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二十

時序更疊,盛夏已至。

壽康宮裏的冰,原本只鏡月館最多。偏生先前因着月信的事情又是艾灸又是針灸的,段惟清發了話,要她少用些冰。後來為着能出宮,她時常裝病,或暑熱難擋,或貪涼受寒,總之是卧病不起,久不出門。

如此一來,內務府也怕擔事,送來的冰都少了些。

她這會兒歪在羅漢床上,淩波在一旁轉着風輪,底下的冰塊都是新添過去的,元夕扇着扇子,可算涼快了些。

炕桌上擺着一個盤子大小的錦盒,敞開着,裏頭放着各種小玩意兒,或是文玩,或是首飾,或是幾個刺繡別致的荷包。

她拿了幾樣出來,方扣上了錦盒,喚了二人上前來,低聲說道:“這一個月裏,我兜兜轉轉也出去了三四回,帶了些新奇玩意兒,也送你們些。”

兩個打子繡褡裢荷包,一個是雪灰色一個是深藍色的;兩個老銀暗八仙镂空發梳,小巧玲珑的,當發簪也使得;兩個銀镯子,上面無非雕了些花樣,沒什麽特別之處,但于宮女們而言,也是極好的;又有兩對紅玉髓耳墜。

“主兒……這些東西……奴婢們怎麽能收?”元夕一臉驚訝,她們雖都知道主子後來幾次偷偷溜出宮去都是帶了些東西回來的,可如何猜,也猜不透那些東西竟也有她們的份兒。

婉然把東西都用帕子包好,塞到了二人手裏,說道:“跟着我在這壽康宮裏,過着沒有出頭之日的日子,不算好過,我若不想着你們些,你們再去哪裏掙些好東西呢?”

她位分低,攏共伺候的也就四個宮女,兩個貼身進殿伺候的,還有兩個不過是鏡月館做雜役的。那兩個人她不常見,但逢年過節也不敢怠慢了,多少有些東西賞賜的。

可旁人那兒就不同了。

這一兩個月,宮裏頭沒什麽管事的人,外頭恭太嫔、芳太妃院子裏,幾個稍微有些頭臉的宮女,仗着自己年輕,不願在這壽康宮裏跟着老太妃們聊以度日,用着積攢許久的銀子,托了內務府,掙了個好前程,去東西六宮當差了。

主仆三人皆是說半句便能聽懂十分意思的人,所以此刻,兩人都收下了東西,一邊說道:“奴婢……會一輩子守着貴人的。”

婉然輕笑,也不多言,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聽得也不清楚,正欲叫人出去看看,就聽見守門的宮女往裏頭低聲喊了句:“淩波姐姐。”

她朝淩波微微颔首,便讓人出去了,只留下元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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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裏頭屏息凝神地聽着外頭的說話聲,倒也搞笑,卻也讓婉然覺得好似回到了自己未入宮還在家時,也時常和元夕這般躲在架子床裏,偷偷摸摸地規避着一些自己不喜歡幹的事情。

元夕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說道:“是不是又是哪位娘娘派了人來看看貴人的身子如何了?”

主仆倆對望一眼,兀自傻笑。

少頃,淩波進來,果然如二人猜得那般:“是鄂太貴人和恭太嫔派了人來瞧瞧主子的病好些了沒。先前貴人放話出去說因為天熱貪涼傷了風,所以今兒奴婢也特地按着您從前叮囑的那樣,同人說您如今比前兩日好些了,但這若見了外人,也怕過了病氣,回頭惹得兩位太妃也不爽利。太妃們年紀都大了,若被您的病傳染了,您心裏也過意不去。”

元夕“噗嗤”笑出來,婉然嗔着輕輕推了她一把,道:“笑什麽呢你!”

“奴婢笑淩波,把貴人那股子勁兒學得一樣一樣的。”

這些理由,總是被這兩個丫頭颠來倒去的糊弄人,如今既彼此都已互表了忠心,有些體己話也能說了。

“主兒……你下次什麽時候再同段太醫出去?”元夕憋了好久,還是問了出來。

淩波和婉然皆是一愣,看了一眼元夕過後,淩波恍惚明白了過來她為何這麽問。

婉然還沒作答,就聽元夕自顧自地解釋着:“七月初八是貴人的生辰,只怕各處會有些賀禮進來的,若貴人不在……”

她這會兒明白了,擡手彈了下她的腦袋,安撫:“好啦,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演不下去。”

七月初七

馬車如從前一樣,停在了京城某座宅院的後門,頗為神秘地下來了一個女子,走進了後門。

“衣裳都為你備好了,去換吧。”段惟清站在廂房外,示意婉然進去,一切都與從前無異。

婉然也是如此想,蓮步入內,卻在看清榻上疊放整齊的衣裳時,愣住了。

最初離宮的時候,他備下的都是漢女服裝,後來倒是又多準備了幾套旗裝,大多都是顏色鮮麗,襯她年紀的樣式。可唯獨今日──

那是一身嫩粉色的紗裙,上半身纖細修身,下半身垂墜着,可只有穿上了,轉動身體,才能發現裙子的精妙之處,若是轉動,則如一朵巨大的盛放的花朵,絢爛奪目,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仙女。

這衣裳很熟悉,她記得她的嫁妝箱籠裏,就有兩條,一條大一條小,卻都是存放多年,沒了新衣裳的成色了的。

她驚訝于段惟清能再給她找到一身一模一樣的衣裳,也感動于那種失而複得的心性。

廂房裏難得有嬷嬷随侍,她只知姓沈,卻也是極少同她說話,想來若非今日這舞衣難穿,也不會叫嬷嬷來協助。

她話不多,大概是故意憋着的,想來也是段惟清怕多說多錯。

嬷嬷侍奉着她梳妝、更衣後,便退了下去,再不見了。

婉然坐在銅鏡前,看着自己臉上的妝容,都與十年前無異。自從過繼到嫡母名下後,人人都只說她與阿瑪長得像,卻無人再記得,其實她真正像的,是生母珍珠,那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德克精額不過長相平平罷了,連婉然也不理解,珍珠緣何會愛上他。

她走出廂房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腳步比來時更重。

段惟清背手而立,看着廂房的門被打開。

他已知她貌若天仙,可當下一見,還是愣在了原地,險些忘了自己要做些什麽。

一身蘇梅粉的舞衣穿在她身上,衣袖略長,堪堪遮住了一點她的纖纖玉手,滿頭烏發被盤成一個半髻,餘下的部分垂在身後,宛如瀑布,裙擺整齊而柔軟地垂墜着,随着她的步履翩跹,那有些漸變的粉色仿佛湖面微波蕩漾。

她臉上的裝束也與從前不同,畫了花钿,點了朱砂紅的口脂,比起從前更有一番韻味。

婉然微微一笑,問道:“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舞衣?”

段惟清倒是不急着說話,也似乎是有心要調她胃口,一邊收回背在身後的手,一邊說道:“一會兒再說,你先跳一支舞吧。”

話落,他拿起被他藏在手心裏許久的陶埙吹了起來。

廂房邊上種植的銀杏樹和幾株梨樹如今正是夏日綠葉茂盛只是,籠起蔭翳,卻也有一種身在林中的幽然之感。

陶埙的樂聲樸素裏平添了幾分山間的空谷幽靜之感,樂聲時而有一股高處不勝寒的凄涼冷清,時而又有一股自古逢秋悲寂寥的雨過傷懷,時而又有雨過天晴的輕松自在,時而又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的豁達釋然。

婉然微愣,似乎是沒想到他會吹陶埙,可很快,便跟上了他的樂聲,翩然起舞。

裙擺随着她的動作散開,連帶着那垂在身後的頭發,也随之成了舞蹈裏的一環,飄揚的發絲也變得靈動。

她的舞步時而遲緩沉重,時而急促有種急轉直下的感覺,時而靈動活潑。

一颦一笑,皆跟着他的每一個音在展現。

一曲終了,頗有“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感慨。

可不止如此,段惟清看着她一舞結束,微微喘息的樣子,也不得不感慨“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賞”之感嘆。

就連跳舞的人,也像是天上下凡的神仙,而他,不過這世間一動心了的凡夫俗子罷了。

許久未曾跳舞,舞步雖仍然熟悉着,可體力終究是在紫禁城的嬌養裏弱了許多,婉然靠着柱子歇了一會兒,又喘了一會兒,才剛剛好了些。

段惟清笑着收了陶埙,走到她跟前,給她遞了個眼神,兩人便進了廂房在正廳裏坐下了:“休息會兒吧。”

“你還會吹陶埙?”婉然接過段惟清倒的茶才發現原來這廂房裏竟然還備着她喜歡喝的茶,她一臉的驚訝,驚訝于他的細心,也驚訝于他吹得陶埙如此好。

可落在段惟清眼裏,她只是驚訝于後者,他也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旋即又說道:“我從前不就說過麽?我厲害的地方,多了去了!”

婉然看着他自信的樣子,也已經想起來,那是二人第一次出宮泛舟時候的事情。

原來是在這裏等着呢!

一支舞,一支曲結束,已是午膳時分。

婉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想問需不需要換身衣裳出門去吃飯,卻被段惟清盡數看在眼裏,朗聲喚了沈嬷嬷,只微微一點頭,沈嬷嬷便都明白了,退了下去。

可婉然不明白。

他一臉疑惑,段惟清有心捉弄,并不回答,直待沈嬷嬷端了兩個朱紅色的食盒進來,段惟清才解釋道:“五味樓的菜,我特地叫人送過來的。”

食盒打開來,卻讓婉然驚住──燕窩“福”字鍋燒鴨子、三鮮鴿蛋、口蘑炒雞片、五福捧壽桃、雞絲面、奶白棗寶、壽字油焖大蝦、山珍大葉芹。

一應菜色都是她愛吃的,又都被冠上了生辰賀禮的喜氣樣子。

縱然元夕開着玩笑問她何時與段惟清再出宮,可她未曾同他提起過自己即将生辰的事情,她看着一桌子的菜,轉頭問道:“你如何知曉我的生辰?”

段惟清一臉笑意地看着她,手裏已經端了一小碗給她盛好的雞絲面,在她面前放下後,才不疾不徐地解答她的困惑:“元夕偷偷告訴我的。”

未等她問別的,段惟清已經攔了她:“別問了,先吃。”

廂房的門開着,倒讓房內冰鑒起的作用小了些。段惟清站起來去關門,卻在經過婉然身邊的時候,微微彎了腰,貼在她耳邊壞笑一聲,說道:“微臣恭祝晉太貴人生辰快樂,萬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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