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
三十三
“舌根複腫,腮頰糜爛,下洩脫肛。”婉然捏着手裏的脈案,看着一旁安心開藥的段惟清,問道,“這病很重嗎?”
段惟清點了點頭:“脫的時間有些久了,再加上她是宮女,平素有些勞累,便更難調養。”
脈象只是被寫在了一張信箋上,婉然打量了他一會兒,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說道:“你是想把她的脈象寫在我的醫案上?”
“她的病很兇險,便是師父在這兒只怕也難醫治,也許就在這些時日。如今把你的醫案換上她的,若真有一日,那便是天時地利人和,你服下假死藥,偷梁換柱,不正是你心中所想?”段惟清擡頭看了她一眼,把她今日不止一次去碰假死藥的動作全然看在眼中。
婉然被人看透,段惟清所言正是她如今心中所想,兩人的默契不期而遇,卻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這樣的法子可不可行,只能思考着,好一會兒才說:“偷梁換柱的法子,說着簡單,可病重的妃嫔都要挪去吉安所,我去了,她如何?”
“這病需要靜養,外人不可打擾,既是要你活着,那便不易挪動,若是挪動了,想來也就不好了。這些我到時候自會同上面的人說清,那樣一來……”
那樣一來,雲兒若有一日不治而亡,那她便服下假死藥,再由元夕和淩波演一場戲,不讓芳太妃等人看着她入殓,這樣,她就可以讓雲兒入她的棺椁,而她,則可以遲一日報喪,待兵荒馬亂的時候,由人拉出宮去,她便自由了。
她在腦海裏把這個計策前前後後理了一遍,才松了口氣,又問他假死藥的事情。
段惟清直到今日,才把假死藥的種種都說了出來:“服下以後一個時辰內,脈象逐漸微弱,第二個時辰則脈象皆停,就跟死了一樣,服用過後對于你來說,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覺,藥效可以維持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之後,你會逐漸清醒。”
她嘆了一聲,十二個時辰,只怕也夠用了。
她擺了擺手,吩咐道:“你自去安排吧,雲兒那邊,她跟我一場,也不能虧待了她,既是叫了你來,你便替我好好診治,若能治好,咱們便另尋法子吧,若是真治不好,那就……如咱們計劃的辦。”
婉然的脈案,直到五日後才用上了雲兒的。
段惟清勞心費神,替雲兒診了十餘日,可每日帶來的消息,都不大好,腸滑不固,神氣支離,冷汗自出,只怕就在這兩日了。
婉然端坐在軟榻上,難得鄭重地喊來了元夕和淩波,似有要事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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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兒那邊,最近是誰在守着?”她問。
淩波:“雲兒素日不怎麽與人說話,原先生病的時候還有一兩個與她同住的宮女陪着,這些日子她病得更厲害了,貴人是看過雲兒脈案的,那些宮女雖說是伺候主子的人,可若叫她們伺候同為宮女的人拉撒,誰又願意呢?這些日子元夕近身陪着貴人,奴婢每隔一個時辰就去那邊看着的。”
婉然看了一眼淩波腰間的香囊,她這些日子幾乎每隔一兩個時辰就會換一個香囊,便是壽三所裏的熏香,也被兩個丫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一些,似乎是怕會把耳房那邊的味道帶到自己這邊來。
兩人貼心,她自然欣慰。外頭的那些宮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病,只是他們卻知道雲兒不好,她這幾日坐在羅漢床上的時候,也沒少聽見外頭有宮女閑言碎語,說自己怎麽不把雲兒趕出去養病。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們了,你們都是聰慧的人,從我把雲兒留在壽三所養病的第一日起,你們便都能我的用處是什麽,如今雲兒的病離段惟清都束手無策,咱們也是在該準備着。”
她從一旁的多寶格裏拿了一個錦盒出來,似乎是早就備在了那兒的,她遞給淩波說道:“你收着吧,有些是我的嫁妝,有些是平日裏各處送來的賀禮還有些是我前些日子去宮外買的。”
淩波接過盒子,卻想拒絕,但被婉然搖了搖頭,一旁的元夕也深知其心意,按住了淩波的手,似乎在示意她收下。
“我知道你不喜奢華,除了一個金镯和一對金耳铛是我的陪嫁,其餘的都是一些素淨的東西,和一些碎銀子。”她頓了頓,把人招呼到了跟前,“日後我不在宮裏,你是內務府的人,我不能把你帶走,你才十九歲,二十五出宮還有六年的時間,我不會讓你回花房去,那日你也見過,皇帝身邊的如貴人,如今也算得寵,又與我有舊情,我已同她說過,日後你去儲秀宮伺候她,她是有福之人,你跟在她身邊,必不會出錯。”
淩波眼角已經有了淚,婉然擡手替她抹了,嗔怪她有什麽好哭的。
“奴婢但聽貴人吩咐,也絕對不會把貴人的事情說出去半句。”淩波笑着擦幹了淚,自然知道此時并非哭泣之時,只能退了兩步,俯身行了大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婉然又拿了一封信給元夕,說道:“我若真服了“假死藥”,你雖是我的陪嫁,可若不安排,只怕內務府也就直接把你随便塞在哪裏當差了,我留了一封信,到時候,你把信送去給皇後,記住,要挑在晨昏定省如貴人也在的時候。還有衣櫃最底下的抽屜裏,有幾條舞衣,到時候你一并給我帶出來。至于我的嫁妝,本就不算多,除去賞了各處的那些,你只挑一些首飾帶出來吧。”
那封信裏,她說元夕自幼陪伴自己,如今也才不過十五六歲,沒有叫她孤苦的道理,懇請皇後放她出宮,替自己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又說自己在京郊有一處小院子,就賞給元夕自己過吧,又說自己的一應“遺物”統統留給這兩個侍女。
只要如貴人在,只要她提起富察家,如貴人必然能知道她那幾年在家的日子不好過,連她都對那裏充滿畏懼,又何況元夕?
她是聰慧之人,必然能懂她此番安排的意思。
說完這些,三人又交代了一些到那日服下假死藥之後的事情,譬如如何偷梁換柱等等,方才各自散了。
這夜,雲兒比起前些日子要好了許多,只是如今已沒了多少清醒的時候,多數的時候都在昏睡着。
入夜,婉然叫元夕喊來了段惟清:“同那些灑掃的宮女說,我要靜養,今夜都不必當值,你和淩波守着便是。”
段惟清來時,婉然一身淺綠色的寝衣,和青圭色的床幔遙相呼應,雖清雅秀麗,卻更襯得人有些凄涼,這樣的色彩,并非她這個年歲該用的。
“怎麽把我叫來了?”段惟清把藥箱近身放在了一旁的矮幾上,看着已然盤腿坐在床邊的人,問道。
婉然指了指後頭:“雲兒不大好,你說就在這兩日,我想着,得讓你夜裏也在這兒守着,方能體現我的病有多重。”
說罷,她又問道:“你要不要去診個脈?看看她還能活多久?”
段惟清默了一會兒:“今天上午來的時候看過,不大好,也就三日的光景,我今日開了藥,你方才說淩波說她今日好了些,能睡個整覺,那就且讓她去睡會兒吧。”
婉然聽着他的話,靜靜地坐在那兒,眼底卻有些紅了,好似想起了很多的事情。
“你今日哭過了?”他忽然問。
她仰頭看他,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來的,正欲開口問他,卻忽見他半蹲在床邊,長嘆一聲過後,試探着去握她的手,她一瞬的震驚過後,輕輕地回握住他,于是,兩人的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
“舍不得?”
入夜的正殿裏,唯有寝殿裏亮着燈,燭火搖曳,可照到這拔步床裏的燈,又少之又少。
浸着月光,婉然看見他有些虔誠的眼,他擡眸與她對望,低聲地問着,卻也是篤定地說出了她的心裏話。
她強撐着情緒,故作輕松地說道:“舍不得淩波,哪怕我托付給了如貴人,我也怕……會不會我和她多年沒有往來,她便不會好好待我的宮女?”
“元夕我倒是放心可以把她帶出宮,可淩波……我對她算不上多好,起初的時候,她雖是大宮女,可很多事,我都是與元夕商量……可她從不計較,對我忠心,事事為我周全,她與元夕,我誰也離不開。”
她眼眶愈發紅了,白日裏在兩個宮女面前強撐着的自如,都在此刻夜深人靜之時逐漸釋放。
段惟清抽出一只手,撫上她的發頂,輕輕揉了兩下,安撫着她:“如貴人會懂你的心思,所以你也不必為了淩波擔憂。”
夜闌人靜,燭火昏黃。兩人對坐着,聊了許多心窩深處的話,似乎彼此的心靠得愈發近了。
遠處的時辰鐘,不知過了多久,走向了又一個整點。
段惟清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床沿上,幾乎是半擁着她在聽她說話,說起童年舊事,她又懷念起早逝的生母,又說起自己讓元夕一定要把那兩條壓箱底的舞衣帶出宮,眼角又浸了淚花。
一晚上,她的眼眶不知紅了多少回,段惟清的心也不知揪了多少回。
他溫熱的掌心捂住了她的眼睛,原本因為流淚而有些酸脹的眼睛,這一瞬變得格外舒服,連帶着人也有些松泛了。
婉然眨了眨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在他的掌心撓了幾下,段惟清勾了勾唇,沒松開她,垂頭吻上了她的唇,不想再讓她絮叨下去。
在她震驚着不停地眨眼又推拒他的時候,他撤了手,碰過她的臉,也從她柔軟的唇上退開,雙手碰過她的臉,與她驟然遇見光亮時有些退避的視線對上,輕笑一聲過後,瞥見她泛紅的唇,又一次深吻下去。
寂靜的夜裏,再微弱的聲音都會被放大,可此刻,越是寂靜,婉然卻越不敢出聲。
她只能用手去推他,可她如何推得動他?
青圭色的床塌上,她兩頰的粉紅愈來愈深。
從前只覺得老氣沉沉的床帳,在今夜變得也不過如此。
像是古董房裏的不懂事的小徒弟,趁着夜色深沉無人看管,偷偷地給屋門開了一道口子,小心翼翼地潛進去,才摸到了平日只能遠觀的珍寶。
可饒是如此,也不能出聲贊嘆,生怕會引來外人。
她的唇被她咬出了血,有淡淡的血腥味。
再後來,他的肩頭也多了牙印。
紗帳裏一夜溫存,殿裏被淩波加重了的熏香掩去了幾分旖旎的味道。
“婉然……”
在她央求的視線裏,他終是抛卻顧慮,喊出了她的閨名——婉然。
鼓掌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