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寶玉的傷心
寶玉的傷心
寶玉氣匆匆出來,哪知道還未出院門,就撞見了外頭進來的寶釵。
寶釵身後跟着麝月和文杏兩個丫頭,不防遇見寶玉,寶釵便停住了腳步:“咦?今日怎麽回來這樣早?”
寶玉如今日日去學裏念書,寶釵知道,這原是他不樂意與自己成親,不想日日對着自己,才如此積極去念書。念書是個借口,只是寶釵從不拆穿。往日都是到傍晚才家來,怎麽今兒這樣早,寶釵不過随意問一句。
寶玉卻是多了心,想起方才聽見的那一句:莺兒當初怎麽偏偏就認了茗煙他娘當幹娘。這話此刻如同自鳴鐘敲鐘報時一般,在他耳朵裏、腦海裏回蕩,震得他頭昏。他往日從未想過,莺兒認了茗煙的娘當幹娘,原來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現在寶釵問,虧得莺兒沒有跟在身旁,寶玉滿腔的怒氣,到底沒有直接發出來,只是對着寶釵也沒有好臉色了,連話也不想說,擡腳就走。
襲人追着寶玉出來,不過前後腳,這一通話全聽着了,也親眼瞧見寶玉對寶釵的态度,一時有些進退兩難了,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想了想,到底還是規規矩矩跟寶釵行了禮。
于情于禮,她是丫頭,寶釵是奶奶,主子面前,她這個當丫頭的,要是不知道規矩,就是她的不是了。只是襲人到底心慌,雖勉強穩住給寶釵行了禮,臉上的慌亂卻掩不住。
寶釵對寶玉的态度如今都快習以為常了,并不惱,只是襲人卻是失态,看的分明,不勉多打量了臉色古怪的襲人兩眼,最終卻只是笑了笑:“趕緊跟上去吧,當心些,有什麽不妥,立刻回話來。”
明明就是一如往常的語氣,笑容與往常時候沒有差別,仍然是大方妥貼,沒有架子,但襲人不知道為何就覺得心慌,甚至有些害怕:“是。”嘴上恭敬地答應下來,襲人不敢耽擱,趕緊沿着寶玉方才走的路,跟了上去。
但也就那麽一小會兒功夫的時間,寶玉已經走了很遠了。
寶玉這一路直接朝着大觀園去的,更直接點,是朝着潇湘館去的。他只是以前習慣性有什麽事都往潇湘館來,找黛玉說,或同黛玉商量,如今憑着本能,一路走過來,不想,到了園子門口,才看見落了鎖,寶玉一下子就呆在了那裏。
襲人追上來,老遠就看見寶玉站在門口發呆,一邊疾走上來,一邊思量怎麽開口,到了面前,一見寶玉神情,也顧不得再琢磨,趕緊開口:“二奶奶前些日子讓人關了園子的,說這樣大的地方,要很多人照看,不如.......”她突然想起當年紫鵑開玩笑,說黛玉家去了,寶玉當時發作的陣仗。如今寶玉面上的神情,和舊年十分相似,心裏已經想着若是勸不住,得如何派人去通知寶釵了。
寶玉自打成親以來,這些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一睜眼,就看到寶釵,就是他再怎麽不願意承認,婚事已經辦了,人已經娶進門了,他再不能反對,這件事情已經無可更改。這才擔出去學裏讀書,其實不過是逃避,他一慣的性子,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又無法解決的,避開當作不知道不存在就好了。可是,成親一事,無論如何,都沒法真的當不存在。他着實不知道如何面對寶釵,每日與寶釵少不了說幾句客氣話,寶釵問一問他讀書,再将家裏的事說給他聽。他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這件事情他大約應該聽過,卻全都當作了耳旁風。這會兒襲人提起來,他盯着那被鎖上的門,想起這些年來,襲人在他身邊,說了多少話,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他再怎麽傻,也明白過來,只怕以往襲人面他面前,說了不知多少假話,偏偏他被糊弄住了,還以為襲人一心一意為他,厚道仔細。此刻看着襲人,只覺得無盡悲涼。
襲人并不知道寶玉已經将她這個人都看透了,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寶玉,這樣的眼神,不免又想到一件舊事。
那一年,正是在這個園子裏頭,寶玉将自己當作了黛玉,說了一番讓襲人當時吓了一大跳的話。
Advertisement
“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
正是因為這樣一番話,自己驚心之餘,才最終下了決心,去太太那裏建議,将寶玉挪出園子。不然,只怕進門的,必定會是林姑娘了。林姑娘的性子可不好,如今還只是這樣,只在林姑娘在,寶玉可就看不到她們了,更甭提林姑娘說什麽話,寶玉都聽從。
襲人會錯了意,卻不自知。只想着,今時今日,偏又是這樣的地方,寶玉可別是真的犯了舊年的癡病,心裏正怕得很,想着找什麽話來穩住寶玉。
不想,寶玉卻轉身就走。
襲人怔了一下,看着寶玉的背影,一時琢磨不透,寶玉究竟是不是犯病了。
寶玉也不知道襲人的心思,雖轉身走了,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往哪裏去,一時間,覺得這明明是自己的家,自己熟悉的地方,如今卻如此的陌生。
他在這個家裏,生活了十幾年,如今才發現,居然自己在家裏是無路可選、無路可走的。
襲人已經顧不得想許多,跟上來,正準備開口勸說,不想,卻瞧見,探春迎面走來,叫住了寶玉。
探春看寶玉的神色,怎麽有些傷心的樣子,開口時卻不提,只問:“二哥哥這是往哪裏去?”
卻見寶玉仿佛不認識似的自己,盯着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苦笑一下:“沒,本想着去園子裏瞧瞧妹妹的。”頓了一頓,“到了門口,才想起來,三妹妹已經搬出來了。”
探春一聽,心中就明白了,寶玉方才那一句去瞧瞧妹妹,只怕并不是去看望自己,而是去看林姐姐的。這個哥哥,待自己是極好的,如今卻失魂落魄的模樣,探春看了,也覺得有點傷心,本想安慰的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如今寶玉成了親,有些事情就與往日大大不同了。這些話,還是不說的好。
“巧了,我正想着要去找二哥哥,有幾本書聽說二哥哥那裏有。”探春到底沒有安慰,也沒有相勸。
這話一說,寶玉收住了心思,答應着借書給探春。兄妹二人一同往回走,說着話,談的是詩文,襲人沒讀過書,自然不懂詩文,但她知道,寶玉已經被三姑娘給勸住了。
襲人松了一口氣,想着今天的事情,不好再提,省得再引得寶玉犯了病。還是等過些日子,寶玉空閑了,怒氣也散了,再找個機會解釋解釋。
她卻不曾想到,有些事情,并不是每每都能過些日子再說。她自認了解寶玉,對寶玉的性子拿捏得十分準,卻不想,寶玉等了幾日,見她不曾主動來說這件事,十分的失望,也冷了心,知道那日他所說的話,并沒有冤枉襲人。
心冷了,寶玉挑了個日子,寶釵與他說家裏事情時,就同寶釵說,讓寶釵安排,他不想再讓襲人伺候了。
寶釵一開始并沒真把這話當真,只當寶玉與襲人鬧了矛盾,一時之氣。
襲人也是這樣想的,只是時間一久,她就發現,寶玉連話也是不同她說的。一旦她開口,寶玉就叫麝月,或者叫莺兒,連着好幾日,寶玉連眼神也不給她一個了。
襲人越想越是害怕,這一日見寶玉一個人,襲人便趕緊就給寶玉跪下了,一開口眼淚直掉:“知道二爺是生氣,但奴婢盡心伺候二爺這麽些年,還望......”
寶玉擡腳要走,襲人忙跪着上前兩步,抱住了寶玉的腿:“奴婢知道,二爺是怪我,可是奴婢哪一件事不是真心為了二爺......”
“你也不必打着為了我好的旗號,這些話我往日聽的多了,着實聽膩了。”寶玉冷冷開口,他這些日子,将舊年的那些事情、說過的話都拿來細細想過了,越想越覺得心冷,再看襲人仍擺着當年那副樣子來:說着同樣的話,又打着為自己好的名頭:“你也不必這模樣,我并沒有冤枉你,你以前為着我好,就在太太那裏說寶姐姐的好話。只是如今寶姐姐進了門,還有沒有你和她舊年的那些默契。”
襲人聽着這話,又怕又羞,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起來還是不起來了。
偏偏這會兒寶釵進來了,她一眼瞧見這副樣子,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這是怎麽回事兒?襲人姐姐若是犯了錯,二爺直說就是了,怎麽讓襲人姐姐跪着?”說着便來扶襲人。
“你來問我,我到不知道該問誰去。”寶玉看着無論什麽時候都很穩重的寶釵,想着林妹妹曾經說,寶姐姐勸說她那些真心話,可是今時今日細細想來,寶姐姐的真心,有幾分是真的,幾分是假的呢。他不願意将人往壞裏想,可是秋紋的那通話,襲人方才也不敢辯。
想到這裏,寶玉越發煩躁:“你如今是管家奶奶了,這些丫頭的事情自然是你的事情,我要看書,她在這裏着實打擾,你帶了她出去罷。”
寶釵見寶玉這樣子,待要說幾句,竟也說不出什麽來。
寶釵只得上前拉起了襲人:“先出去吧,有什麽事兒,再慢慢說。”
襲人無法,只能是哭着跟着寶釵出去了,只是她這些心思,又如何能同寶釵說呢?還有寶玉剛才說的話,她哪裏敢說給寶釵聽。
寶釵見襲人只是哭,也不多言:“這幾日二爺心情不好,你且跟着我,等二爺心情好了,你再回來伺候二爺吧。”
寶釵重新分派了屋裏的丫頭差事,秋紋已經出去了,如今麝月領着兩個小丫頭負責寶玉起居,襲人則調到她身邊來。
襲人一開始還抱着時間久了,寶玉會消氣的想法。不想,大半個月過去了,絲毫不見寶玉松動。每每瞧着自己,寶玉就避開眼,連看都不願意看她一眼。襲人心裏一亂,跟在寶釵身邊,都難免有些神思恍惚。
寶釵聽當她心裏不舒服,并沒有過問。不想這次去榮禧堂跟王夫人回話,王夫人瞧見了,問了起來。
寶釵聽見王夫人問起,忙垂首道:“是我的差錯,前些日子,也不知道襲人姐姐是如何惹得二爺不高興了,二爺竟不讓她在跟前伺候了,我也勸了幾次,只是二爺不松口,襲人姐姐也不願意說。我只好讓襲人姐姐暫時跟着我,倒是讓太太操心起來,是我的不是。”她本就沒有插手,自然忙原話道來。
王夫人原本對襲人是極信任的,只是這會兒見寶釵低眉順目的,又聽見是寶玉與襲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兒,于是便着急起來:“這是怎麽回事兒?不是說寶玉如今日日都去學裏,很是用心讀書的?”
寶釵忙點頭:“是,二爺連日很是刻苦,說襲人姐姐在跟前無心看書,我這才帶了襲人出來的。”
王夫人一聽,想起以前幾樁事情,隐約猜到裏頭的緣故,嘆了口氣:“罷了,改明兒,你讓襲人那丫頭到我這裏來,我問問她。”
寶釵忙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