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司機嘴裏發苦,口香糖也早嚼幹了,今天六點鐘就爬起來去接演員助手,一個簡單的活動他一趟趟接團隊各位,通告結束後再一位位送回,化妝師下車後,總算能找地兒吃飯。

這一天就吃了一頓午餐,他饑腸辘辘,四下環顧,前方路口綠燈頻閃,司機記得那條街有家不錯的片兒川店,豬肝澆頭最好吃,肥腸拌川也得來一份,再來一碟炸酥魚和筍幹,一瓶冰鎮啤酒,解乏消燥。

思緒正吃面,腳便不聽使喚,未察覺車側黑影加速,似要超車趕黃燈,結果紅燈驟起,行駛戛然而止,一聲悶響,一腳剎車,司機控制不住的撞向風擋,又給安全帶拉住,嘴巴裏口香糖都射出去,黏在玻璃上。

一輛黑色的帕薩特,黃燈加速,紅燈剎車,一切瞬息,緊跟後面的司機剎車也來不及,眼睜睜追尾。

司機怒火攀升,自己給人打工,結果發生剮蹭,以喬松林那個摳樣,哪怕是走保險自己這一天的工資也要泡湯。

他飙着髒話鑽出車,打算先去看帕薩特後屁股傷情如何,再去教訓一下那個給自己挖坑的司機。

結果只一眼,怒火便成了驚懼。

這他媽的不是帕薩特,這是輝騰!

雪上加霜的是,這輛低調的馬路刺客還沒挂牌兒,是輛新貨。

司機哆嗦着站在原地,興許是餓,他指尖都跟着顫。

輝騰車主不緊不慢下車,自睽睽熙攘裏走近了,黑色的鴨舌帽和黑色口罩,簡直要融進夜裏,如一團黑霧,也看不清臉,只知道對方并不惱,因為他聲音低輕,毫無感情。

喬青遙看着不知所措的司機:“叫交警報保險?還是你接受以一個很低的價格私了,私了我只有一個條件,這筆現金我明天就要。”

喬松林舉着電話,半晌不語,他罵夠了司機,現在只剩下算賬。追尾全責,車又只上了強險,定損超出了保險公司最高賠付金額,自己也免不了掏一些,因此對方車主說的沒錯,反正都要掏錢,對方願意以低價私了簡直是菩薩,而且來年保險還不漲價。

可眼下幾萬塊對喬松林而言,都是城門失火,削骨割肉。

無路可走,只能賠錢,挂掉電話,世界仍不能安靜,聒噪的妻子沒完沒了的聊微信,間隙還點火溜饅頭煮稀粥,鋼制鍋蓋給水蒸氣頂的噼裏啪啦,她不肯讓他清靜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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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爆發的很無厘頭,一個倒地不起的掃把,點燃了水汽蒸騰的家,兩個人劍拔弩張,惡語相向,文豔似一顆曬幹的紅柑,滿眼濕恨,千怪萬怨:“從我嫁給你那天起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一個人拉着倆孩子,還要給你當老媽子,還要出去掙錢,吃沒吃上喝沒喝上,還要受你的氣,我圖什麽呢?圖你長得帥還是圖你養家賺錢?可這些年你往家裏賺了幾個錢呢,從一開始就一窮二白,我只圖你對我好,可你現在是個什麽德行。”

“我什麽德行了?我覺得我挺好,也沒有對你不好,你說我沒錢我承認,你說我對你不好我不認,老子不賭不嫖不玩小三賺一千一千塊錢都交給你,這些年你想吃啥喝啥我不舍得了,你自己不肯吃喝還要來怪我說我給你受氣,現在又變成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了?”

“行,你沒錯,錯的是我,離婚。”

“你終于說出口了,對,我沒出息賺不到錢反而賠錢,沒讓你過上好生活真是委屈你了,所以你要走了麽?跟你那個有錢的相好!”

“喬松林!”文豔如遭雷擊:“你怎麽能睜眼瞎掰去污蔑自己的老婆!”

“我污蔑你?那你這些衣服鞋化妝品怎麽解釋?誰送你的?你有什麽本事讓人給你送禮求着你?半截入土的人了,要姿色沒姿色要價值沒價值,我寧願是你自己花錢,也比你現在當婊子賣肉還要立牌坊強……”

話未說完,給一個巴掌抽斷,文豔力氣之大,喬松林都被抽得有些眼冒金星,視線扭曲,世間都搖晃,歲月流淌,很多年前,路邊的年輕人也如現在這般淚蓄眼眶。

二十多歲的喬松林,站在烈日下,一籌莫展的望着剛剮蹭的車,出庫前他以麂皮仔仔細細的從裏到外的抹了一遍,第一天上班就開這種豪車,緊張又沒經驗,出車庫擦到了轉角石柱,淺淺一片,煞是紮眼,當即就被門童取笑:“哈哈,松林你完了呀,你這輩子都要賣身給喬了。”

喬不是指喬松林,而是在說車主、門童的老板,也是他們身後這座巍峨高宮的主人,喬青遙,當下最紅的明星,是最高處的一座峰,萬衆仰望的人物。

喬松林失意的站在大門外,此刻等他下來,也在等他的審判。

身後數不清的男仆女傭進進出出,眼前歐風花壇裏奇花一片,随風搖曳,千嬌百媚的笑他蠢笨沒見過世面。

沒等到喬倒是等到了主治醫師上門,老頭子這次帶了一張比花還嬌的面孔,護士劉文豔。

她那也是一副沒見過市面的俏臉,穿着的确良裙子和塑料涼鞋,汪汪大眼東瞄西看,忽起一陣風,吹起裙角,也吹起她一縷長發,飄進她驚的合不攏的口裏,小拇指自然的屈起去勾發絲,把那一撮撩人的黑掖進耳後。

管事的帶醫生和護士進門,也給喬松林帶來好消息‘他說了,車沒關系,下不為例。’

但當時喬松林已經全然迷醉在護士小姐的颦笑風姿裏,根本不在乎其他。

雖然之後喬松林在喬青遙身邊見過無數的美人,但劉文豔是他見的第一個,第一次,總是特別金貴且深刻。

姻緣總是奇妙,婚姻卻是刀。

喬松林謹慎膽小了一輩子,卻為了劉文豔做了一件出格的事,幸好結局是好的,護士小姐和司機先生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柴米油鹽,粗茶淡飯,喬松林很感謝,也很了解,他當然知道劉文豔是什麽樣的人,知道她不會出軌也不會撒謊,她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是喬松林自己,怎麽努力也賺不到錢,怎麽努力也過不好生活,一個男人嘗不到成功,難免滋生失敗的習性,控制不住的疑慮、脫口而出的傷害,雖然常對愛人說違心的話,他從未對她做任何虧心事,只有那一件!

樓榭繁華,頃刻崩塌。

最終一切又恢複平靜,定格在文豔的凄怆的眼上,這雙眼溢出眼淚:“我不知道,我确實不知道誰送我的我都告訴過你,我現在也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選擇跟你。”

喬松林半邊臉腫起來,熱辣辣的:“是,沒學歷沒家世也沒錢,這麽多年都一事無成,幹什麽什麽不行,反而越混越差,欠一屁股債,除了越來越老,什麽也沒有剩下。”

文豔一愣,眼淚淌的都緩了:“什麽債?你有什麽事瞞着我麽?你欠錢了?欠多少?什麽時候的事?”

情緒失控的人答非所問:“追你的人那麽多,你都不如選喬青遙。”

“你是瘋了嗎?你瞎說什麽呢?”

“沒瞎說,連我當初追你的情書都是他寫的,他讓我捎信給你,我沒送,每次都抄下來騙你說是我寫的,因為我當時實在是……太喜歡你了,”喬松林面龐埋入手掌心,聲音也發悶:“你當初愛上的人根本不是我,是我騙了你,你現在想跟別人過随時都可以走,想離就離,房子存款都給你。”

屋子裏一片靜寂,連蒸鍋都識趣偃旗。

呼吸都停滞,這安定滿足的一生一世,原來是抄來的,而比起調換情書這件事,更不可思議的是寫情書的人,那位雲上之人,竟然會給凡間的護士小姐寫信,可這番愛意終究落入泥潭,被司機先生的手撕碎灑進風裏。

喬松林洩勁的面袋子一般,頹唐無力:“如果我當年沒這麽幹,你肯定就跟他好了,你拒絕不了的,誰能拒絕他呢?他那時候可是如日中天,想要什麽沒有,只需要打個響指,要什麽都有一群人給他送到面前,就你最後算不能嫁給他,他那麽有錢也不會虧待你,至少也能分到一筆可觀的分手費。”

左昀點開手機播放器,停靠在天橋圍欄上,路燈昏黃,映一張英氣的臉龐,他的額發微濕,秋風乍吹,心卻還是熱,耳機依舊是喬青遙的聲音,只不過這次并非舊專輯單曲循環,而是新歌預告。

他目不轉睛,因為播放器頁面,是喬青遙幾十年前拍好的專輯封面曝光,金發缭繞,環佩叮當,裝飾着一雙霧鎖煙迷、涼氣四溢的眼睛。

喬青遙雙目仰視,鳳眼成了小單眼皮,冷白皮也成了小麥肌,此刻他正懸梁挂繩,準确講是挂一條領帶,打成死結又剪斷,因為喬青遙覺得系的不好。

不是系成一個疙瘩很醜,就是打結的兩邊花色不對稱,好容易花色對稱結也打的漂亮,但又不夠結實,畢竟是上吊,萬一挂不住摔下來,不死也就算了,死了那姿勢太不嚴肅了。

廢棄領帶落在地,撞上方才被剪斷的兄弟,還不止一個,滿地散亂,同錢和銀行卡一起一文不值。

新屋空曠死寂,偌大書房只有一桌一椅一盞慘黃吊燈,高處一個孤零零忙綠的人影。

喬青遙如何都不能讓自己滿意,呲啦一聲,又是一團失敗兇器,在地板上雀躍,漸漸遠去,飄忽地,滾過的地板成了地毯,停在五星總統套房地面,十幾雙鞋踩在上面,高跟鞋和馬丁靴,穿梭不停,各司其職,浮世繪生,男男女女面如雨霧,如海市蜃樓,唯有化妝椅裏的人真切又矚目,是喬青遙,樂譜上勾勾寫寫,他手指蒼白細長,戒飾琳琅閃亮。

……

“喬,不要再追求完美了,你做的已經很完美了,對人生放手,順其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

喬青遙停下手,天黑雲低,玻璃窗上的映是喬夢真的臉,秋雨驟起,沖刷窗棂,面容也随水而去。

人間無趣。

待最終滿意後,喬青遙才肯踮腳伸脖,挂上繩索,而後頸間收緊,雙腳懸空,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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