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日不宜飛升
今日不宜飛升
“六月初六,大兇,宜偷襲——”
暗沉沉的天壓得極低,蔓延的黑雲懸在密林頂端,将盛夏的深綠嫩葉也映成了墨色,一陣帶了濃烈泥腥味的風掠過,倏爾間,山雨危危欲至。
黎離背靠大樹半躺在荒草間,一只巴掌大的蜘蛛被風吹得懸在她的眼前,晃了半天。
她本想将蜘蛛拂開,然而慣來握劍的右手在此刻卻仿佛被劍削去,從肩膀至指尖都沒有半點感覺。
“啧。”
又忘了,右手已經廢了。
那只蜘蛛倒沒往黎離臉上爬,而是順着落在正前方的青石階上。
黎離跟着擡眼,視線落在這些望不到盡頭的長階上。
這曾是天劍宗山門前的一大景致,據說上面刻有無數劍修最深刻的心得領悟,凡是來訪者必會特意騰出兩日參摩一番。
不過由于劍修們沒事就愛與人切磋,所以若無大事也沒有道友敢來訪,有機會參摩這些心得領悟的就更少了。
現在這些石階早已四分五裂,上面的劍痕猶存,還能依稀辨出一些模糊刻字——
“隔壁醫修真是太善良了,他們明明可以直接搶我二十塊靈石,卻還是給了我一粒止血丹。”
“我願意用我師兄百年孤寡換一塊寒星鐵,求求了!”
“不要師徒戀不要師徒戀不要師徒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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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都是劍修們最深刻的感想,太真情實感了。
黎離扯了扯嘴角無聲地笑,她握緊左手的尖銳石頭,在青石板上刻字——
“不宜飛升。”
“六月初六,大兇,宜偷襲,不宜飛升”
這行字歪七扭八的很不像樣,沒半點仙風道骨的氣質。
可見黎離在刻這行字的時候沒用任何技巧,全是飽含血淚和教訓的感情,也絕對是她最深刻的感悟。
畢竟如果現在要說誰有資格談論飛升經驗,那除了黎離再沒別人了。
天劍宗六長老,天下第一劍修,百歲以內飛升第一人……諸多名號甚是響亮。
可惜現在還得再加一條——
修真界飛升失敗第一人。
正魔兩道大戰持續了百年,身為天劍宗長老的黎離一朝出關便斬了無數魔修,且在無數次死戰中接連頓悟突破,待渡過雷劫就能飛升去往上界。
可惜黎離并不想飛升,因為宗門如今正是大難臨頭。
天劍宗的弟子全都是不懼生死的真劍修,他們在正魔大戰中可謂是慘烈,但凡能拿得動劍者,或是戰死或是重傷,也因此成了魔修最恨的宗門。
所以黎離竭力壓制着修為,她琢磨着能拖幾年是幾年,總要等同門的傷勢好些了再飛升離去,免得自己離去後讓他們被魔修殘黨欺負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魔修的偷襲來得如此快,大戰過後,本該敗退回魔淵的魔皇居然帶着殘部,傾巢出動殺上了天劍宗!
那夜,天劍宗六長老黎離迎上數百魔修,在山門前與之死戰。
在她釋放出全身修為時,那道前所未見的可怕天雷降下,竟不似古籍記載那般只劈黎離,而是籠罩着整個天劍宗而來!
仿佛渡劫的不是黎離,而是整個天劍宗。
在刺眼的天雷金光中,黎離耗盡所有修為将自己的劍化作劍陣,護住了還在主峰劍穴內閉關的天劍宗弟子。
再睜眼,天劍宗只剩一片廢墟。
黎離在山門前半昏半醒躺了三日,期間沒有魔修來補刀,也沒有其他宗門的修士來救援,唯獨只出現了這只蜘蛛。
此刻,那只蜘蛛正沿着滿地瘡痍往山門內爬。
然而就在它即将越過山門界限,即将爬上淪為廢墟的主峰時,原本不緊不慢邁動的那八只爪子卻倏地收攏,而後錯亂的連滾帶爬地朝着山門外竄走!
黎離擡腳給逃竄的蜘蛛讓了個道,遙望天劍宗的主峰。
昔日的天劍宗主峰上曾立有上百個劍廬,處處可見奪目劍光縱橫,而如今只剩下一座被劈得焦黑的孤峰,怕是連鳥都不願意落下歇腳。
可只要看到這座峰還在,黎離的心又安定不少。因為她還能感應到自己留下的劍陣,這就代表着上百天劍宗弟子都還活着。
這可是半步飛升強者用畢生修為啓動的劍陣,其中隐藏的殺伐之氣對于其他生靈來說堪比洪水猛獸,就連如今的黎離也無法靠近。
她先前聽掌門大師兄提過,因為重傷閉關的同門太多,所以他特意派出“整個宗門最靠譜的劍修”在天劍宗外圍巡山,也不知道這位弟子是不是被魔修害了。
既然沒人來,黎離只能主動出去找人。
天劍宗的劍修們雖然貧窮又好戰,但是沒有醫修會拒絕劍修的請求,畢竟劍修的靈石有一半都進了醫修的口袋裏。
黎離拄着根被天雷劈得漆黑的木頭,謹慎地沿着山路往外走去。
說是山路,其實全部長滿了荒草荊棘,天劍宗本就隐匿在萬裏群山間,平日裏劍修們都是禦劍飛行,幾乎沒人會選擇步行,黎離也不例外。
黎離自七歲來到天劍宗後鮮少離宗,對于山門外的一切都陌生得很。但這會兒她卻隐約察覺到了不對勁。
雖說都是荒山密林,但是黎離總覺得現在的天劍宗和自己當初禦劍飛行時瞥見的萬裏群山不太一樣。
這一路上黎離沒看到人,只看到幾塊焦黑的殘肢和幾件被劈成渣的廢棄法寶,她用木棍一挑,辨出這是來偷襲的魔修的屍體後稍稍松了口氣。
不是自己人就好。
她嫌棄地踹開那半根焦炭似的黑腿,正準備往前的時候,半人高的野草之中忽然發出窸窣的微微聲響。
近乎是身體本能,黎離立刻将周身的氣息收斂至無,悄無聲息地隐匿躲到了樹後,用餘光觀察起周遭的動靜。
在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就得茍起來,這是黎離的習慣了。
下一刻,黎離就看到方才被自己踢飛的焦腿被一群古怪的小東西擡着,蹦跶着穿行在荒草間。
那是一群成人拳頭大的圓形半透明生物,分不清身子和腦袋,不停蠕動着往前,柔軟到風一吹身體便跟着晃悠兩下,在草叢中留下一些黏糊糊的綠色液體痕跡。
似乎是因為找到了這條斷腿,它們這一路上跳躍得格外歡騰,那只腿也就跟着上下颠簸,在草叢中時隐時現甚是詭異。
“???”
所以這是什麽玩意兒?
在樹後看着這一幕的黎離有短暫的茫然。
這些小怪物身上的氣息雖然弱得可憐,但絕對不是尋常野獸。
當然也不像是靈獸,修真界的靈獸都是諸如仙鶴靈狐之類的大漂亮,一個賽一個的有仙氣,長這麽寒碜的,怕是早被開除了靈獸籍?。
這難道是魔修培養出的魔物,它們收集魔修的殘肢保不準就是在搞什麽穢土重生的把戲!
想到這裏的黎離目光微凜,遠遠的跟着這些小怪物朝着密林深處走去。
沒走太遠,這群小怪物便抵達了目的地。
它們将那些從各個方向馱着搜集而來的殘肢堆放在一起,裏面有黎離熟悉的魔修屍體,也有她未見過的某種野獸殘肢。
緊接着,這些小怪物們光滑的身體上竟離奇地長出一張扭曲的嘴,竟就這樣開始大口吞噬起那些屍體來!
在它們眼中魔修的斷腿和野獸的尾巴似乎都差不多,甚至前者還因為被雷劈焦了而被嫌棄!
黎離親眼看到有兩只怪物在啃了焦腿後,哕了一下又把腿肉吐出來,其他小怪物似乎同樣嫌棄,一個個都把那塊焦了的腿肉弄得遠遠的。
這架勢,似乎并不是在複活那些魔修。
看樣子這不是魔修召喚的魔物,約莫只是一群長得比較寒碜的變種靈獸罷了?
“……”
黎離默默往後退了一步,決定還是不要打擾這些小怪物進食了。
然而就在黎離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那堆屍體中間的某只手動了動,緊接着,一個渾身是血的老者艱難的從一堆斷腿中爬了出來!
下一刻,他就被察覺動靜的小怪物們圍住了。
老頭喘着粗氣,把正試圖吞噬自己手指的一只小怪物甩開,聲音虛浮卻依然得意:“老子血肉裏的靈力還沒散盡,我看你們怎麽啃得動!”
果然如他所言,那些小怪物們雖然黏在他身上,但是卻始終沒能咬下一塊肉來。
小怪物們也不急,作為天生的獵手,它們似乎也知曉眼前的這個人類逃不掉,更撐不了多久了——
這人身上的死氣濃烈到根本掩蓋不住了。
吞噬死亡的獵物,那可容易多了。
小怪物們附着在老者殘破的軀體上,粘稠的綠色液體幾乎将他覆沒,想來再過兩三日他也會和那些屍塊一樣,落到被怪物們徹底吞噬的下場了。
可惜老者并沒有等死的意思,雖說沒了半截身子,手也擡不動了,卻還是堅持不懈的龇牙咧嘴和小怪物們互相撕咬着。
那些小怪物們也察覺到他的不死心,方才還在啃屍體的其他小怪物們齊聚過來,幾乎全部糊在了他的臉上,霎那間老頭便察覺到窒息感湧了上來。
真要死在這兒了!
就在這時,一根焦黑的木棍伸了過來,精準地挑飛了他臉上的黏糊。
兩個渾身血污的人對上視線,同時開口——
黎離:“大師兄,還沒死呢?”
司空燼:“老六,你還活着!”
很好,兩人同時确認對方的身份為真,畢竟這熟悉的口吻絕對不是魔修能冒充的。
黎離萬萬沒想到,身為天劍宗掌門的司空燼會出現在這裏。
後者在大招中被魔修傷得不輕,本該聽從醫修叮囑在劍穴中閉關的!
“所以師兄口中那位天劍宗最靠譜的弟子,原來竟是你自己?”黎離一腳踹飛怪物,順便将屍堆裏的大師兄拖出來。
只是她在看到司空燼如今的模樣後,眸色一暗。
老頭那身殘破的袍子下面空蕩蕩的,雙腿被整齊削斷,腹部更是被捅穿一個大洞,靈脈被挑斷,本該是化神期的修為竟然和她一樣不剩半分。
“……”
司空燼倒是一點都不傷感,老臉的褶子笑成一團:“他們巡山我不放心!這不就剛好撞見了六個想要從後山潛入的化神期魔修,我一人斬了五個!最後那兒撲過來想跟我同歸于盡,結果給我擋了道雷後就被劈死了,一換六,這回我賺翻了!”
黎離幫他把胡子上黏着的怪物扯下來,糾正他的說法:“那是我飛升引來的天雷,所以最後那個人頭該算我的。”
“屁!當年師父飛升我可見過天雷是什麽樣,你這根本不是正經天雷,指不定就是魔修的手筆,不算你引的!”
“總之咱們二換百,不虧。”
“少來争功,明明就只有我一換……”大師兄的胡子一抖,擡眼才發現黎離竟然一點修為也沒有了。
他的笑容逐漸凝滞:“老六,你……飛升失敗了?”
“嗯。”
黎離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甚至還有心情反過來安慰自家大師兄。
“尋常修士飛升失敗肯定都被天雷劈死了,我沒死,這就是白撿了一條命,而且還順便為修真界把魔皇這個大患給除了,所以總的來說賺翻了。”
對于一直都游走在生死邊緣的黎離來說,斷手斷腳算輕傷,修為盡廢就重來,只要人沒死就是血賺!
劍修就是這麽極端且樂觀。
司空燼張口還想說什麽,然而黎離已經麻利的将只剩半截的司空燼綁在背上了。
她在山道上艱難前行,像是在安慰司空燼,又像是在一遍遍激勵自己。
“現在我就帶你去藥王山找醫修,然後咱們再閉關重修個百十年,出來再飛一次就行了。”
司空燼苦笑,再飛一次?飛升哪裏是這麽容易的事啊……
只不過此情此景下,兩人都默契的繞過了這話題。
司空燼趴在黎離背上,有氣無力地提醒:“醫修怕是也快被魔修屠盡了,而且他們一出手就要上萬靈石……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芥子囊和劍都毀了,你的還在嗎?”
“沒了,咱們整個天劍宗都劈成渣了。要不是你當年送我的的法衣上有道一次性的高級防禦法陣,我這會兒應該在裸.奔。”
司空燼也挺樂觀,強擠出笑道:“好好好,看樣子那一萬塊靈石沒白花。”
……
兩人正交流着各自的經歷,方才被黎離弄開的那群小怪物居然又蹦了上來,死死地黏附在兩人身上。
就在黎離拿着木棍麻木挑飛它們的時候,叢林暗處忽然又傳出陣響動,又是群怪物帶着一個滿身是血的人蹦了過來!
“是活人!”
黎離沒多猶豫,背着大師兄朝那人身邊靠去,熟練地用木棍挑開糊在此人身上的小怪物。
雖說她沒了修為又身受重傷,但是她的木棍揮得又快又準,怪物一時間竟然沒法近他們身。
司空燼很快認出來,“是個凡人。”
黎離皺眉道:“那更得快點去找醫修了,凡人太容易死了。”
“咱倆現在修為全無,也算是很容易死的凡人。”
兩人并沒商量,倒是都默認了要把這個血糊糊的凡人一起帶着走。
不過就在黎離準備拖起他的時候,又有幾道氣息靠了過來。
黎離精神一振:“大師兄,好像有道友來馳援了!”
司空燼也神情一緩:“都過這麽多天了,是有點遲……”
荊棘叢後方傳來幾聲窸窣,三個打扮奇特的人飛奔而來,如臨大敵地盯着黎離。
黎離還沒來得及開口,為首的壯碩紅發男人便高聲呼喊——
“叧叨叭叱叴叵叺叻叼叽叾!”
黎離:“???”
這說的是哪地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