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象牙塔(十四)

象牙塔(十四)

仔細一看,又什麽都沒有。

林茉覺得,自己恐怕是出現了幻覺。

新轉的學校是三高中,林媽媽所能找到的唯一一所肯收林茉的學校。

只是三中的亂是出了名的,因為這裏都是別的地方不願意收的孩子。

林茉背着書包跟在林母身後,穿過沙土地的操場,聽見周圍明顯安靜下來的學生。他們像看什麽珍稀動物一樣看着她,臉上帶着些難掩的驚奇和.......興奮。

“怎麽還有學生在操場就抽煙的?”林媽媽不滿地抱怨了一句,随行老師像是聾了,心裏念着“愛上不上,不上滾蛋”自顧自向前走去。

林茉抓緊了書包肩帶。

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

不就是三年嘛!

當時是這麽想的。

當時。

*

“欸貝嘉,問你呢,周末要不要一起去?”

“什麽?”貝嘉回過神朝眼前人笑了笑,“抱歉,我走神了。”

“我說,周末一起去吧,”鹿川一屁股坐在前排空缺的椅子上,“很難得的班級聚會,一起去吧,會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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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嘉捏了捏兜裏的手機,靜了一會搖搖頭,“還是算了,我周末有點事,不好意思哈,下次吧。”

看她不像是敷衍,鹿川遺憾地攤了攤手,小聲嘀咕道,“他們也都想讓你去呢......”

一瞬間貝嘉的肩膀有些發僵,好在瞬間緩和過來,歪頭笑笑,“實在是抱歉了。”

還是無法原諒。

即使頭頂“校園大使”的帽子穿梭于各大電視臺,被媒體争相報道,鼓足勇氣說出自己的故事,特意開了個微博賬號,希望擁有同樣遭遇的孩子能在絕望前找她說說,也的的确确有真切地幫到一些人,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同學不再無視自己,甚至開始因為急速增長的人脈而上前巴結,處境變得越來越好,連校長都會親自過問生活。

但還是無法坦然面對和原諒。

就像曾經被割開的血肉,重新長好後遺留下來的,深刻的疤。

貝嘉在鹿川離開後重新拿出手機,屏幕裏是剛剛沒來得及關掉的頁面,是一條來自林茉的短信。

-周末出來吧

頓了一會才回道。

-好。

要去的,已經沒有理由害怕了不是嗎?

兩人約在一家偏僻的公園,入了夜,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亮着,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垂頭排排而立。

貝嘉在公園外圍的長椅上找到了林茉,只有她一個人,在夏夜裏穿着長褲長袖,帶着棒球帽,整個人窩在濃重的陰影裏,像團模糊的黑霧。

貝嘉在百米外愣了楞,不知為什麽,有一瞬間她似乎在林茉身上看見了一些自己過去的樣子。

可是,怎麽會呢?她那麽驕傲的人。

“找我有事?”

貝嘉在長椅另外一端坐下,保持着淡漠疏離的距離。

林茉的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随即緩緩擡起頭。

路燈的光暈打在她臉上,照出一片青紫色。

“這.......”貝嘉瞪大了眼,“這是怎麽回事?”

“貝嘉,我給你發信息之前看到了一條新聞。”林茉聲音有些啞,像是被煙熏過,“是講一名初中生迫于壓力跳樓自殺了,新聞寫的很短,只有寥寥幾句,說是與同學不合,在班級受到些欺負,再加上父母不理解,壓力過大才自殺。”

貝嘉眉心狠狠一跳。

“我之前也會想,至于嗎?有必要嗎?不就是挨兩下欺負,每個班級都會存在的事情,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這麽想的,包括,你那個時候。”

遠處有汽車鳴笛的聲音,遙遠得仿佛隔了一塊厚重的幕布。

“我真是個差勁的人啊,”林茉繼續說道,“我跟很多人交朋友,享受人群中被當作焦點的感覺。但并沒有一個人走進我心裏,我瞧不上他們,覺得他們幼稚又可笑,根本不配做我的朋友。但我又不能沒有他們,因為我需要一個能證明自己地位的東西,很可笑吧?像小孩子一樣。”

“為此,我做了很多事情,撒謊,煽動,傳播謠言,欺負你,侮辱你,結合所有人霸淩你,那時候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就像得了全班第一一樣,我甚至并沒有覺得這是一件不對的事情,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我忽然很想問問你,應該說,我才想起來問問你——

“貝嘉,那時候你是什麽感覺?”

“絕望。”貝嘉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時候絕望得快要死掉了。

聽見這句話,林茉忽然笑了,肩膀一聳一聳的,許久之後,她才緩緩停下,然後站了起來。

貝嘉看見她一邊的腿是跛的,站起來的時候要用手很艱難地撐一下。

“你還好嗎?”貝嘉也跟着起身。

“我今天,是來跟你道歉的。”林茉沒有回答,而是摘掉了棒球帽,貝嘉這才發現,她頭頂有一圈是禿的,長長的黑發被剪得亂七八糟。

“對不起,貝嘉,對我曾經做的事,給你造成的傷害,所有的一切,我向你道歉,真的很對不起。”說完,她鄭重地鞠了一躬,随後才将棒球帽重新戴好。

“要是我早點能意識到就好了,”林茉喃喃低語,“就不會像現在一樣,毀了別人,也毀了我自己。”

她擡頭望向遠處沉到陰雲裏的月亮,自嘲地笑了笑。

“很晚了,我想說的就是這些,貝嘉,那就再見了。”

“你真的還好嗎?”貝嘉想伸手抓住她,但終究沒有伸出去。

“謝謝,我真的沒事。”說完,林茉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走去。

她的影子被路燈拉長,像個奇怪的鬼影。

“等一下!”貝嘉咬咬牙,還是跑了過去,“林茉,會好的。我會好的,你也會,都會好的,知道嗎?”

林茉好像沒想到她會跑來,還特意說這些,原地怔了一會兒才釋然地笑道,“嗯,我知道,會好的。”

肯定會的,吧?

自那晚之後,林茉再也沒有聯系過她,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面了。

但沒想到下一次居然來的這麽快。

“喂喂喂,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聽說了,這也太吓人了吧!”

“我就說她是活該!誰讓她之前.....”

“噓......”

“你們再說什麽?”

貝嘉從後面繞過來,心裏有些不詳的預感。

“你不知道嗎?”有個女生看到她縮了一下,但還是大着膽子八卦地說,

“林茉跳樓了。”

*

嗯,我知道,人生一定是會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有很多不開心,有很多想詛咒的人,有很多悲傷痛苦的事,也有很多絕望到發麻到想要一了百了的時候。

但相對的,一定也會有很多令人感動的事,有很多意外的欣喜,也一定會有打心眼兒裏覺得“我真的好幸福”的時刻。

所以,請先別放棄,好嗎?

淡藍色的天空有飛鳥劃過,白色的雲彩棉花糖似的層層堆積,不遠處有孩子在笑的聲音。

貝嘉站在教學樓樓頂,第一次主動撥通了基金會的電話。

“喂,您好,對,我想成立一個熱線,嗯,如果有志願者來幫我就更好了。嗯嗯,謝謝,我還想做一個專場,每周有固定的時間直播,想讓更多的人聽見我的聲音。是的,都是有關校園霸淩的,我想......幫幫他們。”

貝嘉沒有注意到,在她打電話的時候,身後的影子在逐漸縮小變形,緩緩揉成了一只兔子的模樣。

黑色的傘無聲撐了開來,圓滾滾的兔子一蹦一蹦,跳進了一雙蒼白的手裏。

“她不再需要我了。”

三瓣嘴咂了咂。

闌先生握着傘骨,沉默地看了一眼貝嘉。

黑色的唐裝被風吹起,徹底消失在陰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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