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二十一
他是故意的。
自那日婉然惱着他在宮外無論人前人後都不必再稱“貴人”稱“微臣”外,他改口得很快,幾乎很少再這般稱她,此刻他也必然不是口誤。
他倒是一身輕巧地走了去關門,可原地的婉然,卻被他忽然靠近的動作弄得愣在了原地,只覺得耳邊還有那聲惹人酥麻的壞笑。
他回過來時就到她滿眼怨怼地望着自己,耳朵還有些微微地泛紅,許是察覺到耳朵滾燙的溫度,她擡手用手背降了降溫,卻反倒顯得欲蓋彌彰。
他替她斟了一杯酒,舉杯致意,說道:“騙你的,元夕是你的心腹,我沒收買她。是兩個丫頭思考着要怎麽給你過生辰,秦維不知怎麽認識了元夕,兩相交談裏,說了一嘴你生辰的事,秦維素日在我面前口沒遮掩,我便知道了。”
她瞪着他,喝盡了酒,暗松了口氣,元夕其實長得小家碧玉,這宮裏頭心悅于她的太監、侍衛不少,只是她一腔忠心,從不搭理的,如今能搭理秦維,大概也是看在他來過幾次鏡月館,又與段惟清相識的份上。
她又問道:“那秦維可會……”
話說了一半,她才覺得自己想多了,元夕忠心,雖看似口無遮攔,卻最是知道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段惟清意會,解釋道:“你放心,你那丫頭聰明得很,她同秦維說你病着,來問問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
兩人對飲幾輪,卻都控制着,在微醺之前,止了。
“暑熱難擋,這天氣出門也确實不好受,你換身衣裳,我從外頭叫了戲班子,一會兒就在外頭唱戲。”段惟清從外頭叫了人進來收拾了殘羹剩飯,又親自去衣櫃裏拿出了一套折疊好的對襟紗衣方才一旁的軟榻上,方才離開。
婉然在裏頭更衣,就聽見外頭搭戲臺子的聲音,她微微勾唇,不曾想到段惟清想得如此細心,這幾次出門,其實外頭都曬得很,縱然撐傘遮陽,可每每回宮,都要塗脂抹粉,來保養身子。
總不能來日見了人,倒叫人疑惑,怎麽病了幾個月,還黑了不成?
外頭說是搭的戲臺子,可實際上簡單得很,也許是不願惹人關注,這戲班子的人其實也不多,段惟清見她出來,便又叫人在正房裏擺了兩張醉翁椅,又挪了風輪過來,兩張椅子中間還擺着一張小幾,上頭擺着新砌好的醒酒茶,和兩碟子糕點。
當真是個适合聽戲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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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臺至大門中間又擺了一架屏風,欲遮未遮的,連婉然也忍不住低聲調侃段惟清:“他們怕不是會以為,我是哪個達官貴人的外室吧?見不得一點人。”
笑過以後,她提了提裙擺,在醉翁椅上坐下,一臉的惬意,當真有幾分醉翁之意了。
一曲終了,婉然已有了困意。不過須臾,就已經在酒精和樂聲的作用下漸漸睡去。
段惟清側頭看過去,就見她那副恬靜的睡顏,安安靜靜地,手卻還乖巧地疊放在肚子上,樂聲時而激蕩,惹得她眉頭微蹙,卻也趁機給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睡得愈發香甜。
他嘴角輕揚,起身喚了人,叫停了戲班子,本想着人在外頭暖閣等候,可想了想等她醒來怕也沒有要再聽的心,便又在原先的價格上多付了些,先将人送走了,又親自取了一條薄薄的毯子,輕輕地蓋在了她的身上。
酒後酣眠,不知不覺,這一覺已睡了許久,再醒來已經晡時。
醉翁椅睡得并不舒服,但也許是一覺睡得深沉,那種不适感并未持續太久,擡眼便見一旁的段惟清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手裏還拿着一本書:“醒了?”
婉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瞥見自己身上多出來的毯子,似乎明白了是從何處來的,可心裏也不免發笑,這人還當真是守規矩,若在話本子裏,這會兒男主角就要把女主角抱到榻上去睡的。
榆木腦袋!她在心裏暗自嘀咕着,太注意到已經沒了戲班子的蹤影,可那樣子卻也不像是演完了走的,若不然這一覺也睡不安穩。
見她往戲臺子的方向去看,段惟清出言解釋:“不知你睡多久,便先讓他們走了。”
婉然點了點頭,并不在意,比起這些戲班子,她還是更愛聽說書,盡管有時候說的有些不着調。
一日時光匆匆而過,來時的馬車終究還是載着二人到了宮門口,這一趟,婉然肩上多了個包袱。
裏頭裝着的是方才出門前,段惟清給她的東西,他讪笑着摸了摸鼻子,才難得有些不自然的害羞:“這是微臣贈與貴人的生辰賀禮。”
不自覺地又帶了謙詞,婉然卻難得的沒在意。
包裹裏是一條淺綠色漸變灑金印花一片式齊胸裙、一身直領半臂對襟衫;還有一套異域風情的大紅色舞衣,又是披帛又是頭紗又是臂鏈的。
都是上好的料子和裝飾點綴,也不知段惟清是從何處弄來的這些舞衣,雖風格迥異,可她腦子裏竟都能想到對應的舞蹈,思及此,她微微勾唇,也下意識地望向了身邊的人,頗為滿意這份生辰賀禮。
回宮次日便是婉然正兒八經的生辰,清早起來,元夕與淩波便已經端了一碗長壽面給她用,又送了些親自繡的香囊、打的絡子給她,說是生辰的心意。
用過早膳,這沉寂許久的鏡月館方才熱鬧了些,既是稱病,她便着人化了個看着慘淡一些的妝容好掩人耳目。
“主兒,貴太妃、婉太妃、芳太妃和恭太嫔等幾位主子那邊都送了賀禮來,這會兒都擺在邊上側間裏,您可要看看?”淩波收拾好了一應東西,便過來回話。
婉然并不急,只說:“方才貴太妃那邊的人見到我了,瞧着我這虛弱的樣子只怕回頭也會去同那邊傳話,如此我也不必多費心神,一會兒你替我走一趟,該如何說,你心中自然都有數。”
淩波點了點頭,先一步退下,婉然自坐在羅漢床上随意地看着書,不過一炷香的時辰,淩波還未回來,外頭已有了人聲,她派了元夕先出去,果然是圓明園那邊來的人。
“元夕,扶我出去。”她故意壓低了些聲音,讓自己顯得虛弱些,又由着元夕慢悠悠地攙扶着她到了門口,卻又不邁過門檻,只說:“我如今身子不好,也不多留你們,省得回頭過了病氣,倒叫皇後也不自在。”
過來送東西的是月鶴,婉然上一次見她還是先帝喪儀過後。
“太貴人好生歇着吧,這些都是皇上和皇後娘娘并幾位主子的心意。”
婉然不曾看過去,只是道了謝,又提起讓元夕跟着月鶴走一遭圓明園,自去請安,卻都被月鶴拒絕了,只說鏡月館不能無人侍奉。
衆人散去,淩波也回來了,這生辰自此才再不會有人打攪,婉然張羅着人擦去了臉上的脂粉,方得了松泛自在,又從淩波那兒拿來了生辰禮單,細細地看了。
左不過是一些博古文玩或瓷器擺件,又譬如首飾水粉并衣裳布匹之類的,沒什麽特別稀奇的東西。
她略勾了幾樣叫人單拿出來或擺在多寶格裏,或擺在架子上,或叫人趕制了新衣,餘下的,盡數叫人放進了庫房,登記在冊,再不看的了。
她擡眼看了一眼西洋鐘,算算時辰,今日段惟清是要來請脈的,也不知為何還沒來,大概是在躲着她。
她起身回了羅漢床上,閉目養神,手裏摩挲着一個玉如意,直到快睡着的時候,才聽見了門外珠簾響動的聲音,她倏然清醒,卻未睜眼,直到聽見了熟悉的輕柔的腳步聲,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緩緩地睜了眼。
“微臣給晉太貴人請安。”
她沒急着把人叫起來,只是悠悠地開口:“我只當你怨着我,再不來了的。”
她雖沒睡着,可話裏話外都難掩一絲一毫的媚态,有一種被人從夢境中吵醒的嗔怪在。
段惟清仍單膝跪在那兒,一改從前在宮外時的少年氣概,一臉的恭謹持重:“微臣不敢,為貴人診脈是微臣的本分。”
婉然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氣惱着坐了起來,氣呼呼地把人叫起來,又伸了手,說道:“請脈請脈請脈!趕緊請脈!請個夠!”
她極難得地像個孩子一樣撒氣,落在段惟清耳裏,可愛得很,可面上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在心裏默笑,只覺得心裏軟了一塊。
就像昨日一般——
原本一切如舊,段惟清不是傻子,也自然能察覺到回程的路上,晉太貴人總是在打量他,又時而摸摸被她放在膝上的包袱,像是極為喜歡這兩套衣服的。
段惟清壓着嘴角的笑意,也自然慶幸自己這一次的禮物挑到了她的心坎裏。
他确實沒收買元夕告訴他晉太貴人是何時生日,但卻收買了元夕告訴他,她從前的舞衣是什麽樣子的。
如此,也不枉他費了些時間,又找了京城裏上好的繡娘重新趕制了這套舞衣,又要另外制這兩套賀禮。
不過能得千金一笑,都算不上什麽。
他正這麽想着,馬車已然停了,才欲擡頭讓人下馬車。
驀地,臉上貼上了什麽軟軟的東西,帶起一陣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