降溫,可不過徒勞。

“嗚呼!超過他們了!”婉然舉起雙手歡呼着,早已不記得自己還臉紅着。

段惟清放慢了速度,汗涔涔地回頭看她,就見到她臉頰泛紅的樣子,起先只以為她是熱的,心裏也有了個主意。

“我竟不知你事事都這般厲害?”醫術了得、棋藝了得,如今這劃船的技術也好得很。

段惟清漸漸地将船靠了岸,咧嘴笑道:“我厲害的事情,多了去了!”

他一臉的意氣風發,倒叫婉然想起來那日他比較起他和秦維時的樣子,自信非凡,于今日無異。

只是今日,他更有一種“鮮衣怒馬少年郎”的風采。

船既靠岸,段惟清先一步上岸,旋即回身看向她──

船只晃悠悠的,婉然費了些勁兒才站穩了,才要擡腳下來,便覺得那船要往水裏去,一時又害怕。

好容易她馬上就能上岸了,就聽見段惟清玩心大起地一吓她,她立時又要收回那只已經在岸上的腳,船又往水裏滑了半寸,她險些摔倒在那兒。

段惟清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原先只是想扶一扶她,卻不想她實在是輕,他略一用力,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轉了個身把人一下子抱到了岸邊站穩。

婉然一陣驚呼過後,就已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實處。方才驚吓之餘,她的手緊緊地抓着他的胳膊,這會兒亦然。

腦袋空白的時候沒空想別的,可這會兒,才覺得,他力氣也大得很,胳膊上的肌肉此刻都繃勁着,根本捏不動。

少女的馨香也讓段惟清回神,松開了她,又退後了半步,躬身施禮:“微臣冒犯,請貴人恕罪。”

婉然仰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人變化這麽大,一時有些氣惱,又見到額前的細汗,兀自生了一瞬的悶氣,從腰間抽了帕子,把帕子摔進他懷裏,自個兒往不遠處馬車的方向去了。

段惟清看着忽然出現在手裏的帕子,有些不知所措。一方淡黃色的帕子上繡着一朵荷花,倒也合時宜。

他擡步追過去,把帕子遞過去:“貴人的帕子。”

婉然瞪了他一眼:“我瞧着你在宮裏的時候最是守規矩,可如今,我都同你說了在外不必講究所謂貴人的身分,你怎麽一會兒記得,一會兒就又忘了呢?”

明明在醉莊的時候他都不稱自己貴人的,怎麽這會兒……

段惟清見她沒接帕子,又聽她說了那些話,忙解釋道:“此處無人,不必掩人耳目,自然……”

“下次若再讓我聽到你說這些上下之分的話,我便……我便……”她支吾了一會兒,也沒說出來個懲罰的法子,只能惱羞成怒地甩袖離開,可離開前,也沒忘了那帕子,她把帕子往他的方向又推了推,才佯裝惱怒地說道:“總之不許再說了!擦擦汗吧!難不成還指望着我給你擦不成?”

她快步離開,裙擺随着微風飄動,發間的流蘇簪子也輕晃了一下,倒像是段惟清此刻微微蕩漾的心神。

她上了馬車,徒留一陣芳香,那帕子上也有一股淡淡的花果清香,大概是她随身攜帶的香囊上的。他想起他方才氣鼓鼓地樣子,啞然失笑,擡手用那方帕子輕輕地擦了汗,才把它揣進了衣間,同她一起上了馬車。

回宮的時候,段惟清因為不當值不便與她同行,故此只能先帶着她換了宮裝,再親自将她送到宮門口:“我同元夕叮囑過,讓她申正三刻的時候在壽康宮後頭的鐵門接應您,您寬心便是。”

婉然坐在馬車裏,仍是來時的裝束,手裏緊捏着令牌,若說不緊張那都是假的。

段惟清抿了抿唇,才拿出一個圓缽遞給她:“已經快到宮門了,不便久留。這圓缽裏,是我從前調制了哄師娘的蘆荟膏子,今日太陽雖不毒烈,但貴……但您皮膚嬌嫩,還得好好保養些。”

她被他忽然的改口逗笑,倒是不緊張了。

她接過圓缽,輕輕打開,膏體平整,是從未用過的,她不免有些驚訝于他的細心,輕輕揣進了懷裏。

馬車停下,宮門口這就到了。

段惟清沒明着催她下馬車,只是說道:“元夕大概已經在那兒候着了,您只管大膽地去就好。”

婉然抿了抿唇,微微掀開簾子看了一眼那邊守門的侍衛,鼓足了勇氣起身下車,才站起來,又像是想起了什麽那般,回身看着段惟清,說道:“皇帝如今攜嫔妃在圓明園避暑,過些日子又要去木蘭圍場圍獵,等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快九月,日子難捱,你可以多帶我出去走走嗎?”

他顯然沒料到她要說的是這個,她聲音不大,也許是有求于人,也許是知道常常出宮若一日事發,對彼此都不好,所以她的言語間有一絲請求,讓段惟清的心抽了一下。

若在往日,他必然猶豫不決,可不知為何,他今日只頓了一瞬,就應了下來。

看着她滿意地離去,段惟清的嘴角早已不自知地上揚,他掀了一角簾子,看着她安然無恙地進去了,才離了這兒。

馬車裏,他一人獨坐,取了那方帕子來,細細賞玩了一會兒,想起她今日或明媚開朗,或低眉婉順,或刁蠻直率,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也許,最不像她的,便是那低眉婉順,和在宮裏外人面前拘謹嚴肅的樣子。

──可不論哪一遭,她都特別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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