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二十八

他的聲音裏有幾分怒氣,是婉然從未聽到過的,她擡眼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不過話說回來,她找陳太醫其實也沒什麽別的原因,無非是那日書林堂夢魇突然,太醫院只剩了他在,便叫了他,所以後來與段惟清幾乎決裂的時候,她便想到了陳太醫,至于他擅長什麽,她實在是不曾過問過。

反倒是段惟清,既無奈又有些微愠地說道:“陳太醫擅長男科,擅長骨科,你把人叫過來,他能替你治出什麽名堂來!”

婉然怔住,難怪她不曾聽說過陳太醫在後宮行走,男科骨科,一般大多是外派出去給那些王爺或者阿哥所的皇子們治病的……

“我不過是……咳咳咳!”婉然半坐着想反駁幾句,可還沒說什麽,就咳了起來,她一手撐在床上,一手輕輕地拍着胸口,猛咳了一陣才感覺好些了。

一旁的段惟清原先還有些氣惱她連查都不查清楚就讓陳太醫診脈險些釀成大錯的事情,可見她如此咳嗽,也是擔憂,踟蹰着男女有別一陣後,認栽地嘆了口氣,端了溫熱的茶水,走過去由她喝了半盞潤嗓,又柔聲說道:“你歇會兒吧,慢些說,一會兒我去給你開一些止咳的方子,再叫人給你炖一盅冰糖雪梨潤嗓,這會兒燒退了,咳嗽發散些過幾日便也好了。”

病中怕冷,多蓋了一床被子,炭火也多生了些,如今燒退了,反倒覺得熱了,不過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婉然額前便已有了細汗,有幾根發絲貼在了額前,偏擋了些許視線。

鬼使神差地,段惟清放在了杯子,擡手替她撥開了那幾根頭發,溫熱的指尖觸到她有些涼意的皮膚,讓他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可思議。

婉然驚訝地擡眸去看他,他一改方才的愠怒,此刻亦是滿臉的柔情似水。

她不露聲色地淡笑,旋即在他适時退開的時候說道:“我……我只是看陳太醫年長,在宮中像是頗有資歷的,那日又為壽太貴人請過脈,所以才找了他……”

不說這個倒也罷了,說起這個,段惟清只覺得心中那團火又上來了,他擡手捏了捏眉心,還是把有些事說了出來:“年紀在這宮裏是最不值得說道的東西,他雖年長,可你當真了解嗎?陳太醫同師父一樣大,可他在吏目這個位置上坐了整整二十二年,比你的年紀還大,吏目升太醫的考核他遲遲未過,好不容易升上了太醫,卻終日惦記着院判、院使的位置,又仗着年歲經歷在太醫院倚老賣老,你指着他?”

婉然自知識人有誤,哼哼了兩聲,又躺了下來,背轉過去,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情,只是低聲問道:“那你呢?你也想當院判嗎?”

段惟清聽得不算清楚,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她又說道:“去把元夕給我喊進來。”

雖在病中,但因着發燒發了一身汗,她只覺得身上黏膩,硬是要去沐浴擦洗一番才覺得舒服些,用過粥後,已是傍晚時分,段惟清守在壽三所,看着她吃藥,大有今夜也要同秦維一樣,守着這裏不走的架勢。

婉然也不趕他,自然也不去提及當日的争吵,只是随他去。

Advertisement

沐浴的時候雖用的都是熱水,殿內又是暖着地龍,如夏日一般,可到底這病還沒痊愈,如此折騰,夜半時分,婉然還是又燒了起來,但還好只是低燒,段惟清守在一旁一邊為她冷敷,一邊又給她喂了藥,才不至于燒得更高,

病去如抽絲,婉然又躺了三日,段惟清便在壽三所守了三日,除卻抽空回太醫院拿些藥材,快馬加鞭回家沐浴更衣,幾乎寸步不離。

三日過後,婉然已然下床走動也不覺得頭暈乏力,只是因着前兩日咳嗽鼻塞,這會兒有些鼻音,說話甕聲甕氣的。

她知道,段惟清必然有話要同她說,可她偏不願給他這個機會,病一好,她便将段惟清譴回了太醫院,說無事不必過來。

直到病好了,她也才有功夫過問一些貴太妃的身後事,如此一來,壽康宮愈發冷清,剩下的那些太妃們,素日與她也談不上有何往來,她的日子倒更顯孤單,只是不知,如今的段惟清,心中作何想?

又是三日,陳太醫如今是不敢再來壽三所診脈的了,她也不知今日還會不會有人來為她請脈。

直到外頭來傳——段太醫到,婉然才勾了勾唇,略一挑眉,仍舊垂頭撥弄着瓷瓶裏那幾支剛開的梨花,似乎有意拖延時間,許久才掀了掀眼皮,命人傳了進來。

“微臣給晉太貴人請安。”像是回到了最初見面的那一天一樣,他又一次恭敬地俯身行禮。

婉然翹着那帶了護甲的無名指和小指,仍舊撥弄着花瓶裏的花,時不時拿過一旁的花枝修剪了幾下,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好一會兒才悠悠然說道:“我還只當是陳太醫過來呢。”

擦幹淨了剪子,她也不急着讓他起來,只是伸了手,示意他診脈。

如同在別處一樣,跪行診脈是常态,段惟清倒也不覺得有什麽,取出脈診,按部就班地照做,卻在一切結束收拾妥當之後,察覺到突然壓下來的影子。

空蕩的殿內,宮女都被婉然遣走,只有他們二人,她坐在軟榻上,難得可以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她俯下身,倏然伸手抓過他的衣領,把他往這邊拉了些,方便她附在他耳邊低語:“我助你在太醫院平步青雲,你帶我出宮,不再被困在這紫禁城裏了此一生,好不好?”

她說得慢條斯理,像是胸有成竹,話落,未等他回應,就已松開了他,又說道:“畢竟這紫禁城,就算是做了貴太妃,有皇帝的親弟弟在膝下養着,也是能被天子一朝怒火沖天便吓得魂飛魄散,阖然長逝的。”

她說的是誰,段惟清略有耳聞,說完這句,她才恢複了往日的樣子,說道:“起來吧,我從不要你這般,從前過去如今都是如此,你又何必。”

段惟清站起來,看了一眼低頭攪着帕子的人,她未施粉黛,也因着穎貴太妃新喪未曾佩戴什麽值錢的首飾,可看她卻有一種從前的妖冶妩媚,惹人流連,他忽然想起來了那日自己沒聽清的話,是她問自己要不要當院判或者院使,原來,竟是在這裏等着他。

他略一勾唇,不曾應下,亦不曾拒絕,只是先将脈象提了,方才在收起脈診的時候,從藥箱夾層的暗格裏,取出一個扳指大小的六邊形錦盒,放在了婉然面前,卻也不說話。

婉然的手放在鏡盒上摸索了一會兒,猜不透裏頭裝的究竟是什麽,低聲問了句:“裏頭是什麽?”

雖說是問,可她邊問,邊輕輕打開了錦盒,裏頭放着一顆丸藥,她“啪”地扣上了錦盒蓋子,擡頭看着段惟清,又問了一遍:“這是什麽?”

“假死藥。”段惟清言簡意赅,倒讓婉然怔住了。

她那日在鏡月館,有這個想法,可是卻沒說出來,假死藥的風險大,她根本不敢提。

──倒當真是個醫術高明年輕有為的太醫。

許是猜到了她在想什麽,段惟清自顧自地說着話,語氣比起方才輕松了不少,仿佛他剛才都是在裝的罷了。

“這假死藥,我從夏天便開始研究了,住在師父家,不好太過張揚,也擔心研制失敗,所以一直都瞞着你,所以那日你問我,我亦不敢誇大其詞地答應,生怕若研制失敗,反惹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解釋着假死藥的事情,婉然的手卻不停地打開錦盒,又合上,打開又合上,卻碰都不碰那顆黑乎乎的藥丸,只等他說完,才悠悠地開口:“哦?段太醫那日不是說,宮規森嚴,我不可違背宮規嗎?又說我是先帝的嫔妃,過了玉碟的,怎麽如今倒早幾個月替我把假死藥都準備好了?”

段惟清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掐了自己一下,真蠢啊,那日就不該為了讓她死心說這些話,如今倒是自己圓不上了,他猶豫了會兒,方才又說道:“微臣失言。”

婉然擡眸看他,心想這一會兒微臣一會兒我的,他倒是身份切換得比變臉還快,一時又有些惱,把錦盒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拍,發出一聲悶響,轉而一手手肘撐在炕桌上,一手虛虛地打着,擡眼看着段惟清,大有一副“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說出什麽來”的架勢。

她自以為自己此刻兇巴巴的能震懾住人,卻不知落在段惟清眼裏只覺得她佯裝微愠的樣子可愛,他猝不及防地擡頭與她對視,滿目含春,婉然不敵他眼中柔情,匆匆地別過了頭,才聽他嗤笑一聲,旋即娓娓道來:“從前帶你去的那個府邸是我父親母親留下的,一應陳設都是從前的樣式,我瞧着太過老氣實在不堪與你相配,自夏日裏就讓人重新修葺了,如今倒也快好了,都是時新的樣子和上好的木材。”

“與我說這些做什麽?”婉然偏着頭,啜飲了一口茶掩蓋自己的神色,小聲問道。

段惟清寵溺地勾唇:“貴人那日,說心悅微臣,不知貴人所言過了一個冬天是否還作數?若還作數,那邊替微臣提提意見,這宅邸還有何處要修整?”

他一邊說,一邊像變戲法一般,又從藥箱不為人知的暗格裏,找出了一張紙,輕輕地放在她面前,又問了一遍:“還作數嗎?”

作數(舉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